梦见尿尿(梦见尿在尿桶里面)

2021科幻春晚|2051年的冬眠养老,每年春节醒一次

骆灵左/“不存在”微信公众号

【编者按】2021年春节,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今天,为你带来2021年科幻春晚的第一篇故事。

老龄化,当今社会的紧迫议题,也是80、90后很快就将面对的问题——我们这一代人的晚年生活将会怎样。这篇小说设计了一套巧妙的解决方案:老人们过了六十岁就要进入冬眠,每年春节才可以醒来活动一周。这样的规则下,每年醒来的老人会做些什么?未来的中国家庭又将怎样过年?

一年之计

作者 | 骆灵左

科幻奇幻作家,2002-2012年在国内多家科幻奇幻杂志从事编辑出版工作,曾用笔名阿豚。代表短篇作品《成都魍事》《梵天》《大道》《你踏入同一条河》等,亦被数次收入年度最佳科幻奇幻选集中。长篇小说《无主之地》即将出版。

黎耀宗敲敲门,里面传来父亲黎光远的回应:“进来吧。”

老头看看他手里的平板:“又遇到难题了?你要是小时候好好学数学,也不至于总要搬老将。”

黎耀宗苦笑:“爸,我知道,等星星出生,从小抓数学!”

“一年之计在于春,明年春天我就该抱孙子咯——这回是什么?”

“非线性支持向量机中的高斯核函数映射……”

平板上的代码和算式密密麻麻,黎光远拿起手写笔,在上面边改边说:“你自己也要补补课,再过半年,我就得冬眠了,到时你找谁去?不过呢,技术问题从来不是问题,明年你三十岁了,得赶紧努力转管理岗,不要像我,三十五岁还是码农,下岗。”

“爸,冬眠这事儿,我看了公司文件,咱们家按员工价,首年八折,第二年到第四年分别为七五折、六八折、五九折,第五年开始固定为五折。我的员工积分还能换购……”

“行了行了,他妈的这帮孙子,我年轻时候公司搞双十一,产品经理整天弄些小学数学题折腾用户,什么折上折,积分购,拉人砍价,定金膨胀,养猫养鸡养牛……别跟我说这个,我PTSD。”

他把平板塞回儿子怀里。

“好了,”他长出一口气,“做做题也好,保持大脑活跃度,希望冬眠的时候能做点美梦吧。”

半年后的2051年除夕,黎光远守到孙子黎星星诞生,他喜上眉梢,拍拍儿子儿媳的肩膀,说:“赚了赚了,多少老码农没活到见孙子呢……耀宗,你要好好养娃,家务事做起来!别让你媳妇受累!小梅啊,耀宗不听你的话,你就给我留言,他敢偷懒我抽他!那么,你们仨的小家庭,我老头子暂不打扰了,咱们来年再团聚过年!”

过了元宵,黎光远在儿子陪同下来到蓬莱冬眠中心。

“黎先生,我是您的导眠专员娜娜。”身穿淡蓝色连衣裙的美丽少女甜甜笑着对他说。

“行啦,一打眼就知道你是仿生人。”黎光远懒洋洋地说,“赶紧例行公事,开始你的表演。”

“那就不耽误您的时间啦。尊敬的黎光远先生,出生于1991年1月28日,截至今天,2051年2月28日,您已年满60周岁零一个月,感谢您自愿选择冬眠,感谢您选择蓬莱冬眠中心……”

“选别家也没折扣啊。”黎光远嘴巴不饶人,“再说不冬眠能干啥?养老压力这么大,整天啃小年轻,像话吗?”

“爸,你少说两句吧。”黎耀宗苦笑,“我们主管在终端那头能听到。”

“嗐,怕什么,好吧,给你个面子,八折也是优惠,挣钱不容易。”

娜娜识趣地插入:“接下来给您介绍一下:您从60周岁起到70周岁,每年春节前一周将会复苏,回家和家人团聚,啊,我刚刚获知,您家添了小宝宝,恭喜您!好消息,本公司有专门的母婴频道……”

“再播广告老子就换地方了。”

“抱歉。复苏时间为两周,如果想要过了元宵节再进入冬眠,需要额外付费,不过黎耀宗先生是本公司的优秀员工,所以您享受额外的多一周活动时间,费用全免。”

“这还像点话。”

“70周岁后,从71周岁开始,您将进入深冬环节,不再享受每年一次的复苏,不过在进入深冬之前,您有一次机会,选择进入深冬,或彻底退出冬眠服务,以自然人的身份回家养老。”

“谁知道到时候养老金够不够呢?”

“那就不清楚了呢亲。”

“进入深冬会怎么样?”

“深冬状态将一直持续到90周岁或更晚,视身体状况决定,90%的用户都是在90岁左右退出深冬,从此不再冬眠或深冬,凭积累的环保积分可以兑换不少奖励呢。”

“耀宗啊,深冬还早,老子现在有点打怵,先不想十年后的事情吧,冬眠吧,这个没什么吓人的。”

“嗯,爸别担心,冬眠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小姑娘,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您签署这份协议就行了。”娜娜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嚯,纸质合同。”黎光远戴上老花镜,翻动纸张。

“您把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的方框打上勾……”

“别催,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套路,瞧瞧,这‘共享协议’?共享啥?”

黎耀宗解释:“爸,这是匿名上传协议,一些用户的体征数据和被动反馈,用于优化冬眠环境,不影响的。”

“真匿名还是伪匿名啊,嘿嘿,你跟老码农说这个,就这么相信公司?算了,我懒得跟他们斗了。”他一口气把一排小方框都打上勾,然后说:“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啦。”

2052年春节前,黎光远第一次复苏。

星星一岁了,粉嫩,懵懂,不怕生,黎光远抱起他,星星用手指戳爷爷的鼻孔,老头笑了,扮鬼脸逗他。

黎耀宗还是没升入管理岗,小梅升职了,她现在是警队的文宣部二把手。

元宵节后,黎光远回到蓬莱,冬眠之前,儿子问他:“爸,您这一年做了梦没有?”

“没有哎,一次都没有。”

“那会不会觉得睡了很长时间?”

“有一点长,不过还好,我年轻时候,996007,你懂吧?现在你们的工作环境好多了,哪吃过那种苦啊,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冬眠挺好的。”

他望着大厅里陆陆续续进来的老人和陪同的子女,有点出神:“2019年秋天,我跟你妈刚开始谈恋爱,那时我挣钱多,精力好,你妈也不差,经济一片大好,前途一片光明,未来的幸福招着手……结果2020年从年头到年尾,太他妈刺激了,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见证历史,你上学时学的历史课就是我们那代人经历的一切!一整年,我跟你妈就没见过面!后来经济复苏也是一波三折,你小时候,全世界又遇到自然灾害,粮食减产,咱们国家毕竟有种族天赋,外头可惨了,特别是非洲什么的,饿死了好多人啊,你妈和我刷微博刷到双双抑郁,然后我们把所有社交网络都卸载了,苟下去。”

“爸……”黎耀宗轻轻抱了抱老头的肩膀,“时候不早了。”

“嗯嗯,催着你爹上路呢。”黎光远躺下,“明年见。”

“爸,明年见。”

2053年春节,星星两岁,家庭和睦,万事顺意。

2054年春节,星星三岁,家庭和睦,万事顺意。

2055年春节,星星四岁,家庭和睦,万事顺意。

2056年春节前,黎光远醒来,娜娜面带微笑看着他。

“我儿子呢?怎么没来接我?”

“黎耀宗先生正在参加临时会议,脱不开身,他让我来接您。”

“小混蛋,我得好好教教他——永远,记住:永——远!别把公司的事儿放在家庭之上,没有任何工作值得牺牲家庭!我说娜娜,你虽然是个AI,我也不怕教坏你,导致你觉醒灭绝人类什么的——你也没必要给公司这么卖命,哎,你有命吗?”

娜娜的嘴角缓缓勾起,一笑。

黎光远打了个冷颤,闭嘴穿衣服,走出蓬莱的大门,一辆黄色出租车停在载客区,他走过去刚拉开门,忽然一辆黑色SUV滑行过来,车门打开,黎耀宗跳下车:“爸!”

“你小子?”他歪头看看车,“失业了?开始跑出租了?”

“您说什么呀,这是咱家的车。”

“拿了年终奖就瞎买是不是,别提前消费啊我跟你说,我那代人好多上了分期的车……”

黎耀宗哭笑不得:“爸,我升职了!我现在是管理层了!副总!”

“哎,老师傅,走不走啊?”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问。

老头摸了摸外套,里面有一小叠传统纸钞,这是给冬眠苏醒者安心的备用金,他掏出张五百元钞,面无表情递给司机,放大嗓门:“我儿子升职了!来接我了,你也沾沾喜气,拿去喝酒!喝酒别开车啊!”

司机笑嘻嘻地接过来,大大夸了几句,黎光远绷不住了,也跟着大笑,上了儿子的车,只觉胸中畅快无比。

当晚黎光远一家四口在逢年过节才去的瑞斯拜大酒楼订了包间,他像个老领导听取汇报一样,手里捏着酒杯,听儿子讲述去年公司遇到的风浪:上有财阀的金融战争,股权交割、资金流潮起潮落;下有地方业务员各为其主,拉帮结派聚众斗殴……黎光远边听边摇头:“唉,三十年过去了,商战跟我年轻时相比也没啥进步呀。”

黎耀宗因为技术过硬又不贪小便宜,反而渔翁得利,风波之后,升职加薪,现在大家也不斗了,又互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爸,您要是不想继续冬眠的话,我现在也养得起一家人。”

黎光远点点头又摇摇头:“冬眠呢也没什么,整体来说,老龄化这么严重,老人们一年醒一次,对环境资源也是个保护吧,吃得少拉得少,反正我们对社会的财富增加约等于零,严格来说是负产出。嗐,这是高层次的说法,宗宗,现实点说吧,你这个位子是捡来的,不是否定你的能力啊,可要是再搞内斗,你还站得住吗?你的本事又不是跟人斗。爸爸老了,帮不上你的忙……”他轻轻抚摸星星的脑袋:“你现在也是个爸爸了,你要对星星负责,不是对我负责。”

“爸……”

“别说了!喝酒吃肉!你要是真行,明年我复苏看看你还是不是副总,是的话再说!小梅,来,你也喝点,宗宗升职了,有没有在家装大爷?”

“没有啦。”小梅笑着说,“爸爸教育得好,耀宗还是很顾家的。”

“我看他就是胆小,你又是警察,你俩都忙的话,找个佣人呗,现在智能机器人还可以啦,又便宜又耐用,也不会造反。”

烛光摇曳,觥筹交错,虽只有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却热闹而温馨,黎光远整晚都合不拢嘴,只觉满世界的幸福都洋溢在周围……

饭后,小梅带着星星先上车,开启自动驾驶模式,黎光远摆摆手:“喝多了,想走走,别吐在车里,多麻烦。”

“爸,我陪您走走。”

“行吧,小梅,你带星星先回家。”

“爷爷喝醉啦!”星星对他做鬼脸,“臭臭的!”

“嘿,小兔崽子!”他跑到车窗前,抓着星星的耳朵,用脸蹭小家伙的脑门,星星咯吱咯吱笑起来,回荡在地下车库中。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连帽衫的男人走近儿子,那人戴着口罩,手揣在衣兜里,黎光远莫名从脚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松开星星朝他们走去。

那人低声问:“您是黎耀宗先生吗?”

黎耀宗答道:“是的,您是?”

“去死吧。”男人平静地说,手伸出来,一把冰凉的三刃刺刀猛地扎入黎耀宗左胸口,又,再用力扎在他胸腹之间,向上搅动,黎耀宗弓起身子咳咳连连,血流如注,黎光远脑袋轰一下炸了,他嚎叫着扑向凶手,对方拔出刺刀,朝他大腿上捅了一刀,黎光远摔倒在地,就在儿子身边,他扑腾着站起来,疯狂大喊着,死死抓住凶手的衣襟,对方没想到他这么顽固,吃了一惊,狠狠踹他的脸庞,黎耀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他隐约听见小梅的惊叫,血流沿着他的眼睛流下……“别过来!快救宗宗!”他记得自己这么吼,然后他挺身抓住了凶手的口罩,扯了下来……他看见那张脸,那是一张有点仓惶,又有点死气沉沉的老人的脸……陌生……谁……为什么……他的意识在模糊,手腕松软,杀人者挣脱开来,转身跑走……黎光远跪在地上,爬向儿子,他的手指颤抖得像风中的树枝,在死者的脸庞上刮擦。

“宗宗……我的儿子……宗宗,宗宗,宗宗……你不要死,咱们家才刚开始……宗宗,你看看我……宗宗!爸爸在这里,爸爸不会让你死的!”他抬起头,泪眼恍惚,小梅已经哭得脸通红,星星傻傻地站在大人们身后,看着这一切,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袖。

星星没有爸爸了。

这个声音轰隆隆回荡在黎光远的颅内,他双手张开,向虚空中悲愤地抓着,似乎能抓住刚刚逝去的幸福,似乎能抓住那个毁灭一切的罪魁祸首。

随后他昏了过去。

黎光远轻轻推开家门,蹑手蹑脚往客厅走,从一进屋他就知道,这回能抓现行了。

黎耀宗正在沙发上咬牙切齿地狂按手柄:“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啊啊!”

他缓缓站在儿子背后,少年还在跟屏幕上的巨型BOSS鏖战,浑然不觉自己已悄然面临(背对)着现实中的另一个BOSS。

黎耀宗挥起手臂想要给小混蛋后脑来一下,不对,新闻上说,打后脑容易打死孩子,要么就打傻了。他看看花瓶,摇头,花瓶很贵,碎了也不好收拾;再看看棒球棍,摇头,又不是仇人……再看看鸡毛掸子……什么年代了哪还有鸡毛掸子,只有自己小时候吃过亏。

要不拿可乐浇头上?不行,布艺沙发,可乐糖分高,弄不干净,黏糊糊的……

“爸,你想好了没有?”黎耀宗忽然头也不回地说,“要不你也来玩两局?我刚才又死了。”

他有点丧气,坐到沙发上,拿起另一个手柄,说:“宗宗,你又玩游戏,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选好了角色,他侧头看了一眼儿子,手柄啪嗒掉在地上。

黎耀宗的嘴角流着血,胸前晕染着碗口大的血渍,伤口正往外汩汩流淌鲜血,黎光远哆嗦着去捂伤口:“宗宗!你怎么了!是谁——”

“爸爸,没什么,我只是死了。”小男孩一脸平常,“被怪杀死了,你看见了,不是吗?”

黎光远哀嚎一声,猛地坐起来。

百叶窗没有拉紧,微光衍射成朦胧的亮,他双手捂脸,老人的眼泪从指缝中溢出。

宗宗……

心头感觉有点怪,这是儿子家吗?跟记忆中不一样,他升职后换了房子?到处灰蒙蒙的,泛着暗绿。

黎光远下床,这是医院?我好像受伤了……他拉起百叶窗,脱下裤子看大腿,没有丝毫伤痕,他茫然看向窗外,浑身一震。

数千枚五颜六色的气球组成的如小山般的气球簇,漂浮在外面的空中,距离他只有几十米,就像一朵巨型的鲜艳蘑菇,它缓缓上升,下面吊着一座木屋,这画面似曾相识,木屋里有个老头子和一个小男孩吗?仿佛听见了他的猜测,木屋门打开了,一群摇头晃脑的玩偶沿着弹出的红地毯走出来,敲打着手里的乐器,曲调怪异。铁皮企鹅,敲鼓士兵,芭比娃娃,塑胶超级英雄手办……有几个走在红毯边缘,被旁边的小人突然一脚踹下去,它们跌落,发出漫长的尖叫。

下面是什么?一片虚空吗?黎光远心里升起惧意,地板好像在晃……不是错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间病房的外壳,一堵金红色的围墙从窗外平移滑过,表面密布鳞片,几十秒后,他看见这头金鱼的全貌了,气球和木屋相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火柴盒,金鱼悬游在空中,朝着天顶远去,摆动的淡金色长尾犹如长虹。

这一定是梦。

他端详手指,指尖发痒,冒出了透明的水疱,他慌忙搓着指尖,但水疱仍旧长大,直到葡萄大小才停止膨胀,他抓起床头柜上的一只玻璃杯,想砸碎弄成碎片割开水疱,然而玻璃杯却牢牢粘在指尖上甩也甩不掉……黎光远愣了愣,他又抓起别的玩意儿,也被水疱牢牢吸附住——它们变得扁平了,犹如吸盘。

真荒唐……我得离开这里。

他走向房门,想了想没有用手去推,而是一脚踹开,然后房屋倾斜,把他“吐”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躺在草地上,真好,总算是踏实的地方了,他坐起身,看见面前的几个怪物,忍不住叫了一声“我操”。

羊头人眯起眼睛,手里的茶杯冒出手绘风格的热气,它对旁边的两个家伙说:“瞧,又一个。”

人头鱼身和鱼头人身的怪物一起望向黎光远,它们从茶座上起身走来,黎光远连连后退:“别过来!”

这片草坪也就十几平方,他退到边缘,周围是茫茫不知深浅的灰色迷雾笼罩四方。

“别紧张,蛙先生。”

“啥?”

“他还没搞清楚自己是谁,在哪儿,慢慢给他解释嘛。”羊头人说。

人头鱼身的美男子挥了挥手,黎光远眼前一阵空气扭曲的画面,他听见旁白:“嗯,没给自己的记忆加密,果然是个小白。”

“找到文件头信息了。”

纷乱的画面快速剪辑,他看见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从课桌变成工位,从两眼发亮变成两眼发直,盯着屏幕上的代码……

“这都是无关信息,从最近这次开始。”

黎光远看见小梅抱着浑身是血的黎耀宗。

“宗宗……”他轻声呼唤,泪水滴落。

他看见自己追上凶手,抓落对方的口罩,他屏住呼吸,却看见对方的脸是一团椭圆的黑色马赛克。

“哟,蛙先生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了。啧啧。”

他又看见闪烁的警灯和救护车灯……人们将他抬上担架……人群中星星的眼,小梅染血的手臂抱着星星,这让他略微放心。

他被拉到医院——不,不是医院,虽然看上去很像,可黎光远认出来,这是蓬莱冬眠中心。为什么把我拉到这里?医护们围着他,人人都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无影灯让他害怕,他看见自己在挣扎,喊着耀宗的名字……

蓝色的针筒扎入血管,他睁着的双眼缓缓阖上,那纷乱的画面也一片漆黑,同步熄灭。

“蛙先生?这就是您的回忆。”

黎光远跌坐着,愣愣出神,他问:“我死了吗?”

“NONONO,”山羊头取下单片眼镜,用一块丝帕细心擦拭,“您怎么能这么沮丧呢?欢迎来到老人梦乐园。”

“我还是觉得老人梦宇宙更有气势。”一直没说话的鱼头人身怪说。

“蛙先生,来到这里就不用再害怕了,这里跟外面不一样,是绝对安全的领域。”

“等一下,为什么老是叫我蛙先生?你们认错人了吧。”

山羊头停下手里擦拭的动作,手指微微一弹,镜片嗡一声飞到半空,落下时膨胀成等身镜,斜插入草地内,就在黎光远面前。

他看见镜面中的生物:浑身灰绿色的皮肤,绘有白色花纹,硕大的三角脑袋盯着镜面,两只大眼睛缓缓眨动……他举起手,镜中的生物也举起手,指尖的透明水疱不知何时已成小吸盘状,指缝间生着蹼。

“蛙形态也不算很稀罕啦,千分之二的概率,我们没兴趣知道你的凡人姓名,来吧,忘掉凡尘俗世,一起建设魅力无穷的老人梦乐园吧!”

“——是老人梦宇宙。”鱼头人说。

它们带着蛙先生去拜见了乐园领主(“宇宙领主。”鱼头人插嘴),在这些不连续实体碎块之间,无数交错的银色管道互相链接,几乎每秒钟,管道都闪过一丝浮光,非人的乘客倏忽穿越。至于错落分布在立体空间内的各个实体,则介于蛙先生的认知边界:那总是下着细雨的黑色城市,霓虹灯牌鳞次栉比,汉字招牌闪烁,身穿雨衣的侦探竖起衣领,露出光秃秃的螳螂脑袋;巨大的机器人手持宝剑交战,背后的机翼展开,弹出龙的黑暗肉翅,喷射出炽红岩浆;一百万个机器猫排成矩阵,去拯救一百万个小学生眼镜侦探;丰乳肥臀的超级英雄手持红白蓝星盾,站在领操台上扭动,台下有上百个不同的超级英雄跟着跳广场舞,一名身穿黑甲黑披风,头盔像猫头的老太太冲上去,跟持盾领操员吵了起来……

领主的实体碎块位于中心地带,蛙先生仰头看见了那玩意儿,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巨眼。

悬浮在无极针尖上的巨眼,红色眼眶叠加着红色眉毛,包裹着白色眼球,黑瞳孔正盯着它。

“这东西看上去有点眼熟,”它说,“叫什么来着?”

“嗯,我们也记不清了。”美男子人鱼说,“我们称它为魔眼,据说设计灵感来自五十年前的一部奇幻电影,一伙小贼盗取一个魔法项链……”

“是手镯吧,我记得很清楚,上面还刻着‘般若波罗蜜’的梵文。”鱼头人反驳。

“啊。管它呢,总之,领主就住在魔眼里,它是梦空间的创始人。”

它们踏入魔眼中,这里充斥着勒洛三角的弧形风格设计语言,宫殿宝座之上燃烧着一团悬浮的永恒之火,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领主呢?”

羊头先生和人鱼/鱼人组向火焰躬身致意。

“我已经目睹了蛙先生的一切。”火焰震动着,发出粗鲁的男人声音,“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蛙先生不觉走近了一些,它的蛙蹼脚在地板上踩出一朵朵莲花,它努力思索,内心仿佛有个人影正在淡化,不,它闭上眼睛,鲜血,挣扎,儿子的手……他曾经牵着这只小手走过多少个人山人海?

“我叫黎光远。”它说,“我儿子叫黎耀宗。前几天——应该是前几天吧,他被人杀死了。我受伤了,被送到冬眠中心,然后来到了这里。”

“嗯嗯,这我都知道。”火焰漫不经心地回答,“我问的是,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我要抓到那个杀我儿子的凶手。”

“如你自己所见,以及‘三鲜’组合所见,凶手的面孔已经被人遮蔽。”

“……我不太明白。那该怎么找到这个凶手?”

“这是你的第一个提问,解答如下:有人在你的记忆沟回中加入了动态遮罩,仅凭你自己是无法消除的,你去找艺术大师秀秀,她帮得上忙。”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第二个提问,解答如下:自佛洛依德提出潜意识概念以来,这方面的研究一百年都没什么实质性进展,直到现在。”

“冬眠用户,注意,是冷藏保鲜的,不是冷冻的——每个人都具有潜意识,在冷藏情况下,会进入自身潜意识的深渊,形成梦境。为了避免用户在冷藏期间的脑部不可控活跃,影响冬眠质量,人们会给冬眠者注射抑制剂,不过,总有一些人突破了抑制剂的控制,那些在冬眠前处于强烈的表层情绪下的老人,那些胸怀愤怒、绝望、不甘、焦虑、期待的老人们,会做梦。”

“你是说我在梦里?可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我不可能梦见我不懂的东西。”

火焰笑了笑,火星跳跃:“没错,你确实在梦里,并且我所说的你确实不知道……你曾经是个喜欢看科技新闻的老程序员对吧,难道你就没有持续关注过脑机接口吗?很简单,你在不同老人们的互联梦境中,我将它称之为‘万镜齐亮’,这是我新想的第十六版名字,谐音暗示‘晚景凄凉’,三鲜组合觉得怎么样?”

“既有中国式的古典美学感,又有古希腊的阿基米德风骨。”

“好啊!妙啊!”

“应该是从《西游补》中的‘青青世界,万镜楼台’引申的灵感吧!”

“咳,好了好了,蛙先生,你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

蛙先生扁着嘴,望着手指:“为什么我变成了青蛙,以及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不像人?”

“这涉及到他人隐私,我只回答关于你的部分:梦境是一种自我补偿机制,你变成青蛙,有几种可能的解释:你知道自己被冬眠了,青蛙会冬眠的。那为什么没有变成蛇呢?因为你目睹了亲人的被害,你想要抓住他——这是你手指变成具有吸力的蛙蹼的缘故,最后,你可能对青蛙有什么童年情结,这很重要。”

蛙先生张开嘴:“我得去找你说的那个艺术大师秀秀。我应该问你她在哪儿,而不是问刚才那个没什么用的问题。”

“蛙先生,三贤者会帮你找到秀秀。咱们都是码农出身,技术问题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你看到凶手之后。”

“谢谢你们。”

“别介,我们都是老头老太。”羊头先生说,“没有任何一个老人,会容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那么您找到凶手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儿媳妇是警察。”蛙先生顿了顿,“但我要亲手杀了他。”

黑暗消褪,黎光远睁开眼。

2057年春节前。

他躺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起来,端详着双手,这是一双老人的手,皮肤松弛,骨节肿胀,年轻时候敲键盘太多了。

“黎先生,梅女士和星星小朋友在等着您。”娜娜柔声说。

“嗯,我这就出去。”

星星见到他,过来抱着他,把脑袋埋在他胸口:“爷爷。”

他抚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抬眼:“小梅,你辛苦了。”

小梅的胸口缀着一朵白花。

“爸,我带您去看看耀宗吧。”

公墓建在河边,黎光远站在墓碑前,看着耀宗的照片,每隔几秒就轮换一张,他也不知看了几个循环了,小梅站在旁边,星星没有看墓碑,望着坡下的流水,仿佛在思考人生。

“这一年可真快。”他喃喃自语,“像一场梦似的。小梅,为什么我被送进冬眠中心了?”

“我当时呼叫了警局,救护车跟警车一起过来的,我以为是医院的车,没想到是冬眠中心的……后来他们跟我说,您作为冬眠者,体内是有生理指标监控的,他们发现您受伤就派车了。”

“那个杀人犯呢,抓到了吗?”

小梅默默摇头。

“不是到处有监控吗?”

“我们怀疑他有同伙,监控拍到他上了一辆黑车,然后跟丢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

小梅的眼睛亮起来:“那太好了!可以让AI进行画像——”

黎光远叹了口气:“可我没有记住。”

“怎么会?”

他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我弄清楚他是谁,是不是你就能抓人了?”

“至少可以拘捕。”

“这两天我再好好回忆一下。”他抚摸着小小的墓碑,“宗宗,爸爸会为你报仇的。”

复兴南路2102号是一处老小区,即便临近春节,小区里仍然人流稀少,这里住着的大多是孤老,最年轻的可能是门口的保安,五十多岁。

黎光远裹着大羽绒服走入小区,上20楼,电梯里一股狗尿味,内壁上贴满了家政清洁和语气露骨的老年陪伴小卡片,上门服务,包君满意。

叮一声,到了,他的手依旧揣在羽绒服兜里,走向2008号房门。

五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扶着腰站直,那个斜靠着床坐在地上的老男人也喘着气,血沿着脸颊滴滴嗒嗒。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吧。”黎光远握紧锤子,“顾俊轩,你他妈跟我家有什么仇什么冤?啊?你为什么对我儿子下手?”

顾俊轩艰难地挺着啤酒肚,秋衣被扯烂了,血迹斑斑。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说把我的脸擦除了……”

“老天有眼。”他感到血压在升高,“说吧,我就是要弄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不然我把你一锤一锤,砸成肉泥。”

顾俊轩笑起来:“那样你儿子能复活?”

血压冲得他眼前发黑,他平静呼吸,一锤砸在顾俊轩肩膀上,甚至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顾俊轩脸色煞白,哀号起来:“你杀了我有什么用!”

黎光远又一锤砸在他膝盖上,顾俊轩抱着腿在地板上抽搐:“我想冷冻!睡下去!不要每年醒来!我要活下去!啊——”

黎光远的脚踩在他膝盖上,碾动。

“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他找我,”顾俊轩呻吟着,“只要干掉黎耀宗……就给我终生免费冬眠……还有一笔基金……睡二十年出来,我就有一大笔、一大笔钱!……我的人生就有希望了,哈哈……啊——你知足吧!”顾俊轩尖叫,“你有儿子,有儿媳妇,有孙子,有便宜的冬眠!你儿子还不知天高地厚当了副总,占了别人的位子!”

“谁的位子?”

顾俊轩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还要去冬眠……”

“我这就让你长眠,”黎光远掏出绳子,将对方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不会醒来的那种。”

门铃响了,外面有人在喊:“顾先生?”

黎光远站起来,把锤子塞回口袋,他瞪了顾俊轩一眼,后者终于松了一口气:“冷静一点,你不会当众杀人的,对吧,你跟我不一样,你还有小孙子等着呢……”

黎光远开了门。

身穿蓬莱医护制服的人们进来,放下担架,看着面前的一切,面色犹疑。

“顾先生,我们按约定时间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顾俊轩嘿嘿笑着看黎光远,后者脸色铁青,拳头啪啪作响,却无可奈何。

“没事,我要去冬眠了。”

“这位先生是……”

黎光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照着缓缓念道:“余晖陪伴公司,服务于特殊癖好顾客,上门服务,包君满意。有需要就打电话。”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医护把顾俊轩抬上担架,下楼,上车。

“别乱说话喔,老东西,不然你就是杀人未遂。”顾俊轩在开车前,对黎光远说,“珍惜当下,好好养老,说不定今后咱们还是冬眠的邻居呢。”

一直面带愤怒和痛苦的黎光远低声说:“没错,来日方长。一年之计在于春。”

顾俊轩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车门关闭时,他看到黎光远沉郁的脸上忽然绽开笑容。

老东西疯了吧,嘿嘿。

【春】

2077年春节前。

他从长睡中醒来。

仿生人娜娜照顾他穿戴整齐,并将平板电脑打开,他看见账户余额,数了五遍那一长串0,五亿元。

值了,他握拳,活动筋骨,跟二十年前没区别,旧伤已愈,全世界的美好在等着他。

“顾先生,您的旧住所拆迁了,您可以选择获得五千万元现金赔偿,或三百平米住宅一处。”

顾俊轩想都没想:“要房子。”

鬼知道现在房价多少钱一平?那个老破小住了几十年也没等到拆迁,如今一醒来就有这好事儿。

蓬莱的专车将他送到新家,在市中心,周边有小学、中学、地铁站、医院……他看到中介的挂牌,一平一百多万,不禁暗中咂舌。

得益于科技进步,如今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到了150岁,对于生理年龄只有60岁的人来说,等于以前的三十岁青年,顾俊轩低头看看自己的肚腩,一切都是崭新的了,他站在阳台上,端着酒杯,俯视城市,阳光斜照,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眼泪滑落。

过去的就过去了,我要从头开始。

做个好人。

顾俊轩开始健身,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从没吃过这么多的苦,因为他看到了希望,以前他不懂“希望是个好东西,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句话的含意,现在他知道了:有钱,有房,有年轻的时光等着他挥霍。尽管在这光鲜之下,隐约可见一桩罪行,但那算什么呢?他找人打探过了,姓黎的老东西没有对他提起诉讼什么的,只不过黎耀宗的脸在他梦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得想个办法。

他给城里城外的所有宗教流派的寺庙、教堂、教会都捐了钱,又抓紧时间结了婚,让喧嚣与热闹充斥他的生活,这很有效,他梦见黎耀宗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他的妻子怀孕,生下孩子,那婴儿的双眼正与死者相同,他大叫一声,逃出医院。

从此他很少回家,耳闻了不少风声,那个女人在跟情人们交欢时笑着挖苦他:“我真是忍着想哕的心跟他上床的,他又小又软……”

顾俊轩咬紧牙,将自己投于工作之中,起先还颇为顺利,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知识和才能无力驾驭所拥有的财富,经历了几次三番被权贵富商的收割之后,他现在不用数五遍,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到余额了:五千万。

这笔钱在这个时代虽算不上巨款,但精打细算的话,依然能安度晚年——不!我才六十岁!我岂能就此失去我本拥有的一切?我是杀了人才换来的啊!

顾俊轩铤而走险,踏上贩毒之路,新时代的神经效力极强,他曾经试过一次,看到整个世界不过是摆放在纸箱子里的玩偶之家,他的雄心再度燃烧……

命运给他一口糖,又给他十口粪便。他得罪了黑白两道,身家荡然无存,只剩一身皮囊,游荡在街头巷尾,还欠了一屁股债,整日在惊魂不定中躲避债主或杀手,捡垃圾维生。

有一天他看到黎耀宗朝他走来,吓得魂飞魄散,他敲碎啤酒瓶,用碎玻璃片再度杀死了这个青年——之后,他才看清楚,哪里是黎耀宗啊,分明是他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他杀死了最后的希望。

他发出野兽似的哭号,用玻璃片划破自己的喉咙、血管、双眼,他看见了新的幻觉:一个羊头人,佩着精美的金丝单边眼镜,拄着黑色文明杖,左右各站着一个人头鱼身和鱼头人身的怪物,身穿西装,他们朝他走过来,那是死神和它的侍卫吗?文明杖点在他的脑袋上,它们说:“开始读取头部文件信息——这是个双关喔,嘻嘻。”而一只灰绿白纹的巨蛙,趴在商厦的玻璃幕墙上,两只灯泡大的眼睛冷漠地望着他,须臾后跳到他们旁边,对那三个怪物说:“谢谢。”

它在谢什么?

2058年1月18日,春节前一周。

他从长睡中醒来,娜娜正等着他。

“黎先生,您的生理脑波挺剧烈的呢,您做梦了吗?”

“嗯。是个好梦。”他穿着衣服,“梦里有很多好朋友。你有笔吗?再给我一张纸,谢谢。”

他在纸上记下一个名字。

“黎先生,梅女士和星星在外面等您。”

“嗯,我知道,正要给她娘俩一个礼物呢。”

“您从梦中获得的礼物吗?”

“对。”他凝视着娜娜的双眼,那双电子眼毫无感情地回望他,“你知道冬眠者的记忆是可以被读取的吧。”

“黎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你们读取过客户的记忆吗?”

“本公司尊重公民的隐私权,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呢亲。”

“我在梦里的朋友们的帮助下,拿到了顾俊轩记忆中的幕后黑手的身份,还把他陷入无限循环但又每次不同的地狱梦境中,这才一年,但对凶手来说,他已经经历了数百年的折磨,这些脑波震荡都会投射在客户的冬眠舱监视终端上,而你们没有中途阻止——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

娜娜沉默不语,面带程式化的微笑。

“耀宗说过,我对你说的话,他的总监能看到。所以,我猜你们默许了这件事,是因为这张纸上写的某个人的名字,刚好也是总监先生想要除掉的人。这就说得通了:我报了仇,你捡了便宜。”

“黎先生,您的车来了喔,请您准备出行吧!”娜娜的眼睛一闪一闪,主动带路。

黎光远跟着它走到大门口,夕阳西照,门厅上悬挂的大红灯笼缓缓旋转,又是一年。

“魔眼?”他低声呼唤娜娜,不过机器人丝毫不为所动,为他拉开门,躬身行礼。

“期待您元宵节后再回到蓬莱!”它用小女生的娇滴滴嗓音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恭祝您阖家幸福圆满,新春万事如意!再见!”

责任编辑:张喆

感动万千网友,在快手写诗的农妇:用诗句为生活开个透气孔

韩仕梅和丈夫。受访者供图

20岁的韩仕梅(左)和三姐。受访者供图

韩仕梅发布在快手上的诗。受访者供图

韩仕梅在工厂厨房涮锅。受访者供图

韩仕梅和小时候的儿子。受访者供图

新华社北京3月18日电(记者刘梦妮)3月18日,《新华每日电讯》刊载题为《在快手写诗的农妇:用诗句为生活开个透气孔》的报道。

韩仕梅的一天从清晨6点开始。起床后,她便赶去附近的一家工厂,给那里的工人做饭,一天三顿,还要打扫卫生,除了春节,全年无休,每月收入能有2800元。除此之外,12亩地的农活和各种家务几乎将她的生命填满。只有拿起手机写诗,或者与快手上的诗友网友交流,她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我吃了女人吃不了的苦,遭了女人遭不了的罪,我很无奈,每天还得面对朝起暮落”。在网上,她尽情倾吐对命运的不甘。

“万道山峦叠屏障,曲意伴随山泉行”“柳枝新装桃花香,鸳鸯戏水逐荷塘”。构思诗句时,她的目光不再局限于三点一线的工厂、农田、宅屋,而是越过河南农村的黄土,勾勒出更广阔世界里的美。

“虽是同床两相望,无言以对心寒凉”“为奴不问红尘事,泪已流干两鬓霜”。写诗时,她终于可以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倾诉内心的苦痛,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中沉默着为一大家子操心的妻子、母亲、儿媳。

韩仕梅管自己写的东西叫“顺口溜”,说自己在“瞎编”。但她在快手上发布的100多首作品中,每一首下面,都有好几百个点赞与评论。

“心累化作一缕烟/飞向那高高的蓝天……阳光透过云朵/它告诉我/我被乌云遮的时候/也会奋力向前/给你带来一丝的温暖”。3月2日,受“为你读诗”平台邀请,韩仕梅用她带着浓厚河南口音的普通话,隔空为网友朗读自己的作品《心语》。有网友留言:“诗人的声音一出,眼睛就湿润了。生命的韧性与张力,让我不得不赞叹,不得不去热爱它。”

今年50岁的韩仕梅,是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的一位普通农妇。如果不是在快手上写诗,表达自我做回自己,她生命的天空将一直和河南乡村的普通农妇一样。她甚至觉得更低矮,更压抑。采访中,聊起自己的人生与命运,她数次发出重重的叹息。

(小标题)“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

“如果我一直把书念下去,应该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吧”

韩仕梅毫不讳言自己对母亲的怨恨。

因为趴着出生,她被母亲认定为不孝之人,差点被溺死在尿桶里,是父亲和两个姐姐一起救下了她。2005年母亲去世,生病卧床的日子里,6个儿女中,韩仕梅照顾得最多。“恨归恨,毕竟还有养育之恩啊。”韩仕梅说。

但她对母亲的怨恨,并不是因为出生时的这场风波。“我这一辈子就是被她毁了啊。”读书时,韩仕梅的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几名,但初二念了一半,就在母亲的强迫下退学了。

这份隐痛一直深埋在韩仕梅心里,结婚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她常常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自己继续读书,考上了大学。“后来老了,就不做这样的梦了。”

“如果我一直把书念下去,应该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吧。”很多年过去了,韩仕梅仍有深切的遗憾。

19岁那年,母亲收了3000元彩礼,强迫韩仕梅嫁给一个智力有轻微障碍的男人。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河南农村,3000元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韩仕梅不想嫁给那个“交流不成”的男人,她找各种理由拖了3年,也反抗了3年,还是没能拧得过母亲。出嫁换来的这笔钱,化成了娘家几间新瓦房,弟弟也因此说上了媳妇。

不只是她,她3个姐姐的婚姻,按她的话说,也是母亲“一手包办的”,也都收了金额不等的彩礼。

娶韩仕梅让丈夫家背负了巨额债务,那些年,要账的人络绎不绝,“有时一天要来3拨”。为了还账,韩仕梅种辣椒,进工厂打工,从早站到晚,一刻不歇,脚都站肿了。她甚至还和男人一起,修路打桩,一天要推100多车土,还扎过钢筋,截过钢筋,当时全村一共去了4个女人,只有韩仕梅一人坚持了下来。

“只要能挣钱,什么活我都愿意干。”苦和累也没能换来安逸的生活,结婚的彩礼钱还清了,又盖房子,盖房子的钱还清了,又盖楼房,再加上照顾一家老小,20多年里,韩仕梅很难有喘口气的时间。

丈夫不管事,家中里里外外都要韩仕梅操心。盖房需要的钢筋水泥,是她张罗购买;盖房需要的劳动力,是她去请;连找亲戚朋友借钱,也全是她出面。在工厂打工那几年,旺季常常需要加班,有一天韩仕梅忙到夜里12点才回到家,丈夫竟然一直等着她回来做晚饭。“他什么家务都不做,有一次我跟他吵架,赌气一个月不帮他洗衣服,他的衣服就真的一个月都没洗。”

连公公生病时,都是韩仕梅带着去医院,照顾他,丈夫即便跟着,也基本帮不上忙。“让他抱公公上下床,他都不大会抱,总抱得公公往下滑。”去年公公去世,葬礼也是韩仕梅一个人在操心张罗。

那些年丈夫还喜欢赌。韩仕梅印象很深刻,在上世纪90年代,丈夫曾一晚上输了180元,“常常是3个人赢他一个人的”。除了还家里本就欠下的债务,应付生活开支,韩仕梅还得替丈夫还赌债。

丈夫日常生活里的沉默也让韩仕梅绝望。“他不爱说话,不懂人,不疼人。”一天凌晨5点多,韩仕梅在快手上发了这样一条动态,“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欲哭无泪,欲言无词。”

(小标题)最亲的人合力织就的“网”

母亲、丈夫、儿子,按理都应该是韩仕梅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但她大半生的苦又都与他们密切相关

更让韩仕梅心力交瘁的,是她的儿子。

韩仕梅有一儿一女,在这样的家庭生养两个孩子,她吃了很多苦。“我一直到孩子出生都在干活,大着肚子还跪在地里拔草。生女儿那天,早上见了红,我还去洗了衣服,晚上女儿就出生了。”

被迫退学的韩仕梅,对孩子们的学习非常重视。两个孩子在初中时,就被她送去七八十公里外的县城中学,那里的教学质量更好,但也意味着要花费更多的钱。儿子考上了郑州轻工业大学计算机专业,曾是她的骄傲,没想到大学毕业后,想在大一点的公司找份工作,却每每因肺部的阴影受阻。韩仕梅回忆说,儿子三四个月时,肚子受风生过一场病,肺部的阴影就是那时留下的。大医院的医生都说了对健康没有影响,没想到竟成了找一份好工作的坎。

心灰意冷的儿子后来回到老家,韩仕梅在自己做饭的厂子里给他找了一份电工工作,想让他学个一技之长,但仅仅去了一个月零三天,儿子就不想干了。韩仕梅想起儿子的前途就发愁,采访中聊到这个话题时,她多次向记者感叹,“这大学是不是白念了?”“肺上的问题在,他是不是就没法找到好工作了?”

2020年11月24日,韩仕梅的快手上,罕见地有了喜悦的文字。她发了一张儿子婚礼现场的照片,并附了一首诗,“金枝玉叶一朵花,嫁入王家把家发。夫唱妇随把日过,明年生对龙凤娃”。在动态中,韩仕梅说,“2020年阴历九月十六是我儿子的大婚之日。半生的酸甜苦辣被这个喜庆的日子冲到九霄云外,心中只留下喜悦。”

那时的韩仕梅哪里知道,儿子婚姻接下来的走向,几乎压垮了她。

新娘很漂亮,是花了好多钱相了好些姑娘后,儿子才看中的,韩仕梅也很满意。为了儿子的婚事,韩仕梅前前后后花了30多万元,见面礼、订婚礼、媒人、彩礼、三金、婚礼,每一项都要钱,家里10万元存款拿出来,还找亲戚借了20多万元。

没想到婚礼刚举行两个多月,还没来得及去民政局领结婚证的小两口儿,就因为琐事吵嘴分开了,儿媳妇还去打掉了已经怀上的孩子。女方家退了23万元回来。但婚礼、媒人等已经花掉的10来万元,还是几乎把整个家都掏空了。

即便如此,韩仕梅也不敢太勉强儿子去跟女孩和好,她担心母亲对她婚姻包办造成的悲剧,在下一代重演。

至今,那条充满喜悦之情的动态仍在韩仕梅的快手上。在儿子与女孩分手后,仍有网友留言:“恭喜才女姐姐,祝贤侄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韩仕梅回复:“谢谢小妹的祝福。”

遭遇挫折的儿子最近去了广州,希望在大城市里寻找新的机会。据韩仕梅介绍,儿子已经准备去一家公司报到了。

母亲、丈夫、儿子,按理都应该是韩仕梅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但她大半生的苦又都与他们密切相关,他们无意中合力织就的网,把韩仕梅困在其中。

(小标题)诗句为她打开了“窗”

构思诗句的时候,她可以不再去想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如同让人窒息的生命空间被打开了一扇窗,她终于能在繁重的生活中探出头来透口气

“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生活重压下的韩仕梅,只能在诗中得到一丝喘息。

韩仕梅上小学五年级时就能“凑出一首诗”,辍学后,她在娘家得空还能看会儿书。婚后,生活的压力扑面而来,她再没读过一页书。

2020年4月,韩仕梅用儿子淘汰的智能手机点开快手,看到有人写诗,她一边自己摸索着学习使用快手app,一边尝试着自己写了一首发上去。

“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心里好凄凉,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总把事来扛……”这是韩仕梅发在快手上的第一首作品,她告诉记者,这首“顺口溜”,是当时自己内心的真实写照。

如今韩仕梅已经在快手上发布了上百首诗,她通常是从网友发的视频和照片中,获取写诗的灵感。她曾看着一张照片,就写了好几首关于春天的诗:“乌云遮月半边明,春遇细雨万物生。”“绿装谁人裁,风柔解冰封。助推千层浪,层层迎春风。”她看着一张夜幕时分的照片写:“碧空云如纱,丛林映彩霞。”她看着一张夕阳下的照片写:“月隐星更皎,风吹低眉梢。”她看着一张湖泊的照片写:“痴情换来晚风起,醉卧斜阳梦千回”……

韩仕梅也通过写诗,倾诉日常生活里周围人无法理解的心情:“往事成风梦依旧,海棠无语心泪流”“依栏独赏夕阳红,心空堪忧暗泣怜”“假如来生世上,奴愿真爱一场,懂我心赏我芳,互诉衷肠”……在诗歌这一小方天地中,她更像一个纯粹的女人,而不是生活在重压下没有自我的妻子、母亲、儿媳。

在她的每一首诗下面,通常会有好些快手诗友们回复的唱和之作,以及更多网友的点赞和评论。“构思新颖、巧妙”“喜欢你,写得真的很好,也给我带来了很多力量”“真的好棒!这么浪漫的内心,看到的世界一定也很美”……

对于韩仕梅来说,写诗本身就是纯粹的放松与快乐。构思诗句的时候,她可以不再去想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如同让人窒息的生命空间被打开了一扇窗,她终于能在繁重的生活中探出头来透口气。而在与网友和诗友们的交流中,与人对诗,被人称赞,也是她在现实生活中从未有过的快乐。

随着交流的人增多,有诗友主动发私信给韩仕梅,提出可以免费教她写诗,包括平仄、格律等。韩仕梅尝试过按热心诗友的要求写诗,但感觉拘束太多。“我的一生已经被束缚得那么厉害了,写诗就想自由一些,随意写写,随意分享。”

只是,在快手上写诗终究无法弥补现实生活的不如意。“写诗时是可以忘了很多不开心,但一停下来就又会想起。”韩仕梅告诉记者,“现在也不是说日子过不下去,但家里那些事,想想就会掉眼泪。”

即便过去这些年有诸多不顺与困难,韩仕梅也有她的自尊与坚持。儿子上大学时,本来可以在村里开张贫困生的证明条子,这样能拿到5000元补助。韩仕梅跟儿子说:“算了,咱不要,家里又不是真穷得揭不开锅,钱我们可以自己挣。国家的钱要用到更贫困的人身上。”

(小标题)希望孩子们能有不一样的人生

她从未想过要去更远的地方,她选择心甘情愿被束缚在家里,只希望孩子们能有不一样的人生

在韩仕梅看来,女儿是家里最懂事、最心疼她的一个。“她曾经对我说,妈,我都大了,以后你有啥事跟我说。再过几年我也可以挣钱了,你就不用那么累了。”

女儿也支持韩仕梅在快手上写诗,她鼓励韩仕梅,“妈妈,你可以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只要你能开心。”女儿是家里唯一会去读妈妈诗的人,还曾很惊喜地对韩仕梅说,“妈妈,你真会写,这些句子我想都想不出来。”

韩仕梅的女儿如今在淅川县重点中学读高三,将来想当一名老师。韩仕梅告诉记者,无论女儿读书读到什么程度,她都会供,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学业中断的痛苦,希望女儿能通过学习改变命运。

对于女儿将来的婚事,韩仕梅说,她要充分尊重女儿自己的意见,绝不会插手,也不会要求高额的彩礼,只要有这个程序就行。“我可不能走我妈那条路,害死人。”她说,“我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

如今,已经成年的儿女看到妈妈一辈子这样辛苦,都支持她离婚,但她自己不忍心离开这个家。最近一年多,丈夫开始格外依赖她,“我有时晚上想去女儿房间睡觉,他都不让,就坐在女儿床边看着我,我睡半夜他就看半夜,一定要等我一起回房。”

“女人一定要找一个你爱的人再嫁,要不然这一辈子就瞎了。”韩仕梅曾在快手上发过这样的动态,但在她看来,丈夫有再多不好,也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我真离开了,他也可怜”。自从2007年儿子去县城读中学,丈夫终于也不赌了,如今丈夫在韩仕梅做饭的工厂当工人。“赚的钱都会交给我”,韩仕梅说。

但丈夫仍然不管家里的事,也不大说话,更无法理解韩仕梅写的诗与她内心的痛苦。“晚上我们在一起也没话说,我自己写我的诗。”韩仕梅说。

韩仕梅决定就这样生活下去,“这是我亲手打拼下来的一个家,我不能亲手把它毁了。”除了18岁那年回过一次湖北保康的老家,她这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南阳市,还是为了陪家人看病。但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更远的地方,她选择心甘情愿被束缚在家里,只希望孩子们能有不一样的人生。(完)

「解梦」梦中做此事 预示会有快乐的事情!

一生中你曾经做过,或者即将要决定的大大小小选择,恐怕不比天上的繁星少几颗。然而也许并不是每一次你都能迅速果断的作出正确选择,就像买东西一样。很多人在梦中都会梦到自己买东西,那么梦见买东西是什么意思?梦见买东西好不好?下面小编就给大家分析一下。

梦境寓意:

梦见买东西,预示着近期你会有小小让自己快乐的事情,是吉兆。

相关内容:

梦见买东西付钱,预示着你近期的金钱运急速下降,虽然好想与情人约会,但囊空如洗,行动将受到限制。

梦见排队买东西,预示着你近期财运会上升,会走偏财。

梦见买好多东西,预示着你财运方面会与小状况,不过,后期财运将会很旺盛。

梦见掏钱买东西,预示着你近期的身体健康状况不佳,会患有精神衰弱症,若有什么烦恼可以找值得信赖的人倾诉,可以减轻心理负担。

梦见在拍卖场买东西,预示你将与别人达成交易,收益丰厚,如果参加展览、促销会等,更是不错的选择,或许会给你带来很好的机会。

梦见自己买东西,预示人际关系会好转。尤其好友间的往来会更加密切,休假日互相造访、结伴郊游可能会越来越频繁,可能会越来越忙。

梦见自己在热闹的市场上买东西,预示事业顺利,会取得丰硕成果。

梦见在百货公司买东西,预示你将会有很小的喜事发生,比如很久没见面的朋友来信;或父亲临时又给你零用钱等等,这一天你将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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