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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一代”的罪与罚:法国《大家庭》和丑闻
胡文燕
2011年4月24日,法国新浪潮女星玛丽-弗朗丝·皮西尔(Marie-France Pisier)在南法家中去世,享年66岁。尸体被锻铁座椅压住,沉在泳池底部。尸检显示,死者肺中并无进水,不属于溺水身亡。警方调查相继排除自杀和他杀,将案件定为意外身亡。突发昏厥或心脏病?但压在死者身上的椅子,怎么也说不通。
流言蜚语不少,随着女明星消逝,也渐渐沉寂。
玛丽-弗朗丝·皮西尔(Marie-France Pisier)
十年后,法国人纷纷议论起这桩悬案。今年1月7日,死者的外甥女卡密尔·库什内(Camille Kouchner) 出版新书《大家庭》(La familia grande),讲述孪生弟弟曾被继父奥利维·杜哈梅尔(Olivier Duhamel)。只言片语间,点出女明星去世前的异常:她得知外甥遭遇,同无动于衷的姐姐艾芙莉娜·皮西尔(Évelyne Pisier)翻脸,并吵嚷着要捅出去。两人是“六八一代”女权姐妹花,手足情深,志同道合,晚年竟因这事分道扬镳。
“意外身亡”发生,家丑没外扬,只在巴黎精英圈内部流传。随后十年,继父杜哈梅尔则老当益壮,官运亨通,扶摇直上。直到《大家庭》一书出版,并登上畅销书榜。社交网络上,涌现“我也是受害者”(MeTooInceste)运动,千百人打破禁忌,讲述幼年被亲人的经历。
2020年,法国“直面”协会调查显示,670万法国人遭遇,其中78%受害者为女性,涉及各个社会阶层。全球反浪潮下,公众对话题依旧讳莫如深。《大家庭》引爆舆论,的讨论场域从伦理禁忌转向社会丑闻。库什内的个人志,也是一部“六八一代”父母的家族史,映射出法国近半个世纪里,对性自由及其边界的探索和反思。
“大家庭”和小社会
库什内今年45岁,是劳动法律师,也在大学任教。父亲贝尔纳·库什内(Bernard Kouchner)原职医生,曾担任法国外交部长。继父杜哈梅尔做过欧洲议员,精通宪法,进入高校,掌握名校巴黎政治学院财权。母亲皮西尔是政治学教授,左派践行者,心向革命,和古巴领袖菲德尔·卡斯特罗有过一段情。
这是“六八一代”典型知识分子家庭。库什内有个哥哥和孪生弟弟,三人年幼时,随母亲跟继父生活。父母开明,没架子,对待子女,持平视姿态。谈起性事,也百无禁忌。库什内从小直呼父母姓名,听着他们韵事长大。长辈关心她性经历早晚多少,并同自己当年比照,无形中给她施加不小的压力。
八十年代,每年夏天,库什内家人好友结伴,到南法休假。继父是高官之后,在滨海小镇萨纳里继承一座庄园。石墙红瓦的别墅边,橄榄树郁郁葱葱,鸟语莺莺,如同“世外桃源”。好友帮里,随便拎出任一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哲学家、电影制片人、知名学者、明星律师和内阁部长。他们聪明健谈,潇洒幽默,每年夏天,都来萨纳里庄园度假。晒晒太阳,喝酒寻欢,同时不忘指点江山。
奥利维·杜哈梅尔(Olivier Duhamel),曾担任国家科学政治基金会(FNSP)和世纪俱乐部主席
这是继父口中“大家庭”,也是上一代左派精英的缩影。法国《世界报》指出,“五月风暴”发生时,他们大多二十岁,正当青春年华,向往南美革命的浪漫主义。左派精神和理想主义,铸就了后来的友谊,巩固了各自的人脉。
这“世外桃源”里,没太多世俗秩序。友人勾引保姆;年轻小伙子被送入年长女人的怀抱;继父当着母亲面跟朋友妻子搞在一起;母亲托朋友给大儿子;小孩子在父母面前模仿场景...... 长大成人,库什内历数往事,觉得有些不妥。但那时,她只是个十来岁小姑娘,乐呵呵地看着周围一切。正如书中所写:“每年夏天,父母们欢声笑语,孩子们自由玩耍。”
自由亦或革命,成为家长里短,形而下的话题。女性有选择伴侣的自由,子女有决定入睡时间的自由,父母也有在泳池裸泳的自由。小到是否母乳喂养,也要打着自由的旗号:库什内记得女儿出生,母亲前来问候,看到她母乳喂养,大惊失色。母亲说:“有人逼迫你喂奶么?你不担心丢失自由?”库什内说:“我喜欢喂奶,这跟意识形态无关。再说,母乳喂养也是我的自由。”
一直以来,自由本身似乎由父母定义——像成人一般生活,才是真正的自由。13岁时,孪生弟弟战战兢兢,半遮半掩,告诉库什内自己的秘密,她的第一反应竟是:“继父这是在教你,我们又不是放不开的人。”但弟弟还是疑惑,继父几次进入房间,同他发生关系。这正常么?所有家庭都这么做?这也是一种自由么?
这件所谓“放得开”的人才会干的事,持续了近两年。库什内花了很长时间,弄清事情原委,并答应弟弟,一同坚守秘密。二十多年,她被谎言和噤声折磨,平添不少负罪感。这对孪生姐弟相继成为父母,2008年向家人袒露真相。大哥、姨母和生父听后,大发雷霆,同继父撇清关系,但唯独母亲除外。继父供认不讳,她选择原谅,又怪女儿没早告诉她。母亲说:“整个过程,没有暴力。你弟弟又没被强迫,我丈夫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是你弟弟让我戴上绿帽子。”
“大家庭”成员,都相继知晓,有人同继父渐行渐远,有的则不以为意,但没人敢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左派和布尔乔亚家庭,家丑更不可外扬。”她在书中分析道,“大家庭”保持沉默,并非只是懦弱。沉默本身,也是通向这个精英团体的钥匙和证明。
2017年母亲去世,享年75岁;2020年继父顺利当选世纪俱乐部(Le Siècle)主席,这家精英聚会团体以筛选严格著称,在法国纵横政经,权倾朝野,极具传奇色彩。
法国刑法222-31-1规定,长辈、兄妹、叔舅、姑姨以及以上四种身份的伴侣实施,都属于;222-24条规定,施暴者为长辈或监护人最多面临20年监禁。2018年,法国新法规定,报案时效,从受害者成年开始计算,由此前的二十年增至三十年,但新法不具可追溯性。作为法学教授,继父很清楚,即使警方参与调查,他现在不会遭到任何法律制裁。
从禁忌到丑闻
法国人类学家桃乐丝·杜斯(Dorothée Dussy)走访过多位施暴者和受害者,2013年出版《纪实:征服起源》。她接受法国《解放报》采访指出,二战以来,西方社会5%到10%的儿童遭受,该比率并未跟随社会阶层或时代更迭而改变。即使1968年后,法国经历性解放运动,社会风气改变,比率并未发生变化。她说:“不管儿童遭遇多少侵害,社会仍会正常运转。导致社会运转脱轨的并非暴力本身,而是被揭发,最终浮出地表,可见的暴力。”
卡密尔·库什内(Camille Kouchner)与《大家庭》书封
《大家庭》出版,在政坛民间,皆引发震荡。杜斯的解释,似乎在杜哈梅尔事件中,得到验证。
1月4日,杜哈梅尔辞去国家科学政治基金会(FNSP)和世纪俱乐部主席职务。他的亲信被殃及池鱼:前政府总秘书长、现巴黎大区行政长官马克·吉约姆(Marc Guillaume)辞去杜哈梅尔掌权的多个机构;前司法部长伊丽莎白·吉古(Élisabeth Guigou)放弃担任独立调查委员会主席一职;巴黎政治学院校长弗雷德里克·弥雍(Frédéric Mion)遭到在校学生抗议。
同时遭波及的,还包括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前总理爱德华·菲利普(Édouard Philippe)。两人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唯恐引火上身。《世界报》指出,杜哈梅尔是爱丽舍宫常客,马克龙推出“反主义”法案之前,便曾征询过他的意见;他同菲利普多名亲友交好,其中包括地方议员蒂埃里·索莱尔(Thierry Solère),后者承蒙杜哈梅尔推荐,才成功挤入世纪俱乐部。
1月16日,“我也是受害者”词条,登上法国推特热搜。短短百余字符,笔法简洁克制,直抵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5岁那年,我被母亲的兄弟侵害,余生生活在黑暗中。一秒内,我仿佛变成百岁”;“我6岁,在阁楼里,一切都完了”;“5岁,我叔叔”;“我7岁,他70岁,是我爷爷”...... 几十年过后,很多受害者依然无法走出阴影。
也有受害者诉诸媒体,公开家族往事。1月25日,《世界报》报道,法国知名制片人杰拉尔·鲁文(Gérard Louvin)的外甥指控称,自己年幼时,曾遭舅舅及其丈夫。2月3日,法国老牌演员里查德·贝利(Richard Berry)女儿科里纳·贝利-罗特曼(Coline Berry-Rojtman)公开指控父亲的不伦行为。这两起事件中,被指控者纷纷否认指控。《大家庭》作为导火索,引发公众热议。作为社会现象,话题的讨论范畴,逐渐从伦理禁忌转向社会丑闻。
其实,库什内并非法国打破“沉默文化”的第一人。
1986年,44岁爱玛·托马(Eva Thomas)撰写《背后的沉默》一书,并接受电视采访,讲述自己15岁被父亲的经历。按照节目惯例,她回答电视观众电话提问。她本意希望受害者不再感到羞耻,却听到不少匪夷所思的问题。一个医生说:“我爱上了继女,家人都知道,也认可。你为什么给我们这样的家庭添堵?”;一个工程师说:“我每天都跟13岁的女儿发生关系,你凭什么妨碍我们幸福?”另一个技术工人问:“的边界在哪里?我女儿10岁,我喜欢抚摸她,我想知道这些欲望是否有罪?”......
托马曾解释称:“只要提及话题,似乎都会干扰到他人,继而遭遇社会集体否定。打破‘沉默文化’,都是暂时的,社会很快遗忘,并再次集体否定。我们需要不停谈论。”
法国作家或学者,也一直试图剖析行为。著名作家克莉丝汀·安格(Christine Angot)年幼被父亲,数本小说皆以为主题,例如1999年发表的《》,或2015年发表的《不可能的爱》。在她看来,受害者面临一个悖论,他们希望讲述自己的经历而不得。因社会研究和个体认知相对缺失,单从语言学层面讲,受害者便缺乏表达工具,无法获得认同。
自中世纪起,在西方便是禁忌话题。为数不多的公共讨论中,的施暴者和受害者,总有一方会被妖魔化。法国历史学家安娜-埃马努尔·德玛提尼(Anne-Emmanuelle Demartini)解释说,涉及社会核心组织单位——家庭,证明成立,尤其需要过硬证据。时至今日,很难被证实。
正如法国《费加罗报》一篇文章指出:“令人生厌,但鲜少产生受害者。因为受害者不会表明身份。或一直以来,他们的声音太过微弱?”
当旧秩序遇到新世代
1月19日早6点,《世界报》5.2万订阅读者收到“世界报每日简讯”电邮,其中包括一副调侃漫画。画上两只企鹅喋喋不休,其中一位说:“我的父亲是变性人,变成我母亲,她的妻子收养了儿子,如果我被这个非亲兄弟侵犯,这是么?”
作者是法国插画家塞泽尔·高尔斯(Xavier Gorce),2002年签约《世界报》,每日提供一副画作。笔下的两只企鹅热爱点评时事,每每辛辣刻薄,又爱异想天开,为他赢得一众粉丝。但这幅漫画发出,社交媒体一片哗然,在《世界报》采编部同样引发争议。有记者认为,漫画对待议题太过轻佻,和报纸深度新闻报道背道而驰;此外漫画利用变性群体制造幽默效果也多有不妥。
《世界报》网站保留漫画原稿,但19日当天,报社总编卡罗琳娜·莫诺(Caroline Monnot)发表致歉声明。高尔斯不满报社处理方式,第二天宣告辞职。言论自由亦或出版责任?“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明星或名人因一句话或一个行为遭遇网友抵制)当道,是否矫枉过正?社会弱势群体对优势群体不断抗争背景下,如何解构并消解既存的“幽默暴力”?评论者因性别、世代、立场、身份认同亦或意识形态不同,会做出不同的解读。
2017年全球涌现#Metoo反运动,受害者打破“沉默文化”,质疑社会既定秩序。“高尔斯事件”引发争议,风头甚至掩盖杜哈梅尔丑闻。这与其说是言论自由及其边界之争,不如说旧有思维模式,面对新世代思潮“夺权”,引发的困惑与阵痛。
处于同样困惑和不甘的,还包括法国作家布里埃尔·马茨涅夫(Gabriel Matzneff)。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法国文坛小有名气,曾在多部个人随笔中,描写自己同十几岁青少年发生性关系,对恋童行径直言不讳。文学评论家热衷强调他的文采,借用享乐主义概念为其恶行正名。2013年,他甚至获得法国雷诺多文学奖(Prix Renaudot)散文类大奖。
同一事件,视角不同,叙事会有天壤之别。当年“十几岁青少年”之一——法国作家兼出版人凡妮莎·斯普林莫拉(Vanessa Springora),2020年1月出版新书《两厢“情愿”》(Le Consentement),以细腻的笔触,讲述自己14岁同50岁的马茨涅夫相遇、“相爱”、发生关系、身心重创到自我重建。斯普林莫拉剖析三十年来的心路历程,质疑青少年同成人发生性关系,所谓的性同意是否有意义。这是斯普林莫拉的个人成长史,同时揭露法国性解放语境下,文艺圈内部对恋童和等犯罪行径的放任和宽容。
《两厢“情愿”》出版后,法国出版社停止印发马茨涅夫的书籍;法国《观点》杂志停止同他合作;政府取消他的年老作家国家补助;巴黎市负责文化事务的副市长克里斯托弗·吉拉尔(Christophe Girard)曾同马茨涅夫交往密切,也在抗议声中下台。
斯普林莫拉认为,#Metoo运动引发一场革命,社会更侧重倾听受害者的声音。她的新书引发热议,同时证明“文学可以推动社会进步”。
34岁的法国记者夏尔罗特·普德洛夫斯基(Charlotte Pudlowski)同样受到#Metoo启发,从语言中寻得力量。她和母亲无话不谈,但8年前才得知,母亲10岁曾遭生父。2020年,她制作6集音频纪录片,从母亲讲起,追寻行为遭噤声的起源。在她看来,噤声背后涉及三层原因,首先是施暴者威胁,受害者不敢声张,并以此为耻;此外家庭本身“沉默文化”深重,受害者会将侵害内化;社会无视这一结构性问题,缺乏对议题的公共专业探讨。
普德洛夫斯基母亲曾说:“声张出去,太冒险了,最后可能被整个家庭唾弃。”
库什内记得,鼓动弟弟告知家人时,她差点成为众矢之的,弟弟怪她多事(新书出版获得弟弟同意),哥哥怨她不早说,母亲说她得对这些年的沉默负责,“大家庭”成员也指责她残酷,跟母亲对着干...... 唯有曾是大明星的姨母在身边勇敢支持她,希望将丑闻公开。
法国《观点》杂志评论称:“玛丽-弗朗丝·皮西尔去世本身,无形之中,也为丑闻曝光贡献最后一份力量。死亡疑点太多,警方发起调查,她跟姐姐的通信,事无巨细都有司法备案。她似乎以这样的方式,向世人高呼:‘快看,快看啊’。”
2011年4月30日,这位曾被誉为“特吕弗缪斯”的一代影坛偶像,在南法家族墓地下葬。那是个周六,阳光明媚,亲朋好友皆到场,唯独她的姐夫杜哈梅尔缺席。
责任编辑:朱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