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情 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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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 岳
我的故乡在岷江东岸山丘地区。盛夏的午后或傍晚乘凉的时候,母亲总是乐于给我们几兄妹摆“龙门阵”,讲述她年轻时的一段艰难岁月。
我出生在一九五七年暮秋时节的一个傍晚,她在奶奶的帮助下顺利生下了我。当时,我父亲远在百里之外的大山里打石料做苦工。次日,奶奶托人给外婆捎口信,请她来照顾我母亲几天。外婆听说外孙出世自是高兴,迅即前来照料我们母子。满“三朝”后,外婆急着回家干活挣口粮,一切生活事宜要母亲自己料理,幸亏奶奶偶尔抽空帮着做些家务,她才得以一会儿喘气休息。
一月后,父亲回家看到儿子出世,妻儿平安,欢喜得不得了……
母亲命运多舛,生我之前已生下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但都在一岁前生病而夭,伤透了她的心。我出生后,母亲自然视为掌上明珠,除处处小心呵护,还专门找八字先生为我推命、拜干爹干妈、供奉童子像、戴银手圈圈儿……从心底里生怕我有三病二痛,她实在经受不得打击了。也许正是母亲精诚所致神灵保佑,我婴幼儿时确实很少生病,省去了她和父亲的心病。
一九五八年底,我们大队组建了几个公共食堂,各个生产队的社员,一日三餐,全部集中在公共食堂吃饭。干活各尽所能,不计报酬;干和不干,干多干少,都去公共食堂吃一样的饭菜,吃到肚皮装不下为止。
一九五九年春耕夏播后,青壮劳力全部抽调去大炼钢铁,只剩下拖儿带女的妇女、老弱病残在队里干农活。大量成熟的粮食烂在地无人收割归仓……大兵团作战、砍树、挖煤、找矿大炼钢铁运功搞得热火朝天!
一九六0年开春后,大队的几个公共食堂陆续出现粮食短缺问题,开始还可吃半饱,接着每天只吃“一二三”即每人早餐吃一两粮、晚餐吃二两粮、中餐吃三两粮。为保我不被饿死,母亲拿着公共食堂分发稀饭、菜汤、煮红苕,总是先让我吃饱不吃后才自己吃。一天午饭,母亲领到一碗菜汤、三个一两大的煮红苕,我一手拿一个,她看着我吃完两个红苕不再吃了,才慢慢喝了半碗汤和剩下的一个红苕……
全大队的人都在饥饿线上挣扎,多数人因饥饿营养不良患上水肿病,部分老弱病残被饿死。母亲也同样患上了水肿病,九死一生,从阎王爷那里捡条命活了下来。
一九六一年底解散了公共公食堂,充许社员拥有自留地种菜种粮,不管什么汤汤水水、菜菜老老,人们总算能填饱肚子了……
除母亲摆的“龙门阵”,我真正记事是十岁那年,与村里的几个娃儿们漫山遍野采桑椹开始的。
村里的山坡和田坎边上长着许多桑树,它那红黑红黑、酸甜酸甜的桑椹果,是我们几个娃儿的最爱。
每年立夏前后,桑椹果开始陆续成熟,我们村里的几个娃儿便伙起,打着它的主意。抓住放学的路上和星期天上山割猪草的机会,从这棵桑树扭到那棵桑采食桑椹果,一个个吃饱肚子后,把嘴都染黑了。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途中,我们几个娃儿又去爬桑树采食桑果,发现一棵高大的桑树上挂满了又大个又红黑的桑果,顿时勾得我们直流口水……树高人矮,站在地上采不到几颗就没了。我对他们说,我爬上树去把树枝压下来你们采,我也好在树上采大个的好的!小伙伴们齐声回答:“要得!要得!”,于是我几个猫步爬扭上了大桑树。这法果然奏效,他们几个站在地上也能采食到大黑桑果,但我采到的就比他们更好了。正当大伙采得开心,吃得高兴之时,我突然一脚踩虚,整个身子斜里往下掉,压断树枝尖穿过我的裤腰布,把我挂在树枝上荡来荡去,地上几个小伙伴吓得飞也似地跑了。
我本能地不断地 大声叫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四面山野空旷无人,那来人救?!我想,这下完了一一上不接天,下不粘地,如何下得去呀?过了半把个小时,赶场回家路过的大叔闻声跑来,才将我从树上取下地来。大叔一边帮我,一边教育我:“你们这些娃儿,有书不好好读,整天在桑树上扭来扭去,害倒的是你们自己!快点回家去,以后别再这样子干了哈……”,我也一边回答:“要得,要得”,一边感激:“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我就读到了小学四年级。我们农村娃儿上的是民办小学,一个村小学校仅一名公办教师,有的连一名也没有,其余都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户口身份是农民,一半时间在校教书,一半时间在生产队种地,劳心又劳力,非常幸苦。村小学生一般都上半天课,农忙季节还要放农忙假,真正读书的时间不多。
我的学习成绩一般化,加之住家周边同龄娃儿多,伙起好耍得很一一取鸟窝、下山塘洗澡、打扑克牌、办烟合纸壳儿、滾铁环、打弹弓等等。大约是一九六九年暑假后,我们耍得好的几个娃儿中,就有三个人不去上学了。看到他们不读书又耍得自在安逸,我也跟着不去读书了。对此,母亲坚决反对!苦口婆心地劝导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则反唇相讥回敬道:“你书都没读过,也不识字,难个晓得唯有读书高呢?”。把母亲气得气不往一处来,拿起旁边的桑树条直向我身上一阵混抽……打累了,骂够了,干脆坐在地上恕斥道:“不读,没出息,害倒我?害倒镜镜儿里头的娃儿!……”
从此,我真就没去上学了。几天后,吃饭桌上,母亲指着我鼻尖尖说:“四娃儿,不去读书算了,每天必须上山采割二十斤野猪草回家喂猪儿,拿回来我要亲自给你过称杆称,割不够斤两不准吃饭!”。我听得气不敢出,三扒两爪喝下两碗稀饭,丢下筷子背起竹背兜上了山……
第一天,我将割回家的野猪草请母亲过称杆称,足足有二十五斤,心里一阵窃喜,好轻松啊!
第二天,明显没那么多了,母亲一称,刚好二十斤。只见母亲斜起看了我一眼,放下称杆做家务活去了。
第三天晚上,母亲高声喊道:“四娃儿,快拿猪草来过称!”,我拖着疲乏的身子,拉上猪草让母亲过称杆儿称,啊,才十五斤!母亲收好称秆儿,对我笑着说:“差五斤,今晚不准吃饭!”。当晚,我没吃成晚饭,早早上床睡了。半夜饿醒了好几次,心里开始有些后悔起来……在这样反反复复的过程中,我艰难地度过一年。
一九七O年秋季开学前,人民公社开会要求各大队、生产队干部做好失学、掇学儿童的复学工作。队长向我母亲传达了公社会议的精神,要求母亲督促我去上学读书,母亲满口答应,并当即把我叫她和队长面说:“叫你去插班复学读书,去不去?由你!上山割猪草的日子不好混哟……”。我连忙爽快地答应他们去复学读书。
我去插班读五年级。经过上山割猪草、饿肚皮的苦,这回我读书比较用心了,成绩也上去了 。
一九七一年秋季,我顺利升学到人民公社初中校读初中,学习认真刻苦,成绩名列全班前茅,直到初中毕业。
一九七四年七月,我初中毕业回家,心里一直盼着上高中……但那时上高中也要靠推荐,一要班主任老师推荐,二要生产大队党支部同意(如不同意,可直接推荐人选)方可升学就读高中。我求学无门,只好安心务农。
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晚,下了一整夜大雨。
九月九日早晨,乡亲们都在喊:“涨水啰,我们水塘里的水稻被淹没了一大半!……”
吃完早饭,队长立马安排我和十多个小伙子下塘收割几近成熟的稻子……干到下午四时许,生产队里家家户户的有线广播啦叭突然响起,播出阵阵低沉悲痛的哀乐……“1976年9月9日零时10分,中国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在北京逝世,享年83岁。”啊!我们伟大的师导,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主席……逝世了……
我们十几个人丢下手中的镰刀,爬上塘坎,带着一身杂草泥水就往县城跑去(只县城有十二英吋黑白电视机),跑了一小时左右,到县百货公司大门口看到电视在播毛主席逝世的报道,我们反反复复看了二个多小时。返回的途中,大家都很沉痛,也无人说话,同时肚皮也饿得慌……忽然,李二娃放声大哭道:“啊哟,我的妈呀,这昨个办哟?没有了毛主席,我们又要吃二遍苦、受二遍罪啦……”,看到李二娃哭诉,我们也都不禁哭了起来……
第二天,十里八村都沉浸在一片哀痛之中。人民公社专门设立了悼念毛主席的灵堂,灵堂大门两侧由武装民兵持枪轮班守卫。到灵堂悼念毛主席丰功伟绩的人民群众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特别是一些老党员、老干部、老贫下中农硬是赴爬礼拜,边哭边诉:“毛主席啊,毛主席,你是我们的大救星,是你带给了我们幸福……您怎么就丢下我们走了呢?没有你……没有你……我、我、我们昨个活哟……”。
高山在痛哭,大海泪涛汹,滚滚的噩耗啊,震全球……
自毛主席逝世后,人们一直处在逝去伟大领袖的无限哀悼和悲痛之中。
突然,平地一声惊雷!
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以主席为首的一举粉碎 王、张、江、姚。十月十八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公社的有线广播播出了中央《关于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集事件的通知》精神。十月二十一日至三十日,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和人民解放军各部队,举行盛大集会和游行,坚决拥护粉碎“”的果断措施,热烈庆祝粉碎“”的历史性胜利。
一九七六年冬季征兵,我同本生产队的罗小兵去应征,身体、政审都合格,因名额有限,只能收一人入伍。正好罗小兵的外公在公社食堂当厨师,接兵部队的李连长也常在公社食堂吃饭,经他外公一番工作,李连长指定罗小兵应征入伍。
前年推荐升学读高中被人顶了下来,今年说去当兵煅炼的愿望又落了空,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还好人年轻,一闪念也就过去了。
一九七七年春天,大队组建农科队,党支部廖书记点名把我抽到农科队当农技员,在公社农技站的指导下搞杂交水稻育种实验工作。
到了八月,正是推荐工农兵大学生上大学的时候,有几个县和公社干部的子女等得发慌,也没半点音讯。接着就有一些小道消息开始流传,说是已停止召收推荐工农兵大学生,年底恢复高考……大家都半信半疑,谁也没太在意,更不要说去复习功课了。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国家正式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一九七七年全国统一高考时间从十一月二十八日开始,到十二月二十五日结束。各省、市、自治区命题。这时,我想若是自己读了高中该多好啊!
到了开考前几天我才看了具体的考试方案。大中专召生考试同时进行,高中生或同等学历可报考大学,也可报考中专;初中生报考中专。但也有初中生认为自己达到了高中同等学历水平,去报考大学的。
我掂量了一下自己,语文、政治、史地可以达到高中同等水平;数学、理化没学过,是空白。于是,我去报名参加中专考试。
第二天,我刚到农科队门口,队员张祥便直呼我小名:
“四娃儿,听说你要去参加高考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想读高中被人顶替了,你去应征当兵又没干成,还梦想去读大学!真不知天高地厚……”
因为平时他常与我开玩笑打趣,对他的这番言语,我也付之玩笑打趣罢了。笑嘻嘻地回敬道:“我还敢去一试!你去还不敢去呢……”。
四川省一九七七年高考(包括中专)日期是十二月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大学考三天,中专考二天。我准时去参加了二天中专考试,考后感觉还不错,但二三个月过去了,既没通知考分又没通知体检。心里也想过一二次,管它哟,反正没抱多大希望去考的……
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正在农科队实验田里干活,突然从山坡那边机耕道上传来了“农科队的王大志,快来拿挂号信……”的喊声!
我迟疑了好一会儿,嘴里嘀咕道:“有谁给我寄挂号信呢?”,但叫我拿挂号信的人仍在继续喊……我只好大声回答:“来啰!来啰!”,便从田里爬上田埂,两条腿上糊满了稀泥,一边走一边往下掉泥水……一会儿,喊我的人骑着自行车到了我面前,是公社邮政所的邮递员张大伟,他叫我签收后,把挂号信交到我手里,连声说:
“我们公社就只你一人考上了学校,恭喜!恭喜!”。
我一时未回过神来,没应声回敬他,意识到有失礼数,赶忙笑着大声说:“张大哥辛苦了!谢谢你!谢谢你啊!”。
“不用谢,不用谢,送信是我的职责!”,张大伟边说边骑上自行车往回赶…… 这时,我忽然觉得他不是邮递员,是天使!是天使从天而降,给我送来了喜讯、前途!他的身影仿佛越走越大,需仰视才能看见……
回到家里,我拿着信封对母亲说:“妈妈,你猜这是谁给我寄来的信呢?
妈妈说:“有那个会给你寄信来哟,我们又没一个亲友在外面干事的!”
我微笑着说:“妈妈,你说得对,是没有亲友给我寄信来。这是省化工学校给我寄来的入学《录取通知》!”
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母亲听后,顿时脸上有了微笑,接二连三地说:“王家祖坟硬是冒青烟啦哈!……”。
我有意让母亲开心快乐,笑嘻嘻地对母亲说:“妈妈呀,好妈妈,非常感谢你打断了三根桑树条啊,若是再打断三根,我拿的就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了……”。
母亲一阵哈哈大笑说:“不打不成人嘛,打了做官人!”,将一家老小都逗笑了,特别是母亲的微笑,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笑了,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快乐!
三日后的一天早晨,带上母亲为我为准备好的衣物行礼,去省辖市的学校报道,临行时,一家人都没说话,我只说:“妈妈,我走,我走……”就有些咽硬咽硬的说不出话来”。
许多年以来,不是常常想离开故乡跳出“农门”吗?今朝美梦成真,临走时反而又有些舍不得离开生于斯长于斯二十年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