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事 ( 五 )
我在看守所里总共待了三个月,被提审了三次,把当时的经过说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上了法庭。我爸妈老了很多,没有看见夏芽。我不知道家里究竟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大劲,他们没说,我也从来没问过,但我隐隐觉得代价一定很大。我被判了过失致人死亡罪,三年零九个月。当时我琢磨着这个数字,不知道自己是失去了还是得到了。那年我十九岁。我身体健康,热爱父母,简单易怒,用情专一。
“你这些年……怎么过的?”夏芽掸掸烟灰,披上了一件外衣。
“瞎活呗,你啥时候开始抽烟的?”
“前夫死的时候。”
“那你……也挺不容易。”
“他跟我说去出差,结果有人让我去收尸,就死在我家旁边的酒店,吸毒吸大了,旁边还有一女的。外国人就是靠不住。”
我赤脚下床,拉开窗帘,天黑了,华灯初上,彩色市招下面行人欢笑。我才想起今天是七月七,真是个巧日子。我想提醒夏芽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可又转念一想,我们有资格享有这个节日吗?跟夏芽纠缠的这些年,我没后悔过,但有时候确实难受。难受的次数多了,也开始怀疑,那些往事究竟是我伤心的理由,还是借口呢,是不是人一上年纪,就爱沉溺在往事里动容动容?
“你觉得咱俩为什么不成吗?”我忽然问她,“你说说,我挺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当时太年轻?”她用大拇指的指甲挠了挠眉毛,显然在回避。
“屁,咱们之间最大的羁绊就是,你的未来更有价值。现在看看,也是屁。”
夏芽没说话,默认了。
我在市监狱服刑了三年零六个月,出来那天我爸妈来接我,我爸还穿了身西服,我想问他怎么瘦了,话还没说出口,他就说,你看你瘦的,没人样了。那语气像是我刚放学,他在校门口接我回家。
爸妈还是干老本行,但不让我帮忙,让我在家歇着,没事多思考。思考?思考什么呢?没事的日子里,我只好睡觉,频繁地做梦,梦见我在监狱里的生活,吃饭、干活、放风,场景很平常,可我就是觉得我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压抑得想哭。醒过来得好一阵儿才能意识到我这是在家,我已经出来了。
手机放了三年多,电池都发霉了,去网吧隐身登上QQ,收到很多条消息,空间也有好多条留言,基本都是同学们在我刚进去那会儿发来的,夸我牛逼的,骂我傻逼的,什么都有。夏芽发来的消息最多,有六百多条,一直持续到去年。我看了一整个下午。最后的几十条留言都很长,描述得也很抽象,反复用到“逃离”这个词,我想她应该不大开心。我记住了她的新手机号,但没有回复。
在家呆了一段时间,有亲戚朋友来看我,他们都说我变了。我也发现了。别人跟我说话时我总是先愣一下,眼神忍不住地左右飘忽,再小心翼翼地做出回答,像做错了事。我好几次无水河边散步,看见有人迎面走过来心里就慌,有莫名的危机感。
我妈给我买了一台新手机,触屏的,让我跟之前的朋友联络联络。我第一次用智能手机,新鲜了好一阵,一天夜里,我把愤怒的小鸟打通关后,环视着寂暗的房间,突然被一股难以忍耐的孤独缠住了脖颈。在我爸的烟盒里拿了一根烟,点上,深深吐纳着,我本来是不抽烟的,可在里面实在太无聊了就学会了。我爸起来上厕所,也坐下来陪我抽了一根,末了,他劝我少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