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海德格尔的主要哲学观点)

哲学家海德格尔对老庄的解读

“白天看星星”——海德格尔对老庄的读解

文 / 张志伟

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包括德国曾经出现过一次翻译老庄的高潮。老子与庄子的影响最初发生在文学家和艺术家圈内,逐渐扩展到了哲学领域。[1]海德格尔通过译本熟悉老子和庄子的思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他在20世纪30年代就能够引用老庄,可以作为旁证。

海德格尔与老庄思想之间的“因缘”,与他的思想转向有一定的关联。人们公认1930年海德格尔所作的讲演《论真理的本质》是其思想转向的标志,在这篇讲演的初稿中,海德格尔曾经引用了老子《道德经》的第28章:“知其白,守其黑”,后来因故删去了。[2]然而,或许海德格尔对老子这句话太过钟情,以至于他念念不忘,20多年后终于还是让这句话“脱口而出”了:

“我们冷静地承认:思想的基本原则的源泉、确立这个原则的思想场所(Ort)、这个场所和它的场所性的本质,所有这些对我们来讲都还裹藏在黑暗(Dunkel)之中。这种黑暗或许在任何时代都参与到所有的思想中去。人无法摆脱掉它。相反,人必须认识到这种黑暗的必然性而且努力去消除这样一种偏见,即认为这种黑暗的主宰应该被摧毁掉。其实这种黑暗不同于昏暗(Finsternis)。昏暗是一种裸的和完全的光明(Licht)缺失。此黑暗却是光明的隐藏之处(Geheimnis,隐秘),它保存住了这光明。光明就属于这黑暗。因此,这种黑暗有它本身的纯洁和清澈(Lauterkeit)。真正知晓古老智慧的荷尔德林在他的诗‘怀念’第三节中说道:‘然而,它递给我/一只散发着芬芳的酒杯,/里边盛满了黑暗的光明’。

此光明不再是发散于一片裸的光亮中的光明或澄明:‘比一千个太阳还亮’。困难的倒是去保存此黑暗的清澈;也就是说,去防止那不合宜的光亮的混入,并且去找到那只与此黑暗相匹配的光明。《老子》(28章,V·v·斯特劳斯译)讲:‘那理解光明者将自己藏在他的黑暗之中’〔知其白,守其黑〕。这句话向我们揭示了这样一个人人都知晓的、但鲜能真正理解的真理:有死之人的思想必须让自身没入深深泉源的黑暗中,以便在白天能看到星星。”[3]

不仅如此,还有庄子。

同样是1930年,同样与《论真理的本质》有关。海德格尔在不来梅作《论真理的本质》的演讲之后,第二天又在凯尔纳(kellner)家中举行了学术讨论会。当讨论到“一个人是否能够将自己置于另一个人地位上去”的时候,遇到了困难。于是,海德格尔向主人索取德文版的《庄子》。后来皮采特(H·Petzet)回忆了当时富于戏剧性的场面:“海德格尔突然对房屋的主人说:‘请您借我《庄子》的寓言集用一下!’在场的听众被惊呆了,他们的沉默让海德格尔感觉到,他对不来梅的朋友们做了一件不很合适的事情,即当众索取一本根本无人知晓的书并因而会使凯尔纳先生难堪。但是,凯尔纳先生却一秒钟也没有迟疑,只是一边走一边道歉说他必须到书房去找。几分钟以后,他手持马丁·布伯(M·Buber)翻译的《庄子》回来了。惊喜和如释重负,使人们鼓起掌来!于是海德格尔读了关于鱼之乐的故事。它一下子就更强地吸引住了所有在场者。就是那些还不理解‘论真理的本质’的演讲的人,思索这个中国故事就会知道海德格尔的本意了”。[4]

由此可知,当海德格尔做《论真理的本质》的讲演时,他不仅可以引用老子(虽然后来在出版时删去了),而且熟悉庄子。

那么,究竟老庄思想在海德格尔思想转向中具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需要说明的是,就海德格尔与老庄的关系而言,我所关心的并不是比较哲学的问题,东西方思想之间有太多的误解,究竟能否达成默契的相互理解尚存疑问。不过,处在一种文明背景下的人对另一种文明的读解,总是要发生的。我之所以关注海德格尔与老庄思想的关系,主要是想通过海德格尔所理解的老庄,来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实际上,这也可以使我们换一个角度看待我们自己的文明。

海德格尔与老庄的“因缘”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海德格尔与老庄的“因缘”发生在他的思想转向之时,这并非偶然。所谓“并非偶然”,有两方面的含义:其一是说老庄思想的影响对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发生了积极的作用;其二是说,老庄思想之所以能够对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向发生影响,应该在其思想的深处原本就有发生此影响的基础。不然的话,海德格尔与老庄,相隔几千年,分属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为何有如此之“因缘”,就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了。

的确,在海德格尔的前期思想中,存在着与老庄发生“因缘”的条件。

《存在与时间》是海德格尔前期思想的代表作。在这部著作中,海德格尔重提存在问题,认为以往的形而上学在解答存在问题的道路上误入歧途,陷入了“在的遗忘”的困境之中。在他看来,解答存在问题,不能像以往的哲学家们那样,企图在主客二元式的认识论框架之中,通过一步步“向上”的抽象,把握最普遍最一般的“存在”;而必须掉头“向下”,深入到真正的本源境域。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人这种存在者具有“去存在”(zusein,tobe)和“向来我属性”(Jemeinigkeit)的“本性”,因而是始终面向可能性境域筹划自身的自由存在,他称之为“此在”(Dasein)。此在与世界原本水融无分彼此,这就是“在世界中存在”的源始境域,所谓有一个作为主体的我与一个作为客体的世界面对而立,那是后来才发生的事。就“此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关系而论,我们首先面对的不是孤零零的物,而是“用具”。用具越是得心应手,我们就越是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物也就越是物尽其用。这就像《庄子》中“庖丁解牛”的寓言,庖丁手中的刀已经不再是刀,而是他的手,他的心。于是,用具围绕着此在就形成了一个因缘整体,这就是此在的世界(Umwelt)。与崇尚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西方科学精神相比,海德格尔向往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和谐状态,因而能够与老庄崇尚“自然而然”的精神产生“共鸣”,这不足为奇。

不过《存在与时间》也有它的问题。

众所周知,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海德格尔真正关心的并不是此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关系,而是此在与此在之间的关系。他的基本思路是:存在是存在的显现,存在的显现一定要通过某个存在者,我们人这种存在者因为始终处在存在出来的过程之中,因而是存在(Sein)在此存在出来的境域(da),即“此在”(Dasein),他也称之为“林中空地”(Lichtung)。然而实际上,“此在”向来不是作为他自己而存在,他千方百计逃避存在的负担与压力,混迹于芸芸众生之中,自始就已沉沦于世。于是,此在的所作所为不但没有使存在显现,反而以凝固化自身的方式使存在隐而不显。因此,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要做的一项工作,就是将此在从沉沦的迷梦中唤醒,让他立足自身而在世。

问题就在此发生了。

海德格尔对传统哲学的主体性原则和人类中心说持激烈的批判态度,但是他关于此在是始终处在去存在的过程之中,并因此而有可能使存在在此显现出来的个体存在者的思想,也使他面临重蹈形而上学覆辙的危险:当我们尽力使“此在”立足自身而在世,面向可能性的境域筹划自身的时候,一方面由于此在的生存活动决定着存在能否显现,存在有可能被完全“此在化”;另一方面亦有可能成就另一种“主体能动性”。如果按照这个思路走下去,很可能与海德格尔追寻深邃之本源境域的初衷南辕北辙。于是,海德格尔放弃了《存在与时间》原定的写作计划,重新“掉头向下”,追寻真正的本源境域。这种思想的转变――或许称之为思想的自身深入更合适,首先表现在他关于真理的思想之中。

真理与存在一样,是贯穿海德格尔思想的主题。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将“真理”还原为希腊语之“无蔽”(aletheia),从现象学方法出发,强调真理乃是存在的显现。由于唯有“此在”是存在得以显现的“林中空地”,因而海德格尔说了这样一段屡遭误解的话:

“此在由展开状态加以规定,从而,此在本质上在真理中。展开状态是此在的一种本质的存在方式。唯当此在存在,才‘有’真理。唯当此在存在,存在者才是被揭示被展开的。唯当此在存在,牛顿定律、矛盾律才在,无论什么真理才在。此在根本不存在之前,任何真理都不曾在,此在根本不存在之后,任何真理都将不在,因为那时真理就不能作为展开状态或揭示活动或揭示状态来在。在牛顿定律被揭示之前,他们不是‘真的’。但不能由此推论说,在存在者状态上不再可能有被揭示状态的时候,牛顿定律就变成假的了。这种‘限制’也并不意味着减少‘真理’的真在。”[5]

人们经常根据这段话批评海德格尔持一种主观真理论的立场,实在是一种误解。海德格尔的意思是说,既然此在是我们破解存在意义的途经而且是唯一的途经,那么此在的生存活动就参与到了存在的显现过程之中去了,而且只有在它的生存活动中存在才得以显现。这并不是说在此在的生存活动之前存在就不存在了,而只是说存在并未显现。另一方面――人们往往忽略这一方面――如果没有存在,也就没有此在,而且此在之为此在(Dasein)之所以具有使存在得以显现的da,归根结底还是来自存在。换言之,是存在让此在使存在显现的。

虽然如此,海德格尔终于发现,他的困境可能就在于他过分强调真理的无蔽本性,而忽视了真理的另一面――“遮蔽”,亦即“非真理”。

在《论真理的本质》中,“非真”被赋予了更源始的意义。

“知其白,守其黑”

海德格尔于1930年所作的讲演《论真理的本质》是其思想转向的标志。在这篇讲演中,海德格尔基本上还是延续着《存在与时间》的思路讨论真理问题,不同之处在于他对“非真”和“遮蔽”的讨论。

传统的真理概念其核心是知识与对象符合一致。海德格尔并不是简单地反对这一真理概念,而是要求追问这种符合一致的可能性的根据。在他看来,知识与对象(事物)不同,若要“符合一致”,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关系”,即“表象关系”。所谓“表象”就是把物设立为对象的活动。但是,“表象”如何可能将对象设立为对象呢?为了将事物“表象”为对象,物首先必须是显而易见的,即,物必须先已进入了“敞开领域”(dasOffene),这个“敞开领域”就是“无蔽领域”(Unverborgene)。显然,这里所说的“敞开”与“无蔽”有所区别。虽然《存在与时间》也讲真理即无蔽,不过在那里“无蔽”主要指此在的展开状态。现在却不同了,至少强调的方面有所不同:这个“敞开领域”不是人力所为的,反之,人的所作所为亦要受制于这个“敞开领域”。因为不仅物必须置于敞开领域才能向我们显现,而且人也必须置身于这个敞开领域才谈得上“表象”物,从而将同样处于敞开领域中的物设立为对象。

那么,人是怎样进入敞开领域的?人进入敞开领域是一种对存在者保持开放的“行为”(Verhalten)。在此敞开领域中,存在者自行显示,而不是借助于人的表象才显示出来的。所以,人的“行为”首先是对已经“显”出来的存在者保持开放,才能遭遇到存在者,将存在者“表象”出来而设立为对象,从而对之有所陈述。由此可见,陈述或命题的“正确性”或“符合一致”即表象关系的根据,就在于人的向存在者保持开放的“行为”中。这种“开放行为”也就是一种“自由”的态度,亦即向着存在者自行开放。所以海德格尔说:“作为正确性之内在的可能性,行为的开放状态植根于自由。真理的本质乃是自由”。[6]这里所说的“自由”指的是“让存在者成其所是”,亦即“让存在者存在”(dasSeinlassenvonSeienden),也就是“让存在”(Seinlaseen)。“让存在”并不是随随便便,听之任之,“让存在”乃是一种“参与”(Sicheinlassenauf,即一任自己来到存在者中),亦即参与到存在者那里。由于存在者乃是在敞开领域显现自身的,因而“让存在”就意味着“参与”到敞开领域及其敞开状态之中去。

所以,自由就是人向存在者开放自己――“让存在”,而人有自由的态度并不是由人决定的,他置身于敞开领域或无蔽状态,是受制于“敞开”和“无蔽”的。从根本上讲,自由并不是人的自由,而是一种把人的行为置入“敞开领域”中的自由,这就是“绽出(ek-sistent)”,即自身出离,或出离自身。这样的自由是由作为无蔽的真理所开启出来的。“让存在”实际上乃是存在之真理(无蔽)的运作和发生,即真理自身的演历,人不过参与其中罢了。

由此可见,“人并不把自由‘占有’为特征,情形恰恰相反:是自由,即绽出的、解蔽着的此之在(Da-sein)才占有人”。[7]在这里,“此之在”(Da-sein)的意义不同于《存在与时间》。在《存在与时间》中,“此之在”指的是此在的展开状态,而在《论真理的本质》中指的则是“敞开领域的敞开状态”(OffenheitdesOffenen),后来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此之在”中的da亦叫做存在的“林中空地”或“澄明”(LichtungdesSein)。我们发现,海德格尔前后期强调的重点发生了变化:前期强调的是此在的生存活动使存在得以展开,而后期强调的则是存在的敞开或敞开领域的敞开状态乃是此在之绽出的生存活动的基础和前提。换言之,前期似乎有此在规定存在的意味,而后期则强调的是由存在来规定此在。 因此,海德格尔所说的自由一方面指的是人向存在的开放态度,另一方面根本意义上的自由并不是人的自由,指的乃是“敞开状态”。

然而,既然人在敞开领域与显现着的物相遇,以自身开放的方式(自由)“让存在者存在”,从而参与到展开或揭示状态之中来,那么自由不仅有可能使存在者被揭示出来,也可能使存在者被遮盖起来。如果说存在者的“解蔽状态”是“真理”(Wahrheit),那么可以说存在者的“遮蔽状态”就是“非真理”(Unwahrheit)。显然,非真理与真理一样植根于自由之中。

由于“自由”具体化为人的自我开放的“行为”,“让存在”总是让这个或那个,至多是这些或那些存在者存在,因而解蔽也是遮蔽――解蔽了个别具体的存在者,却遮蔽了存在者之整体。这就象灯光一样,它照亮了这里,却使其他所有的地方陷入了黑暗。所以,“让存在”本身也是一种遮蔽。如果我们把真理称为“无蔽”的话,那么就可以称非真理为“遮蔽”。在《存在与时间》中,“非真”主要是由于此在之能在的本性所造成的遮蔽状态:此在可以使存在显现,也可以使存在不显现,虽然“不显现”也是一种显现。而在《论真理的本质》中,“非真”却直接具有存在论的意义,它不是由此在造成的,甚至比无蔽状态更加源始。因为存在者整体的遮蔽状态乃是在解蔽之先的,比“让存在”本身更古老。正如黑暗在先,光明在后一样,解蔽是“显现”,遮蔽则是“隐藏”。先有“隐”,才谈得上“显”,黑暗是光明的基础和背景。

那么,既然存在者整体处在遮蔽状态,“隐而不显”的东西怎么可能达于思想和语言呢?人以开放的方式投身于敞开领域,“让存在者存在”就是要使遮蔽的东西达于思想和语言,从而显现出来。但是,人“让存在者存在”只能是个别具体的行为,只能让个别具体的存在者显现,而不可能让存在者整体显现。显然,存在者整体的遮蔽状态乃是更源始的境域,它“深不可测”,“神乎其神”,故而海德格尔称之为“神秘”(Geheimnis)。

真理是无蔽状态(aletheia),它是存在者的显现,存在的澄明。然而海德格尔心向往之的却是那个非真理的遮蔽状态。所谓“非真理”之“非”(Un-)并不是真理的否定,并非不是真理而是谬误的意思,这里的“非”指的是尚未得到澄明或揭示的源始境域――尚未解蔽的遮蔽状态。这个遮蔽状态乃是一切解蔽或澄明的基础和背景,然而我们总是固执于解蔽了的东西(显者),那真正源始的遮蔽状态(隐者),即“神秘”却被遗忘了。殊不知,遗忘了“神秘”也就是遗忘了自己的“家”。[8]形而上学固执于“显者”而遗忘了“隐者”,当然不可能把握真理。因为存在的真理是既显又隐的,执着于存在显的一面,就忘了存在隐的一面。

现在,让我们来体会海德格尔所理解的“知其白,守其黑”的深意。

海德格尔在《论真理的本质》第六节“作为遮蔽的非真理”的初稿中曾经写道:“自由是(出自存在者本身的)去蔽着的让存在;它将自身揭示为真理的本质。现在它将自身显示为:此作为真理本质的自由在其本身中就是向神秘(Geheimnis)的补充性的开启。那知光亮者,将自身隐藏于黑暗之中。(老子)(DerseineHellekennt,sichinseinDunkelh?llt――Lao-tse)”。[9]张祥龙先生认为海德格尔的引文出于《老子》第28章,全文如下: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得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无割”。

大致说来,“雄”与“雌”、“白”与“黑”、荣“与“辱”乃至“朴”与“器”,应该是一一对应的。虽然“知其白,守其黑”的字面意思很简单,但其深意却很难说清楚。海德格尔所理解的老子肯定不同于我们中国人所理解的老子,不然的话,当年他与台湾学者萧师毅共同翻译《道德经》的工作就不至于半途而废了。所以,我们在此并不关心老子的本义是什么,想弄明白的是海德格尔用“知白守黑”要说明什么,我们通过“知白守黑”能否进一步理解海德格尔。

按照海德格尔,真理是解蔽也是掩藏,我们可以视之为“光明”与“黑暗”,亦即“白”与“黑”。解蔽是林中空地或澄明,那是疏朗见光之地,天光一泄的境域。所以我们把真理理解为无蔽。然而对海德格尔来说,不仅见光的地方是真理,不见光的地方、黑暗之所在也是真理,甚至可以说更是真理。因为,真理是解蔽也是掩藏,解蔽打开掩藏,使掩藏可见,于是我们以解蔽的方式接近被掩藏的东西。但是,无论我们怎样去解蔽,都不可能使一切被遮蔽的东西尤其是存在者之整体的存在显而可见。我们使用去蔽的方式接近真理,固然是想让被遮蔽的东西显而可见,但是我们越是企图这样做,可能离我们的目的就越远,因为被遮蔽的东西一旦被去蔽,就不再是本源的存在了。所以,我们追求光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将黑暗带到光明之中,而是为了借助光明而复归于黑暗。

因为,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才是本源,才是我们的家。

“知其白”的目的是“守其黑”,而不是使“黑”变成“白”。“道”是“黑”,是隐匿者,说出来的“道”是“白”,是显现者。“道”不是不能说,不说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道”。但是仅仅是说也不能知道什么是“道”。我们只能通过说而接近“道”,不过最好也就是生活在“道”的“近旁”。

大概是对自己所理解的老子没有太大的把握,海德格尔在出版《论真理的本质》时,把老子这段引文删去了。不过后来在40年代通过与萧师毅一同翻译老子的工作,海德格尔有了与老子直接接触的经验,于是老子终于从“后台”走到了“前台”。海德格尔把一味地追求光明看作是西方文明科学思维方式的特征,其结果就是“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原子弹。对他来说,老子所说的“知其白,守其黑”的意思,就是“有死之人的思想必须让自身没入深深泉源的黑暗中,以便在白天能看到星星”。

我们怎样才能在白天看到星星?

“白天看星星”

说过了老子,再看庄子。

如前所述,海德格尔不仅引用老子,而且也曾经引用《庄子》中的“鱼之乐”来解释他的思想,这应当是《庄子》“秋水篇”中“濠上观鱼”的寓言。

《庄子》“秋水篇”中“庄子与惠施濠上观鱼”对我们来说耳熟能详。从字面上看,这个寓言的大意是,庄子与惠施游于濠水的桥上,见水中鱼儿悠然戏水,庄子说:“你看鱼儿在水中是多么快乐呀”。惠施反驳到:“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不快乐?”庄子回答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不快乐?”惠施很机敏,他立刻利用庄子的逻辑反驳庄子:“我不是你,当然不会知道你。但是有一点很清楚,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也不可能知道鱼是否快乐。我们用不着再争论了”。本来到此庄子已无话可说,因为惠施利用的正是他自己的论据。然而他把话锋一转说:“请循其本――请回溯到我们对话的本来语境中。你曾问我:‘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这样的话,可见你从根子上已经知道我知道鱼是快乐的了,故有此问。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这濠水桥上知道的”。

每当我读这个寓言时,总感到是惠施而不是庄子占了上风,因为庄子明显在狡辩。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庄子为什么要把自己即使不算输亦并不占上风的论辩公开出来呢?后来我在读止庵先生的《樗下读庄》时受到很大的启发,[10]发现可以对这段话作另一种解释,这种解释或许与“濠上观鱼”的语境不合,但却与庄子哲学的大语境是合拍的,而且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海德格尔引用庄子能够使不理解《论真理的本质》的人明白他的思想。

庄子说:“请循其本”,这里所说的“本”通常被理解为论辩之初的语境,但也可以理解为本源境域。惠施代表的是知识的层面,在认识中,世间万物被对象化了,你是你,我是我,人是人,物是物,界限分明。而庄子所代表的则是更源始的本源境域,在这个境域中,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因而,我与物是同一的,我与物的差别,我们之间的意见分歧,乃是因为遗忘了那本源的境域的结果。所以“请循其本”亦即深入到知识分歧的本源处。本来万物是融会贯通的,有了知才有了分别,有了知才有了没完没了的争论,因而知是多余的和无意义的,甚至是有害的,去掉知才能达乎本有,所以庄子主张“掉知”。由此可见,庄子与惠施的区别在于境界。

庄子是别一样的天地。

我想,这应该就是海德格尔引用庄子的意图。《论真理的本质》的中心思想是,将敞开领域看作是物与我相互开放的共同境域。当我们一味地追问知识与对象是否符合一致的时候,如果不能深入到这个源始的境域,问题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解决的。庄子与惠施之间,乃至庄子与游鱼之间,原来在本源境域之中水融无分彼此,因而是“相知”的。不过这种本源性的“相知”,早已被我们遗忘了。

因而庄子说: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中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河水干枯了,鱼儿们在陆地上苟延残喘,只好吐沫子相互湿润,这情景的确感人,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如彼此互不相识,畅游于江湖之中,来得自由自在。同样的思想也表现在《庄子》“应帝王”中关于“浑沌”的寓言:“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自然而然的东西在人工雕凿下,势必失去它们的生命。

然而,海德格尔虽然受到老庄思想的影响,但是在两者之间毕竟存在着差别。

毫无疑问,海德格尔是西方哲学的反叛者,在他的思想中,尤其是后期思想,具有某种浓厚的神秘主义因素和回归自然的要求。但是在如何回归本源境域的问题上,海德格尔既不同于传统的西方哲学,也不同于老庄。不恰当地讲,如果说西方哲学与老庄道家各自代表一种立场的话,那么海德格尔则似乎属于居间的第三条路。

西方哲学的思路是追求“光明”,它试图使所有一切都“大白于天下”,使用的方法就是通过理性认识从个别抽象到一般,从一般抽象到最高的普遍性。老庄道家的思路是持守“黑暗”,它试图让所有的东西都保持自身于黑暗之中,“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以避免它们失去原始纯朴的本性。海德格尔毕竟出身于西方文明,他虽然激烈地批评了西方文明单纯追求“光明”而遗忘了“黑暗”的立场,但是也不会完全赞同老庄的意见。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西方形而上学固执于“在的遗忘”,庄子之“相忘乎道术”的“相忘”亦未尝不是一种“遗忘”,纯然的混沌一样算不上“得道”。既然是“遗忘”,那就需要“回忆”。西方形而上学主张对事物的“知”,老庄主张“掉知”,祛除知,海德格尔则主张“知”然后“掉知”,或者说,通过“知”而通达“非知”的源始境域。这也就是海德格尔为什么钟情于老子“知其白,守其黑”这句话的原因所在。

现在,回到我们前面提到的问题:我们怎样才能在白天看到星星?黑暗有黑暗的清澈,不过我们没有洞悉黑暗的眼睛。于是我们点亮了烛光,企图照亮整个宇宙。然而,我们越来越固执于光明,在此光明中营造自己的家园,反而遗忘了那深不可测无边无际的黑暗,遗忘了我们本源的家。烛光一旦点亮,我们就再难回归黑暗之中。对有死的人来说,他所能做的,就是学习如何使自己没入黑暗之中,以便在白天能看到星星。其实,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星星都在那里,只是由于白天的光明遮蔽了黑暗。海德格尔引用老子“知其白,守其黑”这句话的目的就是要提醒我们:点亮烛光的目的不是照亮宇宙,而是为了反衬出黑暗,以解蔽的方式接近掩藏。

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在路灯下找东西――例如手表、钥匙一类。有人问他,你的东西是在这里丢的吗?回答说:不知道。那人奇怪地问道: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寻找呢?回答是:只有这里有光亮。

我们都是在路灯下寻找东西的人。这个世界原本沉浸在混沌与黑暗的奥秘之中,因为有了人,有了此在,存在得以天光一泄,于是有了光明。然而,这天光一泄的“林中空地”是解蔽也是掩藏,而我们却以为只要点亮了蜡烛,真理就一定在光明之中。结果,我们固执于解蔽的光明,燃尽了我们的希望,殊不知我们寻找的东西并不在“路灯”之下,而是湮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那么,我们怎样才能通过灯光去寻找不在灯光下面的东西?海德格尔的回答是:“让自身没入深深泉源的黑暗之中”。

这就是海德格尔从老庄思想中读出来的真谛。

问题是:我们制造的光明已经“比一千个太阳还亮”,在此光明之下,如何还能在白天看到星星?

参考文献

[1]参见〔德〕卜松山:“时代精神的玩偶――对西方接受道家思想的评述”,《哲学研究》,1998年第七期。

[2]参见张祥龙:《海德格尔传》,第236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

[3]〔德〕海德格尔:“思想的基本原则”,《心理学和心理疗法年鉴》,1958年。转引自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第443-444页,三联书店1996年。本文中有关海德格尔与老庄思想之关系的文献资料转引自张祥龙先生的这本专著以及他所撰写的《海德格尔传》(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并且深受其研究的启发,在此表示感谢。

[4]参见张祥龙:《海德格尔传》,第233-234页。

[5][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72页,三联书店1987年。

[6]《海德格尔选集》,第220-221页。

[7]《海德格尔选集》,第224页。

[8]前述之“神秘”(Geheimnis)的词根是heim,即“家”。海德格尔在此或许语出双关:这个隐匿的所在才是我们的家。

[9]《海德格尔传》,第236页。

[10]止庵:《樗下读庄》,第167页,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年。

原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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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情史:是成就还是毁灭?

生平介绍

马丁·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其代表作《存在与时间》是研读哲学的同学绕不过去的名著。他的导师胡塞尔是20世纪著名哲学家,现象学的创始人,也被誉为近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都相当称赞海德格尔的才华,称其为“现象学神童”。

海德格尔开创了对“存在”本身的研究,强调存在本身对于人的特殊意义。他给人定义了两种状态,一种是“本真状态”就是真实的自我,一种是“沉沦状态”就是迷失的自我。沉沦状态指的是一个人失去自我独立思考能力,把自我本身归入到群体中,用群体思维来思考问题的状态。日常的闲聊、漫不经心的好奇以及模棱两可都是一种“沉沦”的状态。所以人应该时时刻刻自省,以免堕入沉沦状态中。

按理说,这样一个学术大咖,应当收获满满的赞誉,但搜索“海德格尔”时,我们会发现除了哲学成就外,他的生活极具争议性,无论是政治倾向,还是婚姻爱情。今天我们就来聊一聊海德格尔背后的争议情史。

与妻子的浪漫

海德格尔与妻子埃尔福丽德的爱情故事始于1915年。

那时他是老师,她是学生,相识于弗莱堡大学的研讨课上,两人很快便坠入爱河。当时的海德格尔还没有固定收入,而埃尔福丽德家庭条件优渥,两人宗教信仰上也有差异,但一年后,他们还是不顾家人反对,结为伴侣。

海德格尔在给埃尔福丽德的第一封信中,浪漫地写道:

“我想在你的心里休憩,我想望向你眼睛里那宁静而又能使人心绪宁静的澄明。”

一战开始后,海德格尔上前线与妻子相隔两地,但依旧情浓如初。

在战争结束前夕,他在给妻子的最后一封回信中,写出了他在分离期间,对于爱情、价值等观念更为深刻的理解:

我心中最亲爱的小心肝:

昨天一下子来了三封你的信(19号、20号和22号的)。这对我长久以来的期盼是一种很好的补偿。我只是觉得,如果这三封信不是一下子到来,而是一封封地敲开我的门,它们的作用会更直接、更紧密——不过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欢迎它们。

昨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了,然后再次细细读了它们——然后我完全沉浸在小房间里面,审视着每个细节,细细地体会着周围的一切,然后我就有了一种极强的来到你身旁的体验,有些信特别能让我体会到鲜活的爱、亲切和热忱。

……

很奇怪的是,现在我们刚刚订婚时的那些美好瞬间常常一下子涌进我的脑海,在对这段日子的回顾中,我体会到了其中质的东西——我对于单个的事件不是作为一种时间上有区别的东西来体验——而是把它们看成一个不断自我构建着的个体的生活的阶级和层级——所有这些融为一体的愉快,在他人,在你身上奉献、信任和忘我的瞬间——显现出了提升生命和创造力的意义。

……

对过往的回忆,那些珍藏瞬间的再回顾,“显现出了提升生命和创造力的意义”,海德格尔“把它们看成一个不断自我构建着的个体的生活的阶级和层级”;对未来的想象,无论是妻儿的和谐场景,还是儿子体会到家庭的温馨,都变成了海德格尔“提升了层次重新在一起的一种神圣仪式”,其中饱含的价值,“已经隐藏在了各自片刻的、看似在未来但其实就在创造性的当下的价值分配之中,就仿佛是它们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中心”。

一时间,他俩的爱情被传为佳话,他们互为彼此的灵感缪斯。

一段互相“成就”的争议恋情

本应是一对眷侣的神仙爱情,却在1924年出现大转弯。这一年,海德格尔的生活即将掀起波澜。这一年,还是女大学生的汉娜·阿伦特与教授海德格尔相遇,阿伦特上过海德格尔的课后,被他的才华折服,称其为“思想王国里的神秘国王”。

当发现自己与海德格尔的感情时,阿伦特也陷入过不安和惶恐,需要鼓励和肯定,海德格尔发现后及时给予她安全感,由此二人来往密切。

海德格尔眼前这位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学生,未来将会成为20世纪最伟大、最具原创性的思想家、政治理论家之一。

在海德格尔眼里,阿伦特是极其懂事的。

为了减少海德格尔在妻子与她来回周转的心理消耗,阿伦特严守她与海德格尔的情感秘密,两人相处有一年之久,阿伦特心甘情愿地、随叫随到地做他的红颜知己,完全听从他的安排,没有抱怨,没有要求。阿伦特听从他、配合他、帮助他。

很显然他们之间的恋爱无法对等,海德格尔的哲学抱负远远高于对爱情的痴迷和追求,对他而言,女人是他的思想上的倾听者、孤独时慰藉的伴侣。

1925年,海德格尔沉浸在《存在与时间》写作中,将爱情抛在脑后,写作是第一位的,他不会把阿伦特的爱置于他的写作生涯和世俗成功之上。

1928年6月,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出版,弗莱堡大学聘请他为正教授,他不愿因“作风问题”而贻误似锦的前程。海德格尔曾把《存在与时间》的写作归功于阿伦特的,而这本书带来的成功也终结了他与阿伦特的恋情。

1928年,阿伦特订婚,二人的亲密关系终止,在后来曝光的信件中,足以看出那时二人感情的纠结和决绝:

“如果我失去了对你的爱,我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权利,但如果我回避了爱赋予我的使命,我也就失去了这份爱。如果上天允许,我在来世会更爱你。”

1933年两人的关系又因政治局面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1933年4月21日,海德格尔当选弗莱堡大学校长,此时弗莱堡大学已被纳粹党控制;

5月1日,他正式加入纳粹党;

5月27日,作为新校长发表就职演说《德国大学的自我宣言》。

海德格尔的“纳粹行为”,不仅他的导师胡塞尔与他决裂,身为犹太人的汉娜·阿伦特也因此被迫远走他乡,流亡美国,直至今日,依旧有人发问“怎样看待海德格尔加入纳粹”?

虽然第二年海德格尔便辞去校长职务,但他的行为,让很多追随者无法接受,也因为与纳粹有联系,二战结束后,海德格尔被禁止教学。

1950年与阿伦特再度相遇,此时,二人身份出现了极大变化:

阿伦特已成为研究政治哲学的名人,经常接受记者采访,在学界举足轻重;

海德格尔隐于学校讲堂之中,继续平淡的教书生活。

海德格尔的爱情观

在一次交谈中,海德格尔对“爱和结合”的思考给出了自己的理解:

“爱情的方式,是交互相处的最极端的(radikal)方式。一个人在爱一个人的同时,还可以爱另外的人,但他们仍然是两两相爱。所以爱情总是个体之间交互的(inter-individuell)。”

“爱是属于心灵的,但也是在心外的。爱有其指向。但爱的最诚然的指向,并不是爱这个动词通常所施与的宾格名词——被爱者。虽然爱者爱着被爱者,这是无可挑剔的谓述关联,但是爱者与被爱者之间那被隐去了的生存经验才是爱的根本指向。仿佛两个圆的接近,那相交的契合便是爱情。”

总结

有人认为,海德格尔与阿伦特是不平等的、畸形的师生恋,有人则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促进了各自事业的发展,还互相成就了哲学家和思想家的身份。

抛开彼此成就不看,从现代视角出发,我们能敏锐发现,自海德格尔和阿伦特充满争议的感情发生后,记录中鲜见妻子埃尔福丽德的身影。

在一封从未寄出的信中,埃尔福丽德对海德格尔发出了痛苦的申诉,这也是少见的一封“与夫书”:

“你一再地说或者写道,你和我是联系在一起的——但是联系的纽带在哪里?

这不是爱情,也不是信任,

你在别的女人那里寻找家园——

啊,马丁——

你又是怎么来看待我的呢——

以及我所承受的冰冷的孤独。”

在后半段相处时间中,海德格尔是否对两位女性有愧疚之情?阿伦特如何看待自己与海德格尔持续多年的拜访?埃尔福丽德在这样的三角关系中,心境如何,有怎样的波澜?

《否定的辩证法》:阿多诺批判海德格尔哲学,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大家好,这里是小播读书,今天我们继续分享社会批判理论的奠基人,阿多诺的哲学思想。我们今天继续分享阿多诺的代表作《否定的辩证法》,今天我们来介绍他对海德格尔本体论哲学的批判。

阿多诺批判的正是海德格尔哲学的核心概念:存在。当然,这也是阿多诺的风格,是一种彻底的批判和否定。阿多诺说:“对本体论需要的批判,使我们来到了对本体论本身的内在批判。如果我们只是一般地从外部来反对存在哲学,而不是把它摆在它自身的结构中,用它自己的力量来反对它,那么我们就没有权力支配它”,可以看出,阿多诺就是要从海德格尔思想的内部,去彻底否定海德格尔的思想体系。

海德格尔哲学的核心是“存在”。什么是“存在”呢?存在原本是语法结构中的系动词“是”,英文中是“being”。在具体介绍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之前,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存在”的历史,这个词“存在”在西方哲学里面,有很多的表述,是非常难以把握的,最早使用这个词的是古希腊哲学巴门尼德,他提出了“存在是世界的本原”,把存在赋予了本体论的地位和意义。在巴门尼德的哲学里,存在是构成世间万物的一个基本要素或者单位,那个时候,古希腊哲学还没有区分:物质和精神,理性和经验,现象和本质等等东西,直到柏拉图出现。

柏拉图他提出了著名的“理念论”,柏拉图认为,现象的世界是虚幻的,不真实的,而理念的世界才是真实和本质的,在某种意义上,“理念”就是一种“存在”。后来,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又提出了著名的“实体”,又将现象和本质合二为一,亚里士多德的“实体”也是一种存在,此后西方哲学就沿着这样的二元对立发展,笛卡尔的“我思”,莱布尼茨的“单子”,康德的“物自体”,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等等都是一种存在,它们都是世界的本原,但“存在”这个词也越来越难以把握,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本质或者实体,可以是精神实体,也可以是物质实体。

但后来海德格尔对此进行了批判,认为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开始就走错了方向,他们把“存在”当成了“存在者”或者“存在物”,把存在当成了某种确定性的东西,这是一种错误,“存在”应该是一个变化的过程,而不应该是一个固定的“状态”。

就像在柏拉图之前,古希腊哲学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的世界是流变的,是无时无刻不运动变换的,这才是“存在”内涵。比如一束花是一个“存在物”,而开花的过程才是“存在”,变化和形成的过程才是存在本身,海德格尔认为西方哲学大部分哲学家误把存在物当成了存在,这是一种本末倒置。

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存在才是世界的本原,但它的存在是不以任何为前提的,是最根本的存在,是独立于主体和客体之外存在的。海德格尔既反对唯心主义的精神崇拜,也反对唯物主义把存在物化,这就让存在本身就很难把握,也让存在很尴尬了。

阿多诺说,存在就像一束没有发光星体的光芒,它是一个中介,而且是被主体和客体孤立起来的中介,而海德格尔把这个中介看成是存在,而且把存在延展成为一种非对象性的客观性,一种没有内容的思维,这使得存在变得毫无意义,存在成了没有内容的空洞概念,而且还具有统治意义的概念,因为所有存在物的本质都是存在,阿多诺说,这就像一种神学的世俗化,他还打了一个比方,他说海德格尔把存在当成一种“纯粹的存在物”,它统治着一切存在物,而不被任何存在物所规定,这就像一个者一样,者不愿意访问集中营,而集中营的官员却忠实地执行他的指示。

前面我们介绍过,阿多诺作为二战期间被纳粹迫害的犹太人,对纳粹可以说是深恶痛绝,而海德格尔曾经和纳粹有过一段纠葛,短暂加入过纳粹,还被纳粹政府任命为弗莱堡大学的校长,也因此海德格尔和现象学哲学家胡塞尔,也是他的老师也决裂了。所以,阿多诺对海德格尔思想的批判,其实也带有某种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的批判。阿多诺把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影射为纳粹精神,把海德格尔的思想称为:“统治的知识”。

阿多诺说,海德格尔认为哲学的真正任务是思考存在,然而存在又抵制任何思想的规定性,这就好像说,你可以思考存在,而存在却什么都不是,没有内容的思考是根本不存在的,这就让思考存在本身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阿多诺是如何批判的呢?让我们还是回到“存在”这个词。存在在英文中是“being”,在语法结构中,是一个系动词,作用是连接主语和谓语,形成一个判断。比如我们说:他是一位老师,这是一个苹果等等。在通常用法中,“Being”被纯粹当成是一个系动词,它同时就意指一种一般的、绝对的综合事实。

在一般用法中,这个系动词并不具有客观性,它既不是主体,也不是客体,它是一个第三者,但是海德格尔拓展了这个系动词的内涵,海德格尔把它称之为:存在。让事物得以成为某物的东西,所以在海德格尔思想中,存在不是某物,而是让某物成为某物的东西。就像我们看到一个苹果,我们说“这是一个苹果”,如果没有“是”的存在,就无法形成这个判断,而且在这里这个“是”指向了另外一个独立于主体和客体之外的意义,或者说一种思想。

从而,海德格尔从这个系动词的实际用法逻辑中,得到了“存在”在本体论上的纯洁性,这种纯洁性在于它独立于任何对象而存在,这种纯洁性也迎合了海德格尔对一切实际事物的反感。海德格尔认为,正是因为“being”的存在,才让我们得以对世界有认识,世界才得以存在,Being具有了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成为了独立于主语和谓语之外的一种更本质的东西。

但阿多诺认为,这个系动词的意义只能在主语和谓语的关系中才得以实现,它不能孤立存在,海德格尔赋予了它独立的本体论上的意义,这显然超越了这个系动词本身该有的意义。存在既不是一种纯粹的思想,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存在者,存在也不具有先验性。

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存在具有第一性的意义,它被赋予了超越主体和客体的先验性和绝对性,这是阿多诺所批判的,阿多诺认为,存在脱离了主体和客体是绝不可能存在的,关于存在和存在物的辩证关系,阿多诺总结说:没有存在物、存在便是不可思议的;而没有中介,存在物也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海德格尔错误地把中介,也就是存在当成了本质,把存在看成了第一性的,这是海德格尔存在哲学问题的根源。由此,阿多诺从根本上批判了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

好了,今天的内容就是这些,后面我将继续介绍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如果喜欢我的内容,请关注“小播读书”,我们下一篇文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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