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新闻·人物 | 老王告诉你,神鸡算命? 假的!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周小平 摄影报道(部分图片受访者提供)
“神鸡妙算哪!抽一签知你前生今世。算得不准分文不取!”身着深色唐装,手提鸡笼,戴着黑色墨镜,悠哉悠哉,王黔常常以这样的装扮出现在重庆的大街小巷。当一个个“信徒”眼神迷离,点头大赞神准,欲掏钱买单时,他又一盆凉水泼来:神鸡是骗局,一切都是假的……
一前一后的反差,让路人甲乙丙丁有些懵。原来,这是他现身说法,为写剧本《神鸡妙算》体验生活,寻找素材。
王黔(右一)饰演算命的王先生,自编自演《神鸡妙算》小品。
会“算命”的技术科长
王黔今年74岁,曾是重庆电器厂的技术科长。
技术科长怎么会算命?原来,19岁时,王黔看了第一本“麻衣看相”书籍,就学着给同学们算命,由于说得巴谱,还被同学们笑称“王半仙”。上世纪90年代初,国营企业效益不好,王黔曾有过离职去当算命先生的打算。“那时候,一个算命先生一天的收入抵我一个月的收入,咬牙想了很久,后来还是算了,骗人的嘛。”王黔后来也常常围观算命摊,观看算命先生如何给人算命。有一天,有位中年男子光临算命摊,王黔目睹了整个过程。
“左眉高,右眉低,家中必有贤妻。”算命先生开始“把脉”。
“贤妻?我才离了婚。”男子瘪瘪嘴,一脸的不信。
“哎呀,你听错了,我明明说的‘左眉高,右眉低,家中必有前妻’。”算命先生玩起文字游戏,王黔在一旁看在眼里。后来,他买来多本相书研究,发现矛盾百出,不能自圆其说。
迷信让人哭笑不得
“算命是一门彻头彻尾的伪科学。”对算命略懂的王黔,深知这是骗人。不过,身边依旧还是有不少人执迷不悟。“家里很多人都迷信,有些还是受过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身边的很多朋友也是,出个门都要去算一算。”
王黔回忆,很多年前,有个朋友从北京来重庆,他去接机,原本晚上10点钟到达,哪知凌晨过了才接到人。“为何这么晚?原来,不是飞机晚点,而是朋友临上飞机时找人算了算,说是那趟飞机坐不得。”朋友迷信到这份儿,令王黔哭笑不得。
上世纪90年代,王黔转行做绿化工作,他没想到,生意人更迷信,合作交朋友也要问看属相。“就跟你们现在年轻人常常问人星座一样,我们见了面,生意先不谈,对方先问属相。”王黔回忆,起初以为问属相是缓和氛围的客套话,没想到谈着谈着,对方直接说:“嗯,你属鸡,我属狗,不相冲,生意可以做。属相对口了,这生意才有得做,属相不对,生意莫名其妙就会黄了。”
74岁的王黔,深色唐装是他出行算命的行头之一。
体验生活,创作剧本
“有一次我路过两路口,有位算命先生把我叫住了,说我印堂发暗,必有大难,而消灾的办法竟然是将祖坟搬迁到南山上,要价30万元。”王黔说,当时他被气得牙痒痒。“算命先生不过是利用了人们的不安和期待,进行心理暗示,施展江湖骗术而已。”
所以退休后,他萌生了创作《神鸡妙算》剧本的想法。于是,买来小鸡培训,配上深色唐装行头,戴上墨镜,提着鸡笼上街摆摊试水算命,体验生活,寻找素材。
在重庆街头小巷,“神鸡”算命果然引来市民围观,每当“顾客”来临,王黔第一步便是问生肖,如果对方说属兔,他紧接着拿出一沓写着十二生肖的卦签,递到“神鸡”面前,念念有词。“神鸡”很准地将属兔的卦签叼了出来……“顾客”正准备掏钱的时候,王黔又开始揭秘了:这都是骗局。
“算命的秘密就在于每支黑色卦签背后,都有一个白色小点,小点是颜料点上去的,有米粒般大小。”王黔说,算命前让小鸡饿上一整天,如果算命者属兔,他就悄悄将兔签上的白点翻到上面,让小鸡误以为米粒叼出。
为了配合表演,他从市场买来一只鸡开始训练,每天都要跟“神鸡”培养感情。
《神鸡妙算》黑色幽默
历时3年多,王黔创作了剧本《神鸡妙算》,前后修改了20多遍。
在王黔家中,记者翻看了《神鸡妙算》剧本,故事讲述的是某国营企业工会调解委员王先生,下岗后迫于生计,干起了神鸡算命的行当。由于王先生正直、善良、睿智、幽默,发生了一系列令人捧腹的闹剧。
“剧本中很多故事都有原型。我下岗想过当算命先生,也纠结过,但没当成,在这个故事中我还是当上了算命先生。”王黔笑着说。
出门算命,为了更像算命先生,他还学会了抽斗烟。
希望将剧本拍成电影
王黔把故事梗概发到百度电影吧,获得好评。朋友看了剧本,评价其上座率不会低于《疯狂的石头》。
剧本完成,目前王黔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将《神鸡妙算》拍成电影。不过,在拉赞助的时候遇到了梗。“合计了下,拍这部片子可能要花200万元。我一个退休老头子,哪来钱拍,只有众筹拉赞助。不过找到好几个有实力的朋友,他们都让我重新写其他的剧本,他们才投。”王黔有些无奈,这些朋友也是出门都要看日子的迷信人,让迷信的人出资拍电影揭秘迷信骗局,他们自然不乐意,投资也就化为泡影。
但王黔没放弃,他每天依旧为《神鸡妙算》奔波,他安慰自己,拍电影不是一天两天,拉赞助也不是一两个月。每当家人和朋友劝他享清福的时候,王黔总摇摇头,称自己忙碌着也快乐着。
如何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故事?他决定先编排低成本的《神鸡妙算》小品,时长15分钟,参加《我要上春晚》栏目的海选。两个月前,他从市场买来小鸡和鸡笼,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训练“神鸡”,和它建立感情。记者在王黔家的阳台上看到了这只关在笼子里啄食的小黄鸡,它还有些认生。外人一靠近,它立马缩着脑袋后退三步,而主人靠近,它又大胆往外走几步。
上周末,王黔和两位朋友碰头,开始了《神鸡妙算》小品的排练。他希望通过小品让大家认识《神鸡妙算》,最终剧本拍成影片,让更多人从黑色幽默中顿悟迷信的骗局。
王黔的拍摄行头
责编 曹园园 审校 王蓉 总值班 李莉
“刷”出来的双胞胎姐妹
程珂珂是家里的宠儿。妈妈对她永远有求必应;哥哥打工挣的第一份钱全给她买了礼物;爸爸供她的零花钱总是比其他同学多。
被家人宠爱了三十年。程珂珂却意外在短视频软件上“刷”出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两人相距58公里,好奇心像一只手不断推着她与这个名叫张丽的女孩产生交集。她只想解答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这么像?”
程珂珂主动、热情,但张丽冷淡、退缩。
直到身世之谜公之于众,两方的母亲也陷入了崩溃。赌气、哭泣、拒绝沟通,他们向孩子们表达抗议。
程珂珂和张丽为了安抚母亲的情绪奔走在巩义、登封和郑州,焦头烂额。“妈妈们失去了安全感,也对我们失去了信任感。”程珂珂说。
3月24日,程珂珂发布短视频称,张丽来到巩义安慰程母。抖音截图
“刷”到另一个自己
“一个陌生人突然跟你说,咱俩长得一样,是神经病吧?”1月9日的晚上,张丽第一次收到程珂珂的私信。
那天下午,程珂珂的小姑子在刷短视频时,看到有女生和嫂子程珂珂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这不就是珂珂吗?”家人们翻出程珂珂的照片来回对比。连程珂珂两岁多的女儿都对着视频喊妈妈。家人心生疑虑——不会是程珂珂在外面又有别的家庭,还生了别的孩子吧?
程珂珂正在上班。小姑子问她,“这个人咋和你这么像,你们两个是双胞胎吗?”
“感觉非常奇怪,两个人哪哪都像,唯一不同的是我右眉毛上方有个痣,她没有。”程珂珂很好奇,她主动发私信给视频中的女孩张丽,半开玩笑地问,“咱俩长得好像啊,你要不要问一下你爸妈,你家有几个孩子?”
张丽没有搭理。
三天后,程珂珂又给张丽发了一张生活照。确实有相似之处——但张丽又想,女生拍照都有美颜、P图,“她可能是骗子。”
张丽抱着拆穿骗子的目的加了程珂珂的微信。结果一加上,程珂珂又主动发了许多张照片。除了刘海的区别,张丽越看越像自己,也发了张照片过去。
“世界上像的人多了,巧合而已吧。”张丽没多想。只说了一句,“咱俩长得真像。”就结束了话题。
程珂珂爱交朋友,她说自己有八个闺蜜,很想知道这个跟她长相相似的女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总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张丽聊天。工作一闲下来,她就问张丽,你在做什么,吃饭了吗?
她还告诉张丽,自己有个两岁多的女儿,张丽也告诉她,自己的儿子十一岁、女儿六岁半。程珂珂便以孩子为话题,找她聊天——孩子在哪里上学、听不听话、学习好不好。
但程珂珂每次提出想跟张丽视频,都被婉拒了。直到认识快一个月时,放下戒备心的张丽才同意跟程珂珂视频。
视频接起来,两个人都愣住了,“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一样的双眼皮,宽眼距,塌鼻梁,鼻头钝钝的,上嘴唇薄,颌骨有些宽。
程珂珂问张丽,“姐,咱俩怎么这么像?”
张丽也愣住了, “我还以为是恶作剧呢,没想到我们真的很像。
“要不你问问阿姨,你家有没有丢了一个闺女?”程珂珂说。张丽哭笑不得,“这想像力也太丰富了,我怎么问我妈呢?”两人都还开着玩笑。
3月26日,张丽(左)和程珂珂(右)一起在登封商场逛街。新京报记者 乔迟 摄
主动的、被动的
没过两天,程珂珂便忍不住想见张丽,“简直比网恋还刺激。”她和老公开车从巩义到了登封,约着张丽吃火锅。
见面后才发现,两人不只是脸一样,身高、体型甚至说话声音都很像——张丽身高1.55米,程珂珂1.57米,都是语速很快、语气很急,嗓音洪亮。说到有意思的地方,会一起抬高音量,前仰后合地大笑。
张丽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第二个张丽吗,感觉好像自己被克隆了。”
两个人开始坐下来找共同点,她们都有四颗虎牙、左屁股上都有一个比一元硬币更大些的青色胎记,程珂珂的左眼下有一个黑痣,张丽则长在右眼下。
她们还发现,连很多兴趣爱好都一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去唱歌,喜欢种睫毛、做美甲、染头发,还都是麻将重度爱好者。男神是彭于晏,喜欢黄渤。喜欢腊肉、腌笋,爱吃辣。
还都喜欢休闲服,喜欢黑白配。“更神奇的是,我俩当天穿了一模一样款式的卫衣,张丽是米白色,我是亮白色。”程珂珂说。
“一见如故,说不上来的感觉,但就是很自然,不尴尬。”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喝了一整箱啤酒。还约定,以后就当好闺蜜一样相处。
但那天之后,程珂珂能感觉到,张丽对她态度比以前更冷淡了。
2月底,张丽提到,孩子就读的学校要求家长做核酸检测。程珂珂便顺嘴问了张丽的血型。才发现,两个人的血型都是B型,“有点震惊了。”她又问张丽的生日,1991年农历七月初二,而自己是七月初八。
程珂珂心里犯嘀咕了,“我们会不会真的有血缘关系?”
这个念头,张丽在第一次见到程珂珂时就有了,“就感觉我们应该不只是长得像那么简单。”她猜测,童年时家境贫困,可能妈妈生了一对双胞胎,实在养不起只能忍痛送走一个。她是比较幸运被妈妈留下的那一个。
第一次见面后,她就多次试探母亲,但母亲一直回避。张丽把两人的照片发给她,张母说,“一点都不像,人家比你长得好。”还没等她再问,张母严肃地说,“这个话题打住,以后不要再提。”有了这层顾虑,她对程珂珂表现得越来越冷漠。
而程珂珂在知道两人血型相同后,也拿着张丽的视频问程母,这是谁?母亲来来回回看了好多次说,“这不就是你吗?”程珂珂说,这是登封一个名叫张丽的女孩。
她问母亲,“我是不是抱养来的孩子?”一开始程母并不愿意承认,反复询问之后,程母很平静也很认真地说,“你都结婚当母亲了,我实话告诉你,你确实是抱养来的。
3月26日,程珂珂(左)来登封与张丽(右)见面,商量第二天去郑州见张母。新京报记者 乔迟摄
身世之谜
程珂珂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多次向张丽提出想要见面。“我性格比较直爽,是个有事一定要弄清楚的人。”
张丽却感到有点烦,拒绝进一步沟通。她说,在两人相识的过程中,自己一直是被动的那个。但程珂珂总是找过来,特别热情地说,“我就想见见你,你就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张丽回想程珂珂多次问过她,“你怎么表现得这么淡定,我都坐不住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吗?”
3月19日上午8点多,正睡着觉的张丽,被程珂珂的电话吵醒。电话里她被告知,程珂珂带着媒体和几个亲戚,已经在去登封的路上,想了解下情况。
“我觉得张丽不理我,是因为对我还有些不信任,所以我找了第三方媒体来帮忙。”程珂珂说。
张丽很蒙,但“人家快到家门口不见不合适”,她紧张到腿抖,车都没办法开,只能叫嫂子来帮忙。
事实上,在前一晚,程珂珂也紧张到失眠,“我的腿一直在抖,比我生孩子还紧张。”,“我俩会不会抱头痛哭?会不会激动地说不出话?”
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程珂珂带了妈妈、姨姨、叔叔、婆婆、女儿以及媒体,浩浩荡荡一群人。“家里亲戚们都好奇,都想知道我俩到底有多像。”
在媒体拍摄的视频中,程母从车里下来,看见张丽,满脸的惊讶,嘴上反复说,“真是像妮儿。”她甚至激动地一把抱过张丽开始痛哭,“这么多年,没有想过会有和自己女儿这么像的人。”
张丽也忍不住哭了。她只记得程母哭着说,“我要早知道这俩妞是亲姐妹,我还不如两个都抱回来。竟然让她们分开了三十年。”
程母还向他们回忆,程珂珂被抱养到她身边之前,已经辗转了两户人家。前两户人家都养了两天说孩子太小太难养活了,又送了出去。程珂珂到程母家时是1991年阴历七月初八,当时孩子不会哭,咿咿呀呀的叫声像小猫一样。
程珂珂就一直握着张丽的手,她发现她的手很冰,一直在抖。她不停地给张丽搓手。
3月22日,程珂珂又带着媒体到了张丽的老家。张丽的奶奶已经80岁,老人看着程珂珂,周围的人反复问她,“这是谁?”奶奶拉着程的手,说,“这就是我的孙女张丽。”
随后张丽进来时,奶奶蒙了,左右手一边牵着一个,来回摆头看两个人。“哎呦哎呦,我认成我孙女了,真像。”她握着程珂珂的手,不住地抬起来又放下。
程珂珂止不住地哭,“奶奶年龄那么大了,能把张丽抚养的这么好,特别感激。”
张丽也哭了,从小把自己养大的奶奶竟然没认出自己,“特别惊讶,我奶奶都没认出来,我都伤心地气哭了。”
奶奶证实,张丽也是抱养的。30年前,张丽的妈妈和大姨把张丽从巩义抱回家,“她是早产儿,刚生出来不到十天,就这么小,可吓人了。”奶奶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比一只鞋大一点的长度。
对着媒体的镜头,两人表态,将去做DNA鉴定,用科学的办法确认她们的血缘关系。
3月27日,张母坦白张丽抱养的身世,张丽程珂珂挽着张母胳膊哭泣。新京报记者 乔迟 摄
失去安全感的母亲们
但刚表态完,两边的妈妈却都反应激烈。他们反对DNA鉴定,心里被强烈的不安全感萦绕着——我的女儿是不是去认亲,要离开这个家了?
双方见面的视频,在网络上被断章取义地剪辑,再传回母亲们的手机上。她们一度认为,含辛茹苦抚养了三十年的女儿,默默守护了三十年的身世秘密,全部被曝光了。
程母看到一段视频,画面里程珂珂和张丽抱着张丽的奶奶哭,配文是,“程珂珂找到亲人。”她以为张丽的父母就是程珂珂的亲生父母,便开始在家以泪洗面。
程珂珂曾经有个大四岁的哥哥,八年前去世,成了家里的独女。程母担心,家里只剩一个孩子了,自己养了三十年的孩子认亲以后,会不会冷落自己?
张母的排斥情绪更强烈。她从网上看到了程母抱着两人哭泣的视频,也以为程母就是张丽的亲生母亲。她开始不接张丽的电话,微信不回,视频不接。
家人们轮番劝说,都被张母驳回。张丽的哥哥打电话说,张丽已经三十岁了,应该对自己的身世有知情权。张母回,“你想让她去找亲生父母吗?”
在家人多次开导后,张母才终于松了口。她向张丽讲述,抱养张丽前,张父突然车祸去世了,那时张母已经怀上了二儿子,而且离生产的日子不远了。
因为悲伤过度,张母早产得子,孩子生下来就有败血症,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奶奶担心她会改嫁离开这个家。张母跟奶奶说,“我不会走,我们再领养一个小女孩,一家四口一起生活。”
那时张母的姨夫在巩义一家煤矿打工,姨夫帮她打听到,矿上有个未婚先孕的妈妈,想找抱养的人家。张母花600块钱抱回了一个女婴。
母女俩边说边哭。张母说,自己亲手把张丽从巩义抱回洛阳的老家,当她听说和女儿一模一样的程珂珂从巩义找到张丽,自然而然地认为,张丽的亲生父母从巩义来要孩子了。
张丽跟妈妈解释,程珂珂也是抱养的,张母并不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是程珂珂和她妈妈联起手来骗你的。”
从那天以后,张母依然拒绝与张丽沟通。
张丽想带着程珂珂来见母亲,只有程珂珂亲口说出自己是抱养的,母亲才不再生气和猜忌。
3月27日,在郑州商鼎路的一个公园旁,张母第一次见到程珂珂。她问张母,“你看我是谁?”张母没认出来,“你是我女儿小丽啊。”
在张丽出现后,张母才恍然大悟,“真像,要是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张丽比程珂珂矮一些。”
张丽在镜头前对张母保证,“你的心放在肚子里,我不是要找亲生父母,只是想跟程珂珂确认一下是否有血缘关系。”
听到这里,张母局促地攥着双手,渐渐收敛起笑容,用力地抿着嘴唇,双眼泛红说,“你做什么我都不管。”然后走到一边去躲着镜头抹眼泪。
张母的身边围上了一群人,每个人都在劝她,“你就当多了一个干闺女”,“你放心吧,张丽不会离开你的”。张母低着头任凭周围人的劝说,却把胳膊交叉在胸前,不做任何表示。
就在大家觉得劝说无效准备离开时,张母突然说,“不用做检测浪费钱了,她们就是双胞胎。”
她说,“当初我姨夫找的巩义煤矿上一个中间人说,有一对双胞胎早产女婴,但那时候家里条件太差,实在养不起,只抱回了一个大的,留下了一个小的。”
张母回忆,双胞胎的生日是1991年阴历七月初二卯时。她当时去接孩子时,婴儿用深棕色的粘有污渍的布子包裹着,只有三斤。
因为是早产,张丽刚到家时眼睛也睁不开,不会吃和哭。张母只能买个针筒,把针头拔了,冲开奶粉以后灌在针管里,一点一点推着喂给孩子。她怕孩子半夜饿了哭不出来声音,和大姐一人守白天一人守黑夜,坐在孩子旁边两个小时喂一次奶,喂了一个星期以后,孩子才开始会吃会哭。
3月27日,张丽和程珂珂挽着张丽的表哥拍照。新京报记者 乔迟 摄
宠爱的、严厉的
其实,家人早都知道张丽是抱养的。哥哥张军说,七八岁时,有一次奶奶跟他提过。但大家都选择心照不宣的不问不说。“怕张丽多想,我就拿她当亲妹妹,我们就是一家人。”
程珂珂小时候会好奇地问妈妈,“我是你亲生的吗?”妈妈总是回答,在垃圾桶、路边捡的,然后两个人都笑了。没想到,出生三十年后被告知,自己真的是抱养来的。“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在给我讲一个故事。但我也就听听,不会让这个事情影响我跟妈妈之间的感情。”
程母回忆,在抱养程珂珂之前,她因为早产刚失去了一个小儿子,孩子出生一星期就夭折了,伤心欲绝。没过多久,有一个老奶奶抱着一个女孩到村里询问有没有人愿意收养。那时她还没出月子,看着同样是早产的小婴儿特别可怜,自然就泛起母爱,把孩子要了过来。
程珂珂从小在父母溺爱中长大。父母种地打工养活家庭,但只要是程珂珂张嘴要的东西,他们全部都会满足。
在七八岁时,程珂珂看上一件白色纱质连衣裙,“穿上裙子转圈裙摆会蓬蓬的飘起来,可美了。”这条裙子七十多块钱,而那时程父一个月工资才两百元,但程母二话没说就买了下来。
回家以后程父看到嘟囔一句,“你就惯你闺女吧。”等到程珂珂跟爸爸要零花钱,别的小孩零花钱都是只给一块钱,但程父会给她五块钱,自己却只舍得抽一块钱的烟。
小学三年级时,流行用复读机放磁带学英语,程珂珂是班里第一个买复读机的人。MP3、MP4,程珂珂也都是班里第一个拥有的。
七八岁时生病,她回忆,农村孩子晚上生病一般熬一夜天亮了再去看病,“但是我无论什么时候生病,妈妈都背着我翻山越岭地走两小时山路去找医生。”
爷爷也疼爱这个家里唯一的孙女,程珂珂四岁时,爷爷就经常带她去找郑州的叔叔玩,给她买衣服。“那时候的人买东西最多只去镇上,没有去省会的,但我就能经常去郑州。”
哥哥在工作后,攒了两个月的工资,给当时刚上初中的程珂珂买了最新款的翻盖手机,“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哥拿到第一笔工资想到的人是我。”
在全家人的宠爱下,程珂珂安心长大。她和妈妈更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什么事都会和妈妈分享。
但张丽的童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过得并不是很美好”。
张丽的老家在洛阳山区的村子里,不到一岁时,为了养活一儿一女,张母到村子旁的采石场打工。
四岁多的张丽已经记事了,她印象里经常跟着哥哥给母亲送饭。采石场里都是男人干的活,她看到母亲瘦弱的身体挥动着小臂一样长、碗口大的铁锤,一下一下地凿,把大石块分成小石块,再用推车把石块运到拖拉机旁边。每天天亮出去,天黑回家,一天挣三十块钱。
张母总是穿着最破最烂的衣服去采石场,因为常年大力挥手臂凿石块,她的手臂落下了后遗症,一抬就疼。
在张丽最深刻的印象里,平时他们喝的水都是井水和自来水。有次她和哥哥捡瓶子卖钱,给妈妈买了瓶两毛钱的矿泉水送到采石场,但妈妈却生气批评了他们。“太穷了,不舍得买。”
奶奶一直捡破烂补贴家用,她连拉带扯地带着张丽和张军,在附近的村子里捡塑料瓶、啤酒瓶,别人家翻新屋子时扔出来的旧门窗废铁等等,再拿去卖废品。
张丽八九岁时,张母去村子附近的煤矿打工,把挖出来的煤用推车运到煤车上,装一车煤20块钱。
那时张丽已经会在家做饭,她们最常吃的就是自家种的白菜和萝卜,炒一炒或者切成丝凉拌一下放点盐,带上馍、咸菜,米汤就给母亲送过去。母亲总因为太劳累,在铺着白色的尼龙编织袋的煤堆上睡着了。年幼的张丽看到这一幕,心里酸酸的。
因为家境不好,家里三个小孩的生日都在同一天过。在张丽的印象里,妈妈几乎没穿过新衣服,穿的都是外婆、大姨二姨穿过的旧衣服。
张丽把妈妈为拉扯孩子长大所受的苦都记在了心里。所以当面对热情和好奇的程珂珂,张丽左右为难。她也十分好奇自己的身世,但她同样很想把妈妈保护起来,“我不想提身世的事情,提了相当于在揭妈妈的伤疤,我害怕让她伤心。”
相较于程珂珂和母亲像朋友一样的相处方式,张母的性格严厉许多,在张丽的印象中,几乎没有什么事能和妈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你说两句话,她脾气就上来了。”张丽从小就很怕妈妈。
张母更像是传统家庭里不善言辞、固执独断的父亲,很少给张丽言语上的关心,但是会用实际行动表达对孩子的爱。
小学时候,张丽羡慕别人家有电视机,回家后问妈妈能不能买一台。张母说,“没钱,买它干啥?”但是过了两个月,妈妈突然买回一台二手黑白电视机,张丽激动地问,“妈,你怎么有钱买电视了?”张母说,“你管那些干啥,看你的就行了。”
张丽初中毕业以后在塔沟武校蒸馒头、当生活老师,张母有时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来看望之前也不打声招呼。张丽时不时去郑州看望打工的妈妈,买些吃的喝的。每次回到家后,张丽都发现自己的包里有妈妈塞进来的钱。
张丽习惯了妈妈的嘴硬心软。每次妈妈过生日,张丽都会买新衣服送她。妈妈只说,“不要,家里啥都有。”但是衣服买回去以后,“她穿上特别高兴,走到村子里跟谁都说,这是我闺女给我买的。”
张丽和程珂珂的故事经过短视频平台传播后,出现了张丽最不想看到的情况。——“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农村闲言碎语太多了,我妈觉得很丢人。”张母生气,拒绝沟通。
张丽也难受,“我知道她生我气,但是我也很伤心,很需要妈妈的安慰。”她一直抱着自己是妈妈亲生的侥幸心理,但现在破灭了, “感觉以前抱的希望全部破碎,心掉地上摔得稀碎。”
3月27日,张丽和程珂珂到郑州看望张丽的母亲。受访者供图
进入彼此的生活
这是两个姑娘最奇幻的一段时光。从刷到“另一个自己”,到发现各自身世,像极了电视剧的桥段。“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会和网友一样第一反应先是怀疑,这不会是炒作吧?”程珂珂说,“但是这么巧的事真的发生了,还发生在我的身上。”
她们成了登封市的红人,逛街时总有店员会问,“你们就是网上的双胞胎?真像!”走在路上也能被路人认出来,“你们是不是网红双胞胎姐妹?我是个亲子视频博主,你想不想把流量变现?”
也开始有人以认亲的名义找到她们。对方告诉她们,家里有长辈1991年在河南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婴,不得已送人。为了以后认亲,长辈在两个女婴右眉毛上方用剪刀划了一道。“看到以后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张丽说,恰好两人右眉上方都有一条细细的疤痕。
但是这人所说的出生时间是阴历正月二十五号,与她们阴历七月的出生月份不符合。
张丽还回想起,在小学一二年级,曾有个女人来到她班级门口,带着饼干、方便面、AD钙奶来看她。那个人简单地问了她学习、生活就离开了,她隐约记得,那个女人和自己长得有点像。
过了不久,放学时邻居婶婶悄悄跟她说,有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人来过,张母连门都没让她进。当时张丽年纪很小,但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蹊跷。
对于以后还有可能发生的被动认亲,张丽和程珂珂都表示不能接受。“如果他们想来找我们,前30年干吗去了?为什么不来主动找?现在网上看到我们才来,这样认亲我们不认。”张丽说。
程珂珂在一旁点头同意。她说,甚至害怕亲生父母来找我们,想等到妈妈们那边情绪稳定了,大家都没有顾虑时再做打算。
关于自己的身世,她们想过很多个版本,“是不是下乡知青来农村生的孩子?是不是因为生母未婚先孕以后被生父抛弃了?或者是亲生父母想要个男孩所以送养了我们?”
3月30日,张丽和张母来到巩义见程珂珂和程母,两家人坐在一起合影。受访者供图
近三个月的相认、撕扯,两人都已经疲惫。她们不仅失眠、体重也跟着直线下降。她们才发现,仅有的几次的见面都有许多人在场。两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坐下来聊一聊彼此空缺的那三十年的生活,甚至还没有时间和机会好好地了解彼此。
张丽说,自己是个性格大大咧咧的人,但是程珂珂比她更直接。和程珂珂在一起,张丽总是像姐姐,“程珂珂像个小孩,没心没肺、无忧无虑。”
3月30日,张丽带着妈妈来到巩义市程家见程珂珂和程母,两位母亲坐在一起面对镜头,她们没有对视,都低着头。
当被问到女儿身世被发现的感受,妈妈们都捂着脸哭了。程珂珂用手慢慢抚着母亲的后背说,“我俩不走,以后就当我俩亲姐妹,到对方家里转转。”张丽也安慰母亲说,“我又不跑,你害怕啥?”
他们暂时决定,先不做DNA鉴定。而是以新的身份进入彼此的生活。
(文中张军为化名)
文 | 新京报记者 乔迟 编辑 | 陈晓舒 校对 | 卢茜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