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乡村(4)
新大厝后厅西边的一间房是我们住的,说是一间房,实际上只是半间房子,因为另外半间是小曾祖母住的。半间屋大小不到15平米,排放一张床,床头靠西面放一张桌正对房门,床的另一边靠墙放着一个大缸,其它就没有回旋的地方了,窗户后面是屋后的山了,屋虽小但装着我们童年的快乐与忧伤。那时家里也没什么朋友,只有亲戚,也都是在本村本社,所以,平时里也没有所谓亲戚来了。只是到了晚饭后,经常是外婆来看我们,外婆来的时候,我们孩子特别高兴,每次都把背带绑在床上蚊账架子上,做为放映电影的屏布,兴高采烈地要放电影给外婆看。孩子心总是单纯而快乐的,看到家里来客人了,看亲戚们关心他,就会狂喜狂欢,以孩子特有的方式,表达对亲人的爱恋,对客人的善意。
国穷思良巨,家穷孩当家。大人们每天忙着到生产队出工,常常早出晚归,孩子小时候,大人们回来又要又升火做饭,有时孩子饿了在哭闹,或是水缸里又没有水,或是没有烧的芼草,心攻火热,急得团团转,若是遇到出工时又把不顺心事带回来,辛辛苦苦劳动,回到家里又是乱糟糟一团,大人们往往不是打骂孩子,就是相互埋恹,家庭战火此时就会爆发。那时候,农村升火做饭烧的是芼草,做一顿饭需要很长的时间。5岁时,人生的记忆已渐渐清晰,做一些家务已成为必然的要求,父母每天要去出工,生产队也总有做不完的事,为家庭分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挑水碾米没法做,烧饭煮饭总可以承担,让父母收工回来不至于那么忙。于是,我就开始学升火做饭,大曾祖母便是学升火做饭的师傅。5、6岁时,我长不得不高,因为营养不好,加上遗传因素,个头还不到灶台那么高,刚开始是大曾祖母帮我淘米、添水、下锅,升火后交给我,我只负责添加芼草(火茵),烧到沸腾的时候,就去叫阿祖师傅巡看一下,那时阿祖师傅就会教我说,在继续烧5个火捆,看到米汤由清转浓才可以停火。然后等阿祖师傅舀到饭缸里,等大人们收工回来。
吃喝拉撒睡,是人类永远的主题。吃是第一位,有吃有喝人类才能继续生存,没吃没喝必定社会动荡,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每个时代对吃及做吃,有很大的不同。六十年代我们家的“灶脚”,在祖屋的东边厢房,说是东边厢房,其实是没有房,曾祖父建好祖屋的主体部分,东西厢房没建成就因病归仙了。留下东西厢房希望儿子们这一代继续完成,无奈时代变了,儿辈们一直没把新大厝的东西厢房建起来。应该是到了我父亲结婚时,他舅舅说那你们就在东边搭个“灶脚”吧。于是东边的厢房位置,被搭成了我们家的“灶脚”和我们家一间猪圈。“灶脚”是周围用土块砌成,屋顶盖的是用稻草和甘庶叶,地面是原汁原味的黑土地,没有铺砖的,按现在的话讲确实很接地气,每逢下雨灶间就会漏雨,这时候我们就得赶紧撤离,特别是要把饭缸搬到祖屋里,以免屋上脏雨滴到饭缸里,弄坏了一家人的一缸饭。农村的“灶脚”一般是建成连体灶台,一口大锅是烧猪料,一口小点锅是用来做饭的,灶台一般在80公分左右,反正我那时头刚与灶台齐,所以,每次烧火做饭必须有阿祖师傅帮忙。
卫星图鉴故事丨现代版“夸父追日”记
来源:新华社
中国自古流传“夸父追日”的故事,但很少有人理解,人为啥要穷其一生追着日头跑。
生活在高原上的吕有荣,或许是最能理解夸父的人之一。他活了70多岁,命运的沉浮一直决定于自己“追了”一辈子的太阳。
自小,吕有荣就生活在青海省海东市互助土族自治县的沙沟山。这里地处青藏高原的浅山地区,冬季气候高寒,夏季光照强烈,土地干旱贫瘠。
从卫星俯瞰,这里山大沟深,就像被斧子重重劈过似的。即便把卫星图放到最大尺寸,也难以在山里找出成片的土地。多条沟壑将散布于山坳里破旧的老村子隔绝开来。
↑从卫星看沙沟山所在区域,大地像被斧子重重劈过似的。
看遍沙沟山,靠山难吃山。不成片的耕地十年九旱。对高原上强烈的阳光,吕有荣和乡亲们又爱又恨。
日头出来了,怕太阳。“我们就像快干涸的河里的鱼,挣扎着生存。地太旱了,辛辛苦苦播下的苗子,多半枯死旱死,有的还被冰雹打了。”
日头走了,又盼太阳。每次刮风下雨后,山路变得坑坑洼洼,稍不注意就会发生山体滑坡、人畜跌落的危险。有一年雪天,村里一个小伙得了急病,大伙儿用拖车要把他运往10公里外的卫生院去。好不容易走到山下,人就咽了气。
↑吕有荣生活在沙沟山时的照片。新华社记者 吴刚 摄
打不上粮、喝不上水、娶不上媳妇……高原上艳阳高照,却照不进村民的心里。“住在山上时,大自然对我们太狠了!”吕有荣想起生于斯长于斯的沙沟山,即使当着记者的面,也忍不住几次掉下了眼泪。
好在村民们盼来了易地扶贫搬迁的政策。2016年11月,129户村民告别祖辈们世代居住的大山,陆续搬迁至海东市互助土族自治县班彦新村。
与山里形成鲜明对比,新村里楼房规划整齐,八纵一横的水泥路面平坦宽阔,成行的太阳能路灯一字排开。远眺周边,群山环抱,林海绵绵。刚搬进新村的时候,吕有荣失眠了好几天,“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天上才有的好日子吗?”
↑卫星记录,15年来,班彦新村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吕有荣和太阳的情缘还在延续。
荒地变新居了,收入从哪里来呢?
虽然走出了大山,但高海拔、地广人稀、干旱少雨这些制约村民生活的自然条件依然还在。青海反其道而行之,把目光聚焦到太阳上——这个传统农业的劣势,正是光伏产业的优势!
班彦新村,村民家的屋顶上、猪圈边“种”满了光伏板,村东侧建起了光伏项目。每年,得天独厚的太阳能资源帮助贫困户在光伏发电中收益28.5万元,而且持续获益20年。
↑班彦新村村民家的屋顶上、猪圈边“种”满了光伏板。新华社记者 吴刚 摄
在充足的电能支撑下,班彦村临街的村民们开铺子做买卖,干起了养殖猪的营生,传统的土族刺绣和青稞酩馏酒也开始规模化生产了。
晒着太阳就有钱赚。吕有荣把新家改造成农家乐,家电装上了,自来水喝上了,天然气也用上了。农家乐的收入和年底领取的每户2500元的光伏补贴让他终于摘下戴了多年的“贫困帽”。
↑吕有荣在新家门口讲起了现在的幸福生活。
脱贫攻坚战打响以来,青海充分利用光照资源禀赋,将光伏扶贫发展成为破解贫困地区产业匮乏难题、保障贫困人口持续稳定增收的重要产业。卫星记录了,一个个光伏项目平地而起,在青海大地上犹如鱼鳞阵列、蓝海翻涛,带来了勃勃生机。
2019年6月27日,随着装机容量为2.37万千瓦的青海省互助县村级光伏扶贫2号电站的正式投产,青海全省1622个贫困村实现了光伏扶贫项目全覆盖。
如今,吕有荣依然天天看日头,还是看着太阳“望天收”。只不过,以前收入微薄,靠的是油菜、小麦;现在,收入大幅增长,靠的是电能、游客。卫星在天上看到了班彦村的过去、现在,也让人们看到了光伏扶贫的未来。
出品:汪金福、江时强、陈凯星、周亮
策划:贺大为、钟昊熹、陈凯
统筹:周瑜、程婧、牟帆
执行:李梦婷、丁新珂
记者:韩方方、赵玉和、周喆
卫星数据:
中国航天科技集团资源卫星应用中心
中科卫创
新华社卫星新闻实验室
新华社新媒体中心
新华社青海分社
联合出品
甘宇绝境求生背后:水电站4人身亡,家属扯着头发哭,遗子问爸爸呢
从那座山林走出来后,甘宇做了好多次噩梦。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渺无人烟的山林,大声呼喊“救命”,等来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这名四川泸定县湾东水电站28岁的施工员,在9月5日泸定6.8级地震中,和同事罗永救助伤员、拉闸泄洪,错过逃生机会,绝境求生17天后才获救。
10月8日,他出院了,回到达州老家休养。他还是会想起地震那天,巨石从山上滚落,砸向在大坝上的人。十名工友侥幸逃生,四人被砸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其中就包括罗永的亲哥和好友。
更早前的9月28日,罗永一家一早从临时安置点出发,去给逝去的亲人做法事。一路上,他们很少开口。车静默开在山路间,沿途仍有些许塌方与滚石,更远处,滑坡后的山体裸露出一道道伤痕。
它如同横亘在幸存者心底刺眼却又鲜少提及的创伤。在这场地震中,遇难、逃离、留守、幸存,水电站里16个人的命运彼此交织,一个普通的抉择也变得性命攸关。
地震来临前
孙建红的不安感很早就有了。
32岁的他是一名焊工工人。8月29日,他带着6名工友,第一次来到湾东水电站。
这座2019年建成的水电站,位于四川贡嘎山东侧山脉的夹沟处,北接甘孜州泸定县,南邻雅安市石棉县,周围有45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
水电站大坝海拔1192米,坝体高25米,在两叉河下游筑坝取水,水顺着穿山隧洞、压力管道,引至下游河谷地带的厂房发电,厂房离大坝车程约一个半小时。
刚来第一天,孙建红就发现,大坝宿舍前方是河、后方是岩,离山体仅十米左右,像是卡在槽里。而且附近山体陡峭,山上树木不是很茂盛,是石头山。他担心,“滚个石头也要倒霉。”
因汛期河道涨水,冲毁了大坝护岸,宿舍楼随时有塌方危险,孙建红和工友过来打堡坎——在钢筋笼子里装满石头,焊死后用挖机码河沿上,保路保房。工期原定20余天。
工人们自己烧火做饭,晚上睡搭的工棚。孙建红原想把工棚搭到坝上,但坝上有时要过车,不方便,只好搭在大坝宿舍旁边。9月1日,他在宿舍墙角放了米和一块肉,连着三晚没被老鼠动过。他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孙建红与甘宇所在公司同事的对话。受访者供图
9月4日,罗永招了3位工人帮忙搬运石头,他们是罗永的哥哥罗开清、侄儿杨刚和马正军。都是他在湾东村相熟的人,早上上工,下午散工后各自回家,一天工钱170元。
指导现场施工的,是施工员甘宇。他28岁,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比较斯文。相处几天,孙建红觉得甘宇待人和气。
甘宇住在厂房,每天早上开车到大坝,晚上再回去。他8月底刚请假回家给奶奶过生日,项目上缺人,被紧急叫了回来。
除甘宇外,平时驻守大坝的是3名水工,罗永、彭云军以及邓荣。他们两人一班,24小时轮班监控水位变化,及时拉闸泄洪。
罗永介绍,7-9月汛期是他们最忙的时候,有时半夜要清两三次渣——用机器把上游飘来的枯枝、树叶等杂物捞上来。“如果不发电的话,水就进得快,下大雨几小时能装满(注:指接近最高承载水位)。”
彭云军就经历过一次险情。8月的一个夜晚,雨下得大,他一夜没敢打瞌睡。守到天亮,水位基本平稳后,他骑摩托回家吃饭,没吃几口,不安心,又跑回大坝,一看水差几十公分就翻坝了。他慌忙把闸门一提,撒腿就跑,“差点都没有跑赢,他说把他吓惨了。”彭云军的弟弟彭荣强回忆说。
水工们平时吃住都在宿舍,一座离大坝没多远的两层小楼,监测水位的电脑也在里头。他们做两周休一周,春节也只能轮休一两天。
汛期之外,水工不用时刻提防水位、天气变化,工作轻松不少。但这份月薪3000、没有五险一金的工作,41岁的罗永用以负担两个孩子的读书开销有些吃力,好在他自家也种菜,能省些钱。轮班的两周里,他基本是煮个青菜、炒点腊肉,连吃三顿。没事做的话,他就搞搞卫生,连着把大坝的路也扫一扫。“有事干还是比较踏实。”
但对临时赶工的孙建红来说,宿舍里迟迟没有的老鼠,加上身处群山带来的压迫感,让他愈发有种不祥的预感,没干几天他就先走了,这个决定让他成了现场施工队中唯一一个躲过地震的人。
“山崩地裂的,不跑咋办?”
9月5日,一个平常的工作日。
中午吃完饭,6名焊工、一位挖机师傅刚刚开工干活。3名拉水泥的工人刚来到大坝,把车停好,换好衣服,准备下水泥。大坝下方的宿舍休息室里,水工彭云军和3名搬运工在烤火,甘宇和罗永在聊天。
12时52分,伴随着剧烈的震动,甘宇看到,休息室窗户玻璃顷刻间震碎,房间里的设备“全都炸了”,大家慌忙往外跑。
另一名焊工颜清华看到,“房子三面墙有些都被山上的石头打穿了。”
逃跑的时候,山上已经开始垮了,发出“哐哐哐”的滑坡声。一块石头砸向甘宇的后背,把他推到了休息室下方的坡上,他有些晕,马上爬起来往旁边开阔的平台跑,那边相对安全些。
眼镜掉了,近视500度的他,有些看不清。恍惚中,甘宇看到不远处,罗永搀扶着哥哥罗开清——他被落石击中,受了内伤,走不动。旁边有两个伤员:水工彭云军倒在被山石掩埋的休息室废墟中,浑身是血;搬运工杨刚半个身子被大石头压着,头窝在泥里,脚还在蹬。
其他在室外的工人,纷纷往外逃。山体垮塌后,一些闸门被封死,不走水,他们淌过河床,往对面跑。
“如果(石头)再滚下来,我们也救不了了。”甘宇尝试去搬压在杨刚身上的石头,太沉了,推不动。
跑在后面的颜清华见状,折返回去帮忙。挖机师傅帮他看着山上掉下的石头。颜清华试着搬杨刚身上的石头,搬不动,只能帮忙把受伤的彭云军就近抬到河边。后来,甘宇和罗永把他抬到更安全的平台上,回工棚找了床铺盖给他垫上。
很快,“山上又下了一大片石头”,颜清华顾不上了,也往河对面逃。
只剩下甘宇和罗永两人。
甘宇提议,马上上坝提闸。水电站用来发电的压力管道,垂直落差超700米,途经湾东村多处民房、农田。一旦水位翻坝,可能引发泥石流“把下面(的村庄)都冲了”。
罗永答应了。临走前,他让心口疼的大哥一定要坚持住。
上坝的混凝土路,早已垮塌,“路很悬,一直在滚石头”,罗永心头有些慌,手脚并用冲了两次才成功上坝,用柴油机发好电后,提上第一道闸。随后,他拉着甘宇一起上坝,提了第二道闸。
“假如他不提水闸,你采访的那些人就(可能)都不在了。”罗永的妻子杨秀清对记者回忆,地震后,压力管道一下爆了,水柱喷涌。“最多20分钟,我们边上的一片山都刮完了。”水停时,不少湾东村村民都难以置信,水电站居然还有人守在岗位上。
但在罗永提完闸门后,他的哥哥、工友都已断了气息。
眼睁睁看着工友离去,甘宇难过,却又无力。另一位搬运工马正军,地震后完全被山石掩埋,当场去世。
马正军生前工作照。受访者供图
颜清华说,逃出去的10个人,往猛虎岗方向走——这是当时唯一的出路。这是一条老伐木路,一米多宽,常供村民放牛。因多处塌方,经常绕路翻山。2个走得快的,当晚先下山了。剩下8人到猛虎岗时天已经黑了,就在猛虎岗过了一夜,烧火取暖,天亮后继续下山,上午11点多抵达王岗坪。
孙建红看到,逃出来的工友们个个脸是花的,全身是泥,裤子、鞋子磨破了,手脚遍布擦伤。
他问,“咋不把甘宇和罗永带出来?”
工友们说,“那种情况,山崩地裂的,不跑咋办?”
“只有一瓶水,他还一直叫我喝”
滞留水电站的罗永和甘宇,在发电机机房里过夜。
两人认识一年多了,以前见面多是打个招呼,吹上几句,当晚气温降到10℃左右,他们没怎么睡觉,聊着彼此的家人,说要能活着出来,得换个安全点的工作。
9月6日,水电站周边山体塌方和滑坡依旧,两人决定撤离。厨房门口已被落石堵住,他们找不到吃的,只带了逃生绳、安全帽和一瓶山泉水。爬山消耗太大,仅有的一瓶水半天就喝光了。罗永说,甘宇体力差一些,爬山爬不动,“只有一瓶水,他还一直叫我喝,我都说我不渴”。
下午两三点,甘宇给单位领导发了定位,两人找了个空旷处。罗永爬到树上,把甘宇的白色短袖绑竹竿上,几小时间,一听到直升机过来的声音,就赶紧摇衣服,但树林太密,他们始终没被发现。
与此同时,甘宇拿着两人电量都不多的手机,在另一处信号稍好的地方等救援电话,但他只接到了罗永几个亲戚打来的电话,具置也说不清楚,为了省电,只能匆匆挂断。
山上有猕猴桃、野梨,八月瓜基本都被野猴吃光了,路上只发现了两个,罗永爬了十米高的树摘下来,给甘宇吃,自己没吃。“饿还是饿,但是还扛得住。”罗永也没什么胃口,亲人在地震中相继离世——地震发生不久,他就接到家里电话,他母亲被倒塌的房屋掩埋了。
傍晚时分,他们想钻木取火,使劲搓了干木头一二十分钟,手都搓痛了,还是燃不起来。到了晚上,山里气温只有七八℃,两人只能背靠着,在身上盖点树叶取暖。
地震后第三天,9月7日,甘宇收到消息:6日下午有两支武警部队徒步进来找他们了,罗永想起前一天确实有直升机进了大坝,便决定返回大坝看看,走不动的甘宇则在原地等待。临走前,罗永给甘宇摘了包野果、用安全帽兜了一帽子溪水。
花了八九个小时回到大坝,罗永没有看到救援。当时路上已经到处是滑坡,非常危险,他又饿又累,便没有再上山,挖了根半人高的竹笋,剥壳掰了一点笋尖,嚼两下,硬吞下去。大坝到处在滚石头,他捡到一只打火机但没有逗留,慢慢往附近的火草坪方向走,晚上下了雨,他靠在一棵树上休息,找不到干柴生火,又冷又困,却完全睡不着。
9月8日,罗永走到了火草坪,吃了个树上的苹果后,他用打火机点了一堆半湿的草,冒起了浓烟,坐着等了几个小时,几乎快昏睡过去时,直升机的声音渐渐逼近,他意识到自己有救了。
和罗永分开后,甘宇在原地等了三天。
有一次喝水时,山上滑坡,滚石把他左脚砸伤,他只能忍着痛走路。
担心罗永路上出意外,他决定沿着河沟,走回大坝。走到后来,他发现水淹到了大腿,过不去,往前走了一截之后,他往山上走,想去罗永之前给他指的猛虎岗。
山里雾大,看不清路,只能十一二点走,一天走两三个小时,累了找树下或岩石边,用树叶搭个窝棚,蜷缩着睡。夜里,石头“轰隆隆”垮塌的声音,伴着野兽叫声,难以入睡。下雨的时候,他把头缩进雨衣,躲在树下。好在第二天会出太阳,晒一下身上就干了。
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吃的,他饿得吐黄胆水,只能拼命喝水,喝饱。后来他找到一些掉地上的野生猕猴桃。
头几天,他能听到直升机的声音,知道是在找自己,他在树上挂衣服,隔段时间呼救一下。没有回应,让他感到难熬,只有回想一些开心的事,想家人。“纯粹是靠着信念活着,我要回家,家人在找我。”
“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找下去”
罗永获救后,甘家人才知道甘宇失联了。
9月9日,甘宇父亲甘国明从广州赶回达州老家,和妻子连夜赶往泸定,到得妥镇抗震救灾指挥部打听情况,联系搜救。
中秋节那天,工作人员给了他几个月饼,甘国明没吃。他说“我要找到我儿子才吃”。
那晚,他梦见了儿子。醒来后,他觉得“儿子一定还活着”。
10号清晨,一支16人的救援队上山搜寻了。向导是罗永堂哥,49岁的湾东村村民罗立军。他和甘宇并不相识,但他想尽一份力。
一行人先被直升机送到猛虎岗,之后徒步进山。罗永也去了。获救后,他住院没两天就出来了。脸色苍白的他一直在给救援队指路,因身体虚弱,他没有下飞机。
一路上,罗立军看到路几乎垮完了,很多地方只能绕,绕不过去,就用铁锹开路。
第一天,他们翻越了三座小山顶——其中就有最后发现甘宇的大坪。山顶上有很多牛羊和人的足迹,他们在山顶露宿,躺树叶上休息,半夜被冻醒,只好生火取暖。
第二天,他们找到了罗永和甘宇分开的地点芹菜坪,沿着地上的足迹,在附近找了几公里,大声呼喊,没有回应。
罗立军说,猛虎岗范围很大,全走完可能要一个月,在茫茫林海呼喊,即使相隔50米,可能也听不到声音,只能凭运气。到下午,救援队干粮和水消耗殆尽,只能下撤。
四天后,罗立军又带着蓝天救援队,沿另一条路线搜寻,依旧无果。
上山搜寻的还有孙建红。得知甘宇没找到,他一夜无眠。
9月9号下午,他带着由消防员、民警、志愿者组成的30多人的搜救队,从石棉方向进山。走了四五个小时,还没到猛虎岗,因为路上太危险,不具备救援条件,中途折返。
9月12号,他跟两个哥哥第二次上山,带上三天的干粮、水,还有一套给甘宇的衣服,计划把整个山找遍。
孙建红和哥哥第二次上山找甘宇。受访者供图
他们早晨五点出发,一路上,看到被山石砸坏的摩托车,坍塌的民房、猪圈,遍地跑的猪、鸡、羊,有的地方还在垮塌,只能等垮塌一停,马上冲过去,还有的悬崖边,连棵树都没有,“拿着命在走”。“整个山基本转一圈了”,林子又高又密,岔路多,他们一路在树上砍下刀印或是把竹子砍断,做标记。
出来已经天黑了。孙建红心情沉重,给甘宇妈妈发信息:“阿姨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没找到。”甘宇妈妈给他转了600元感谢,他没收。
孙建红没找到甘宇后,跟甘宇妈妈的对话。受访者供图
也是在9月12号,甘宇的两个堂哥从成都赶到石棉县王岗坪乡,寻找弟弟。他们在网上求助,联系到四支民间救援队。
每次,一有搜救队上去,甘家人就觉得有希望;一说“收队”,就悲伤。
十几天来,甘国明夫妇几乎没合眼,“衣服都没脱过”。甘国明说,他害怕找不到,又怕找到了,是不好的消息。
所有的情况都想到了:遇到野猪、熊,怎么躲?滑坡把他打倒了怎么办?泥石流把他冲到哪去了?……很快,甘国明又一一推翻所有的“不测”。
他对儿子很严,“从来没对他笑过”,儿子考第一,也没有表扬过他。甘宇失联的日子里,想起这些,甘国明感到心痛,“应该对他好一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找下去”。
最坏的情况也想过。“哪怕是一个骨头在那里,我都把他捡回去。”甘国明语气坚定,“这是我作为父亲,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孙建红后来才知道,因为对山形不熟,离开芹菜坪后,甘宇爬到最高的山的背面了,超出了救援队的搜索范围。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甘宇终于爬到了罗永说的“大草原”。天气很冷,他一晚没睡,“感觉有点挺不过来”。
第二天,天晴了。他看到有几十头牛羊,救援队员留下的压缩饼干、空矿泉水瓶,还有远处的公路。他大声呼救,没有回应。
下山的路垮了,他只能等着。待两天后,甘宇试着往下滑,找到一个平地歇了一晚。第二天,听到有人声,他大声喊“救命”。
对面山头的跃进村村民倪太高听到了,赶过来救甘宇。
被救前一晚,甘国明梦到甘宇走在老家的公路上,对他说“爸,我回来了”,之后又说“我要走了”。
“你往哪里走?”甘国明一下惊醒,一看时间,凌晨3点55分。他跟妻子说,梦见儿子回来了。
那几日,妻子也梦见甘宇在梦中喊“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甘立权也连续几晚,做了相似的梦。他决心亲自上山搜寻,他找到跃进村村民倪华东当向导。
9月20号下午六点,一行人进山,打算先到倪华东家过一夜。入夜,下着毛毛雨,山路垮了,只能逆着往上爬。黑夜里,传来乌鸦“哇哇”叫、山体坍塌的“哗哗”声,还有一股腐烂的臭味,甘立权脊背发凉,忍不住想,“这么恐怖这么黑,甘宇晚上是怎么(挺)过来的?”
走了两三个小时后,到了向导家。向导家房子塌了,没水没电,只能从两三公里外背水上来。
次日清晨,他们带着帐篷、胶纸、刀、锅、米上山,计划先去芹菜坪,再翻到附近山头,找三四天。
大约两个小时后,甘立权接到了甘宇妈妈的电话,说甘宇找到了。
甘立权给倪太高打电话,甘宇接了。听到哥哥的声音,甘宇哭着说,“有家人来了真好。”
见面后,甘宇又哭了,甘立权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甘宇问他有没有肉,想吃肉。甘立权说,现在还不能吃。来的路上,石棉指挥部派来的医生在电话中嘱咐他,不要让甘宇吃东西,少喝点水,不能让他睡觉。
甘宇衣服、裤子、鞋子都湿了,甘立权给他换上新衣服。他看到弟弟膝盖磨烂了,粘住了裤子,脚腕上很多脓水,手上也伤口遍布。他衣服口袋里有一瓶路上捡的驱蚊剂。
换衣服后,甘宇依然冷得发抖。村民们砍了两根树枝,用口袋做成简易担架,七八个人轮流抬着他往山下走。雨后地上满是泥,一脚踩下去,陷进泥里,他们走50米歇会儿,不到一公里的路,走了两个小时。
下午四点多,直升机将甘宇接到了泸定县医院。
看到村民发来的甘宇的照片,甘国明激动不已,“你说哭,不叫哭;笑,不叫笑,五味杂陈,用词语形容不出来。”
在泸定县医院看到甘宇时,妻子哭到不行,而甘国明觉得,“管他断胳膊断腿的,只要人活着就行。”
被妈妈抱着,甘宇很开心,“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获救当晚,甘宇连夜转运到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他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左下肢腓骨骨折,伴有严重感染,食管、胃出现溃疡。他左侧踝关节做了手术,左脚上的钉子被取出。
甘宇在病房里度过了生日。受访者供图
10月8日,甘宇出院,回到达州老家。他想去感谢那些救助过他的人,还想去海边看看。
甘宇出院。受访者供图
甘宇觉得,自己比那些遇难者幸运得多。
“回家”
彭荣强想带哥哥回家。
他的哥哥彭云军38岁,住湾东村,两个儿子念初中,小女儿还在上小学,妻子干农活,还要照顾107岁的爷爷,日子过得很紧。
在彭荣强眼中,哥哥老实、能干,每次轮休回家,都忙着种佛手柑、养蜂、养牛。对他也很好,总帮他干活。地震前几天,他找哥哥帮忙掏蜂蜜,哥哥让等他几天。
没想到,等来的是哥哥遇难的消息。他“哭了三天”,“抱着头发扯”,两次梦到哥哥。梦里,兄弟俩像是回到儿时,在山上放牛。
彭云军妻子在地震中腿骨折,被直升机送到成都治疗,丈夫没了,她“整个人变了”。孩子们刚开始总问“爸爸哪去了”,后来知道了,变得沉默,说不出话就哭。只有彭云军母亲还不知情,他们怕她承受不住。
彭荣强最近觉得压力很大,家里房子塌了,自家有两个孩子。哥哥没了,他一个人要养九口人。
他听说,在水电站遇难的人都就地掩埋了。他想等路修好了,去大坝那儿看看,带哥哥回家。
32岁的马正军遇难了。14岁起他就辗转在工地上做小工。今年8月29日,他刚从西藏工地忙完拆架、打桩,回到湾东老家,又闲不住,9月4日,他第一次到水电站做工,搬运打堡坎用的石头,工钱170块一天。
马正军的工钱,基本用来还债,因和妻子陈芳一直没怀上孩子,他借了近11万做试管。8月,有些寡言的他还跟弟弟借了300,用来凑银行六百多的贷款利息。
他和妻子陈芳还有三个胚胎在医院,原定9月就去移植做试管婴儿。现在陈芳有些犯难,“我一个人也养不了,又赚不到钱。”
她家23亩地,去年才种的1900棵佛手柑,全因滑坡被埋了。马正军的手机,同样在地震时掩埋在废墟里,里边还记着他的还款计划:今年,他打算把跟堂哥借的2万还了。
对罗永来说,失去亲朋的痛苦更无以复加。
杨秀清说,彭云军是罗永最好的朋友,每天朝夕相处,关系特别好。罗永的事迹被报道后,有人想给他捐款,他都拒绝了,说不如捐给负担更重的彭云军家,至少自己还活着,还能挣。
但对于59岁的哥哥罗开清,罗永的愧疚已无法弥补,哥哥去水电站搬石头这份短工是他介绍的。他和哥哥感情很好,初中毕业就跟着哥哥去打工,哥哥总是找些轻活给他干,各自成家后两家也一直挨着住,平时都是互相照顾。
罗开清的儿子总劝他搬去城里一起住,但老罗更想待在老家种地。每天,他都要开视频看看孙子,这次去水电站做短工也是瞒着儿子、自己悄悄做的决定。
怕87岁父亲承受不住,罗永的家人也瞒着罗开清的事。但在安置点,有个老人跟他说,你家罗开清不在了,他一整天没吃饭,杨秀清忍着情绪,说罗开清只是脚伤了,正在成都看病呢。她还跟他说笑,“要是哥哥出事了,我们还能一天在这跟你开玩笑吗?”
罗永和父亲在临时安置点——一所小学里吃饭。澎湃新闻记者 陈灿杰 摄
没有早点把86岁的母亲从废墟里找出来安葬,成了罗永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一想起就过不得。”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对母亲忏悔,“儿子没有第一时间来到你身边。”
9月23日,确保出行安全后,罗永一家回湾东村安葬母亲的申请终于得到批准,到了湾东河口,路基本垮了,他们徒步上山走了好几小时才到家。
9月23日,罗永一家走山路回湾东村时,山体留有大片滑坡印记。受访者供图
原先一栋砖混瓦房,如今只剩洗手间一堵下沉的墙立着。通过气味,他们在厨房的位置找到了她——那天她从地里掰完玉米回来,正准备做饭,地震就来了。
被埋了十八天,遗体已不成形,“只剩下骨头了”。但他们没时间哀悼,山上随时随地都可能坍塌,必须尽快下葬,墓碑也只能等之后有条件再立了。
罗永记得,地震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匆匆回了趟家,拿点母亲种的白菜和四季豆,母亲给他装了两袋,走的时候还很担心他赶夜路不安全,喊他骑慢点儿,他说要得,就走了。没想到,那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杨秀清说,丈夫经历了这些,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没事的时候,就守着母亲的照片流泪,晚上睡不着觉,也在哭。
9月28日,罗永给母亲和哥哥做法事开路,铃铛声与诵念声在相邻的两个帐篷间交错响起,一家人轮换跪坐在两个火盆旁烧纸钱,脸被火光灼得发红,浓烟中泛着哽咽声。罗开清的妻子迟迟未动,像望着远处,她抽了下鼻子,继续烧纸。罗明龙说,等大坝那边通路了,要把爸爸迁出来,选个好日子,找个好位置安葬。
等之后可以进湾东村了,罗永还要去帮老乡把牛羊赶出来,“但应该很多也死了”。杨秀清说,自家养了5头猪,地震后只剩3头。
“啥子都没得了,我们真是一无所有了。”杨秀清一时心酸地感叹,但转眼又安慰自己,一无所有也无所谓,只要人还在,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罗永的家如今只剩洗手间一堵下沉的墙立着。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