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1月13日的八字(1994年1月1日八字)

怀念我的奶奶

四岁的儿子又淘气了,又哭又闹,我好说歹说,还是油盐不进,最后我也火了,一把拽到跟前,抡开手掌,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两下。小家伙嘴巴一瘪,“哇”地哭出声来,他揉着眼睛,呜咽着说:“我回村呀!回村寻奶奶呀!”我的心里“轰”地一声,不由地想起我的奶奶来。

我的奶奶已经离开我二十一年了。

奶奶姓张,说来惭愧,她老人家的名字我是在长大后才知道的。记忆中的奶奶,瘦长脸,尖下巴,脸色苍白,两腮总是带着两团病人的红色。她盘腿坐在炕头,支开两手,在炉灶上烤火。灶台是过去农村常见的土灶台,用煤粉和黄土掺水做成煤饼,烧起来火焰是淡蓝色的,有很呛人的煤烟味。

奶奶烤火的时候,我就在她身旁趴着,把肚皮贴在热乎乎的炕席上。北方的农村常年烧炕,席子总是烫热的,热力把金黄色的席子烤成焦褐色,芦苇杆透出草木灰的辛辣和黄土混合的味道。

盘腿的时间长了,奶奶会伸伸腿,顺便扎一扎棉裤上的绑腿。绑腿是一副鞋带,还不能说是一副,一条黑色,一条蓝色。后来妈妈和姥姥冬天做棉鞋的时候,我偷偷拿了一双黑色的新鞋带,奶奶摸摸我的头,把鞋带接过来,放在梳头匣子里,直到去世,她用的还是那副一黑一蓝的旧鞋带。

奶奶的脚挺大。邻居家有个老奶奶,是缠过足的,她那双小脚只和我六岁的脚板一般大小,脚背却很高,活像一只粽子,成天拄着一只拐棍儿。奶奶说,从前的女人小时候都要裹脚,脚大就会没人要,嫁不出去的。后来有个姓孙的大官儿坐了朝廷,就不叫人裹脚了,但在很多地方,当娘的还是会给闺女缠足,闺女们疼得哭爹喊娘,当娘的一边流眼泪一边用劲儿裹缠。奶奶因为很小就没了娘,后来爹也下世了,由哥嫂拉扯大,没人管,也就没有缠成,加上打小就劳动,她的脚就显得很大。

我一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奶奶和爷爷生养了四儿一女,父亲是老二,姑姑最小。我记事儿的时候,姑姑刚刚出嫁,四个儿子,只有四叔还没有成家,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这成了奶奶晚年的一块心病。奶奶去世三年,四叔才娶了婶婶,可惜奶奶看不到了。每次四叔提起,眼圈还是红红的。

孙子孙女中间,奶奶最疼的是我。大伯生了一儿一女,我不是长孙,但我总觉得奶奶和我最亲。记得当时村里有户人家,儿子在原平铁路局上班,家境很好,每次回村总要给家里老人买一些新鲜吃食,乡邻街坊说起来满是羡慕。有一回人家给了奶奶一把咸虾仁儿,八九十年代,那是村里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好东西。奶奶把这一小把虾仁儿放入一个“泊头”牌的火柴盒,揣在棉衣兜里,坐在街口等我放学。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小盒又咸又鲜的小虾仁儿,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汗酸味儿和火柴的磷火味儿。后来我参加工作,一次到北戴河出差,专门到海鲜市场去买虾仁,却再也找不到童年记忆中熟悉的那种味道。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给村里一户养车的人家当司机,每天跑浑源去拉煤。母亲成天下地劳动,顾不上管我,只好把我留给奶奶照看,晚上就睡在奶奶家里。

每天天不亮,奶奶就起来了。我窝在被窝里,看着她捅开火灶,稳锅,烧水,放山药,撒米入锅。等我起床,热腾腾的小米饭就做好了,奶奶给我盛在碗里,还要颠成一个圆滚滚的小米饭团,再夹上几筷子腌萝卜丝。萝卜丝要炝过才会好吃:铁勺烧热,倒入少许菜籽油,放上一小撮我们这里山野常见的、一种叫摘蒙花(炸饛花)的野生调味料,直到焦黄出味,趁热倒在切好的腌萝卜丝上,“嗤啦”一声,顿时满屋子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金灿灿的小米饭、香喷喷的油炝萝卜丝,再来点热乎乎的米汤,这是我至今仍然深深怀念的美味。

有意思的是,很多时候,当我捧着饭碗大快朵颐的时候,会在米饭中间找到很小的虫子,小米容易生虫,奶奶的眼睛早就花了,这麽小的虫子,她是挑不出来的。奶奶去世后,家里也常常做小米饭,每次我都喜欢在锅里瞅瞅,隐隐约约地期待,希望能看到那种小小的、白色的米虫,但很少如愿,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那时父亲常常不在家,母亲一个人里里外外、忙忙碌碌,自然也很难有什么好心情,加上我小时候顽皮捣蛋,没少挨打。有一次,妈妈让我去姥姥家送点东西,而我只想出去玩耍,死活不愿意去,妈妈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到我的脚边,不料石头弹起来,石头的棱角在我的腿肚上撕开一个口子,顿时鲜血直流。妈妈也傻了,她本来只想吓唬吓唬我的。我一手捂着伤口,一边嚎啕大哭,像一只三条腿的跛兔子,一拐一跳,跑到奶奶家里。奶奶一边咒骂母亲,一边给我包扎伤口。奶奶,是我儿时幼小心灵中最大的依靠、最安全的港湾,只要受了委屈,就会跑到她老人家跟前寻找庇护,寻找安慰,如同今天我的儿子对奶奶的依恋一样。

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奶奶病了。开始只说浑身疼,吃不下饭,村里的赤脚医生也看不出来什么病,只是说可能年纪大了,春天上火,输液吧。其实奶奶那时候已经吃不下多少东西,输液也只能起到一点营养维持的作用。输两天液,就觉得精神一些,停两天,再输一点,就这样,输输停停,一直到了夏天。

农村人,人穷情重。奶奶病在炕上,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来探望。那年月谁家也不富裕,可都会把自家最稀罕的吃食给奶奶带上一点。二斤鸡蛋、一斤红糖、村口张家送来半罐麦乳精、西边李家奶奶兜里揣几把红枣,最后统统填了我的肚子。还是送虾仁的那户人家给了奶奶半拉西瓜,要知道,当时本地的西瓜秧还正开花呢,他家儿子从外地买来,家里老人舍不得吃,硬是从嘴里省下一半送过来。奶奶只咬了一口,就吃不下了,连声说“苦”。姑姑转手递给我,我也说苦,可是从另外一角咬下去,又甜又沙,不是西瓜苦,是奶奶的嘴苦。

奶奶输液的时候,都是她唯一的女儿、我的姑姑照料看护。只要不上学,我就趴在炕上写作业,不时抬起头,瞅瞅一滴一滴不断下滴的药水。奶奶侧着身子,蜷缩在被窝里,只伸出一只枯瘦的胳膊,像一根焦黑的烧火棍。她的手背上、手肘窝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儿,有时还会鼓起小小的水包,那是针头走穿形成的。奶奶的手指弯曲着,轻轻敲在炕席上,嘴里低低地哼着一些忧伤的调子,我知道,奶奶又在想四叔了。三十大几的后生,还没娶过媳妇儿,村里人不免指指点点说闲话,四叔就到内蒙古二连浩特一带去做买卖,谋个生计,奶奶虽然嘴里不说,可心里常常想念四叔,家里人大人小孩都知道。

输液,其实就是挂葡萄糖水,葡萄糖利尿,奶奶几乎两个钟头就要小解一回。姑姑不在的时候,我和大伯的女儿,我的堂姐,刚上初二,两个孩子把奶奶搀起来,扶到炕角的便盆上。奶奶身上已经没有一点肉,皮包着骨头,轻得骇人。她的骨节突出,背上和两股间只有薄薄一层皮,因为长期躺着,已经发红、碾破了。我和姐姐架着奶奶,等了半个钟头,才见她艰难地挤出一点小便。安顿奶奶躺下,姐姐和我站在屋外的窗棂下低声哭泣,十多岁的孩子开始懂事,已经模糊知道生老病死,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大概奶奶的病好不了了。

过了中秋,奶奶的病越来越重了。我上了初中,每天骑车到离家五里外的唐之洼中学读书,中午在学校食堂搭伙,晚上回家。父亲和大伯开始商量着提前预备后事,奶奶已经全身水肿,尿不出来了,每天都要插导尿管才行。医生摇摇头,叹口气说,别治了,没用了,提前给老人家安顿后事吧。

1994年11月13日,农历十月十一,星期天,阴天,小雪。早上起来,吃过饭,母亲说,奶奶不行了。我放下饭碗,飞也似的跑到奶奶家。大伯、父亲、三叔和姑姑都在,寿衣已经穿在身上了。村里的老人来了不少,在一旁指点说,衣服要趁还有口气提前穿好,人死了身子一僵就不好穿了。我和大伯的一对儿女拥到奶奶跟前,大声叫“奶奶!”她已没有意识,认不出我了。奶奶的脸蜡黄,张着口,一递一声长出气,门牙因为牙床萎缩,显得特别长,有些吓人。老人们说,快给阎王爷烧个纸,祷告祷告,叫老人赶快走吧,免得活受罪。姑姑就在炕前跪下,烧了黄表,低声祷告,过了一会儿,听见奶奶喉咙里“咯”的一声轻响,大伯上前,翻翻奶奶的眼睑说,娘没了,就哭开了。姑姑嘤嘤地低声哭泣,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张麻纸,盖在奶奶脸上。

三个儿媳都进来了,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叫我去借两条长凳,说要把棺材支起来,棺材不能放在地上。我迎着漫天的小雪,边哭边跑。村里的小学锁着门,星期天,看门的老头串门儿去了。等我扛着长凳进门,奶奶已经入殓了,棺材下支着两条长凳,是早已备下的,母亲是怕把我吓着,让我去借凳子是为了支开我。

我托同学请了假,整日守在奶奶屋里。棺材就在外屋停放,里面睡着我的奶奶。大人们都在大伯家里,商量着处理后事。老人不在了,悲痛只能压在心里,当下最要紧的是让老人入土为安。通知四叔赶快回来,找风水先生看日子,给奶奶的娘家人和本族亲戚报丧,找乡邻打墓开棺,把爷爷的骨殖收拾出来和奶奶合葬,一大堆的事情。

四叔是第二天才回来的。他扒着棺材哭了一场,就去大伯家里干活了,半夜才回来守灵,我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里写作业。北方农村的冬夜又黑又冷,村头的大树上不时传来夜猫子“咕咕”的哀号,外屋的棺材上不时传出“啪啪”的轻响,几十年的老房子,没有天花板,椽梁里的黄泥块时不时掉下来,砸在棺材盖上,我只有悲伤,没有害怕。后来父亲不止一次跟我讲,四叔说我是熊瞎子投胎,胆子大,不懂害怕:他一个大男人,半夜醒来都有点发憷,我却不懂害怕。我说,我真的一点也不怕,那是陪伴我十几年,最疼我、最爱我的奶奶。

奶奶下葬了。儿女们哭哭啼啼,媳妇们半真半假,熬过了七天神经紧绷的日子。我回到奶奶屋里,门开着,屋里没有生火,又阴又冷,四叔喝了酒,脸色通红,披着一顶破旧的羊皮袄子在炕上昏睡。我摸了一把窗沿上的灰尘,瞅一瞅乌黑的房梁,上面放着一只柳条编织的小筐,里面装着奶奶生前用的老花镜、做鞋用的鞋样子和针头线脑,我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了。

奶奶离开我有二十一年了,家里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但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坐在炕头咬着木梳盘头的样子,想起她盘着腿支开两手烤火的样子,想起她棉裤上一黑一蓝的绑腿,想起她做的掺着虫子的小米饭,想起她给我留着的带着想起她给我留着的带着汗味的咸虾仁儿。

二十一年过去,四叔早已成家立业,他的女儿已经工作,儿子也快初中毕业了。而我,奶奶最疼最亲的孙子,整天掏山雀、玩泥巴的“捣蛋猴子”,已经当上爸爸了。

儿子还在哭闹,要回村,要奶奶,我的火气已全消了。孩子开始懂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最疼他最宠他的人,总是奶奶。今天他对奶奶的依恋,就和当年他的爸爸对奶奶的依恋一模一样。人都有生老病死,我也会有老得走不动路、认不得人的那一天,但奶奶,会永远刻在我的心里,无需照片,无需纪念。

怀念我的奶奶。

(注:此文为本人2015年原创,非网摘,越写越痛,越觉词汇不丰,难于达意,故而发上来,希望大家多提意见,臻于完善,永作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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