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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老君”走了
40年前在《西游记》中扮演太上老君时,郑榕已经是一副老人的模样了。白色的头发和长须仙气飘飘,因为反应迟钝被孙悟空耍得团团转。而他最后一次扮演老态龙钟的常四爷在茶馆里撒着纸钱,喊出那句著名的台词“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也是30年前的老黄历了。
98岁的郑榕就像一块活化石,活过了新中国话剧发展至今的全过程,活过了中国电视剧随便抛出一部就成为全民话题的时代,一直活到这个冬天。他根深蒂固的老头儿形象,不仅因为活得长寿,也因为他对老人的成功诠释——26岁那年,他就在《龙须沟》里演老头儿了。
12月24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演员郑榕在北京逝世。
图/视觉中国
郑榕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最早的一批演员。从1958年到1992年,他演了374场《茶馆》;另一个经典角色——《雷雨》中的周朴园,他也演了将近400场。而在更广泛的电视观众心中,他最为经典的形象,是《西游记》中仙风道骨的太上老君。
在《龙须沟》《茶馆》《雷雨》等新中国“压箱底”的经典话剧中,他塑造了其中最重要的几个角色。北京人艺创造了中国话剧的经典,郑榕和于是之、朱旭、蓝天野、黄宗洛、等演员一起,就是这经典的一部分。
如今,《茶馆》的几位首版主演俱已谢世。“松二爷”黄宗洛、“王掌柜”于是之分别于2012年、2013年辞世,“秦二爷”蓝天野和“常四爷”郑榕都告别于今岁。
从此,首版《茶馆》成绝响。
常四爷的硬气和周朴园的柔软
郑榕的表演生涯充满着自我否定与革命。如果一位观众看过他在不同阶段对同一个角色的诠释,可能会惊讶地发现,他的表演风格改变之大,竟像是在饰演几个完全不同的角色。
就拿《茶馆》里的常四爷来说,他起初对这个角色的兴趣,是因为常四爷的外型。他年轻时看过一出清装戏,被一位身段优美的长辫角色吸引,而八旗子弟常四爷出场时也穿着漂亮的清装服饰。常四爷性格硬气,一开始表演时,郑榕流于表面,老是提气挺胸、横眉冷对,塑造成了“张牙舞爪、高声粗气”的形象。“”以后开始为演出录像,1982年,谢添准备拍摄电影《茶馆》,郑榕在演电影之前先看了舞台录像,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台上舞眉弄眼、张牙舞爪的样子,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琢磨再三,发现自己对常四爷的硬气一直没有理解通透。常四爷在第一幕中是个旗人小官吏,他坐茶馆是为找乐子去的,而不是为了惹事生非、寻衅斗殴。所以他的硬气一开始是藏着的,被激怒了,藏不住了,才会爆发出来,人物的层次感也出来了。
对人物的理解每深入一层,郑榕的表演都会发生变化。譬如《雷雨》中的周朴园,起初郑榕只是脸谱化地将其塑造为一位虚伪自私的资本家,他自己本身都不认同这个人。几十年不断打磨,他自己也从一个年轻人蜕变成退休老人,对周朴园有了更深的共情,将他当成一个正常人来理解。
曾经在大讲阶级斗争的氛围中,周朴园和周萍父子被定性为一二号反面人物,鲁侍萍和鲁大海则是正面人物。唯恐观众认为阶级斗争意味不浓,郑榕也极力凸显周朴园的阶级敌人形象。改革开放以后,《雷雨》的这个支点也丧失了,郑榕开始重新思考周朴园的动机。
在整理重排《雷雨》时,复排导演夏淳对郑榕说,周朴园不应该自始至终板着脸。夏淳重新探讨了第一场周朴园回家时的心情,他主要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和家人团聚。于是郑榕改变演法,让周朴园认真关心每一个家人。
归根到底,郑榕对人物的理解,就是将人物放到具体时代的情境中,将他们还原为一个个正常人。
《西游记》中的太上老君,对他而言只是一次无心插柳的尝试。1982年,《西游记》剧组请他担任表演顾问,指导演员的表演,剧组演员多是出身于戏曲行业,他们拍戏时,郑榕就坐在旁边一个板凳上,偶尔指点两句,他谦虚地称自己并不懂戏曲,起不了很大作用。后来,《西游记》导演杨洁趁机请他演太上老君,他没有推辞。几年之后,电视剧《三国演义》开拍,郑榕也被请去做了几集的表演执导,并且演了孔融一角。
1984年退休以后,郑榕的舞台工作减少,更为频繁地接演影视剧,在镜头前扮演大量从未尝试过的角色。他在电影《谭嗣同》中饰演过晚清重臣荣禄,在《楚天风云》中扮演董必武,参演过的影视剧还包括《大决战》《周恩来》《谢觉哉办案》《直奉大战》等。
回忆起来,他觉得太上老君这种只能演出一次的角色,其实并不难,真正难的还是《龙须沟》这样的话剧,他需要用一生去诠释。
中国的戏
郑榕80岁之后患上腰疾,走路得弯着腰,后来坐上了轮椅。2012年,北京人艺为庆祝建院60周年,请出这批元老级演员排新戏《甲子园》。郑榕告别舞台多年之后重新出山,是坐着轮椅演完这出戏的。他晚年时深居简出,曾对来访者说,自己正在研究焦菊隐。
郑榕对焦菊隐的感情,或许也渗透着对那个创业年代的怀念。以焦菊隐为旗手,那一代戏剧人摸索出了中国民族戏剧的模样,以北京人艺为阵地,影响了后来中国话剧艺术的走向。郑榕是创业者中的一员,创业的起点就是《龙须沟》。
1950年,在新中国成立的积极氛围中,老舍写了一部话剧《龙须沟》,通过一条臭水沟的旧貌换新颜,展现水沟旁一群穷人的命运之变。这是北京人艺建院的起家戏,人艺特意将著名戏剧导演、时任北京师范大学外文系主任焦菊隐请来执导。
焦菊隐是契诃夫的中国“学生”,他向往契诃夫戏剧中抛弃刻板束缚、表现现实生活的力度。一看到鲜活的《龙须沟》剧本,他就知道机会来了,他要借此革新中国戏剧。
解放初期,话剧圈人人崇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其著作《演员的自我修养》几乎人手一册,但真正能够领会其中要义的人却寥寥无几。郑榕曾经回忆,焦菊隐进入人艺后,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否定外部形象,只谈人物思想。一准备排练,演员们就开始做桌面工作,分析人物的思想、阶级、背景,认为过去话剧注重形象创造是形式主义,要加以批判。
这就造成舞台上出现“表演情绪”——“角色没有性格,没有行动,没有目的,只在一味情绪化地慷慨激昂地说台词,并且演员说一句话,在脑袋里想半天,全是在表演情绪。”焦菊隐认为这恰恰违背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他改变演员的表演方法,不搞桌面工作,而是深入体验生活,重点是观察生活中人物的形象和动作。
曹禺之女、编剧万方记得,郑榕曾说过表演《雷雨》时惹急曹禺的一次经历。当时他习惯“憋情绪”,做动作前总要若有所思地琢磨半天,曹禺受不了了,在一次排演时冲到后台,对郑榕低声喊叫:快!快!受不了!我的剧本没有写那些东西!“演员在舞台上要真的找到人物,通过行动表现心理,而不是一味地在那儿琢磨。郑榕老师说,这是他当时一个极大的收获。”万方说。
为了消除“表演情绪”这个时代的烙印,焦菊隐把演员派出去体验生活,学习生活中真正的人物。他给每人发两本演员日记,记录体验生活的感想。郑榕饰演的赵大爷是个思想积极的泥瓦匠,焦菊隐提醒他去找泥瓦匠的职业特点。但郑榕一开始不得要领,回来后排戏,还是用程式化表演方法“蒙混”,焦菊隐见他在舞台上伸着两臂不知所谓地摆来摆去,不留情面地责问他:你在干吗?抓蚊子吗?
他提示郑榕,泥瓦匠虽然整天和泥、水打交道,但身上不能见一个泥点,要是有泥点,就会被人说不会干活,所以泥瓦匠的打扮比别人都整齐干净。后来,郑榕演的赵大爷第一次出场,就是坐在椅子上,用扫帚把鞋子上的土磕下来,然后用扫帚、簸箕把土收起来。“这些行动上的细节、人物的职业特点,都是焦菊隐教我观察,教我在生活中去寻找到的。”郑榕回忆。
从创作到表演,《龙须沟》都是一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戏,演出大获成功,成为人艺第一部保留剧目和中国话剧史上一次划时代的演出。这出剧得到“在新话剧艺术的实践里迈进了一大步,奠定了坚实的现实主义艺术风格基石”的好评。
体验生活的传统就此延续了下来,几年后演《茶馆》,演员们也到北京尚存的小茶馆里泡着。郑榕常去东四的一家小茶馆,只有三四张桌子,喝茶的人也不多,大都是常客。郑榕去时,猛地看见他这么一个穿着干部服的陌生人走进来,茶馆里的人便都不言语了。连去几天之后,茶客们才放松下来,继续谈天说地。
在茶馆里,郑榕遇到了一位总爱独自喝茶的孤独老人,他身材魁梧,满脸皱纹,总在阴暗的角落里木然独坐。郑榕有一次坐到他对面,与他同桌喝茶,几天之后,老人家终于小心翼翼地跟郑榕说了一句:“他们(指解放军)这都是打南边过来的。”郑榕听了一愣,然后才悟到,老人脑子里装的还是初期军阀混战时的事。常四爷在《茶馆》第三幕中忧国忧民的心理状态,以及老年常四爷对统治时期的不满和谨慎,似乎浮现在这个老人的脸上。
七十岁之后才懂《雷雨》
直到1997年,郑榕最后几场饰演周朴园时,才感觉自己演对了。此时,他已经演了将近400场,早已是观众心中的最佳周朴园。
在那之前一年,曹禺逝世,郑榕写了一篇深情的怀念文章《一份未完成的答卷》。他写到自己在演出曹禺剧作中所获得的巨大收获,话题谈及周朴园,他却认为自己一直没有塑造好这个人物。1985年,他拍摄过《雷雨》电视录像,比1979年演出时的录像已经自然很多,但仍感到有两处不足:一是鲁侍萍追述往事时周朴园不应起身避开,仍然呆坐原处,让观众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两颗心正在靠拢,这才符合思想逻辑;二是周朴园向侍萍申辩自己并未忘情那段,正是周朴园真情流露的刹那,此时不能有半点虚伪……“可惜我已进入迟暮之年,这份答卷恐怕难以在舞台完成了,请先生见谅。”他伤感地写道。
幸运的是,第二年他就获得了机会。1997年,纪念曹禺逝世一周年,北京人艺再度演出《雷雨》,请郑榕和参加演出。73岁的郑榕大喜过望,反复重温历次演出录像,着重揣摩对手戏演员的台词,寻找自己的内心反应。
那次演出,熟悉这出戏的观众发现,郑榕通过大量细节的调整,演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周朴园。与鲁侍萍相认的第二场,当一步步逼近真相,以前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演到“侍萍,是你”时,为了制造表演高潮,周朴园穿过半个舞台直扑过去,相认之后又马上变脸:“(忽然严厉的)你来干什么?”而现在,演到“侍萍,是你”时,郑榕一下放松下来,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接下来的“你来干什么”也不再是质问,而是真诚的关心。同样的台词,被他演出完全不同的味道。
好莱坞华裔演员卢燕看了排练后说:“我一生看过多次《雷雨》,这是我最满意的一次。”郑榕也了无遗憾了,在舞台上刚刚弄明白周朴园是怎样一个人,已经接近退休,而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诠释了他晚年心中真正的周朴园。
那些反映旧时代的经典话剧,正是郑榕这一代人经历过的生活。他舞台上的举手投足间,沉淀着对往日时代的个体记忆。
在《雷雨》中,濮存昕演周朴园的儿子周萍,他曾在采访中讲过一个有关郑榕的故事。郑榕小时候,家里突然要搬家,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听说是邻居长辈来告状,说郑家少爷勾引他们家的寡妇。而郑榕这位少爷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他后来突然想起,有一天在阁楼上玩耍,看到隔壁家刚刚过门的寡妇正巧也站在窗口。那家人原本想用这个媳妇冲喜,让多病的儿子多活几天,没想到刚过了门儿子就死了。新妇成了寡妇,被关在楼上不许下楼,每天有人按时送饭,像宠物一样饲养。有一天下雨,这个女人站在窗边看着雨,推开了窗。郑榕很好奇,怔怔地看着她。只见女人慢慢地、一件一件脱光了上衣,伸手接雨,探出头去,把发髻都散开,任凭大雨淋湿头发……
这一幕成了郑榕的童年记忆。他后来演《雷雨》,觉得那个寡妇就是蘩漪,曾出现在他生命的某一瞬间。“我们今天的演员们,谁体会过这样的痛苦。这种死不了的苦,如果没有郑榕老师给年轻一代讲述,50年以后再演雷雨的话,蘩漪可能就离我们很远了。”濮存昕说。
郑榕少年时在天津读书,认识了一个女孩子,通过三封信就断了,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后,他打听到她的情况,听说她过得很不容易。后来他到天津演出,送了两张《茶馆》的票给她。她来看戏,他从大幕缝中看到了她。这次久别重逢,也让他领会了周朴园与鲁侍萍相认的感觉,“既不是旧情复萌,也不是怕招来麻烦,而是一种同时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你死我葬、你生我养的情愫。”
到此时,郑榕已经与周朴园融为一体,“我就是周朴园,周朴园就是我。”在台上他已分不清自己和周朴园的界限,演到最后,家庭突然的变故给予他精神上的一击,他呆立在场中,观众也一片静默,咳嗽的声音都没有。他突然觉得观众和周朴园贴近了,这是一生难求的戏剧之神降临的时刻。
人生如戏,走进一个角色,他用了一生的时间。
参考资料:《舞台之光:郑榕传》(李娟娟),《郑榕:在现实主义视野中重审“话剧民族化”》(《中国文艺评论》陶璐),《语言脱离生活就是死的》(《中国戏剧》刘平),《专访濮存昕:在告别舞台之前,我要送给人艺这部戏》(瞭望智库,王乙雯)
记者:倪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