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橘子(梦见橘子树上结了好多橘子)

周公解梦:梦到这些场景,预示你将要过上富裕生活,令人羡慕!

周公解梦:梦到这些场景,预示你将要过上富裕生活,令人羡慕!

1、梦见蘑菇变成灵芝草,预示你将要过上富裕的生活,令人羡慕。

商人梦见自己采蘑菇,财运上升,将会有赚钱的投资机会到来,抓住机会就能迅速积累大量的财富。

求职者梦见自己采蘑菇,工作运不错,自己所投递的建立都被各大公司录取,并且都对伸出橄榄枝,把握机会,就能做出一番事业。

梦见挖蘑菇,预示着近期你的运势不好,有人向自己推销一些东西,由于自己的一时贪念,被他人骗取钱财。

2、梦见捉蝎子,暗示着你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很难接受别人的建议,有大男子主义。正因为你的这种性格,你会树敌很多。这对你的人际交往是相当不利的,如果你不想有一天陷入困境而无人帮你,那就改变这种自以为是的作风吧。

梦见打死了蝎子,会与朋友分道扬镳。这暗示了现实生活中的你可能是一个做事不讲规矩的人,甚至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因为你的行为让人不敢苟同,所以朋友们纷纷离你而去,最终只剩下你一个孤家寡人。所以,改改你的秉性吧。

老人梦见蝎子咬脚,预示着不久会有好运来临,你可以计划下美好的将来,是祥兆。

梦见很多黑蝎子,预示着你近期的运势不错,做什么事情都比较顺利;但是近期在健康方面要小心些,可能会有关节上的酸痛,建议你要好好调理。

3、梦见摘生桔子,预示着近期的你可能会生病,身体会不适,平时要多加的注意。

生意人梦见摘桔子,预示着近期走偏财运,支出要控制些,对于某些不公开的投资项目会升职,是好兆头。

梦见摘成熟的桔子,预示着近期的朋友运势很好,会结交不少好友,但不可以喜气过盛,避免影响了目前的好运势。

职员梦见摘桔子,预示着近期的工作上有些心不在焉,工作中会出现一些小误差,是不祥之兆。

4、已婚者梦见采灵芝,预示着近期你的爱情身体会很健康,孩子也会健康的成长,不过生活中会有小三的出现,建议你要多加留意才好。

求职者梦见采灵芝,预示着近期你的求职运势不错,会有主动送上门的机会,不过,自己要抓住机会,好好的表现自己。

孕妇梦见采灵芝,预示着近期你离自己的心愿还有一段的距离,不过只要你肯坚持不懈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孕妇梦见吃灵芝,预示着你和腹中的宝宝都非常的健康,而且日后宝宝也会顺利的降生,是吉兆。

上边的这些场景,你们有人梦到过吗

孕妇容易做胎梦,这10几种胎梦你做过哪一个?另外暗含一些秘密

怀孕之后孕妈妈们对各种现象都很好奇,有好几个朋友都问我怀孕时都做了什么梦,她们想通过做的胎梦来判断胎儿的性别。

我在孕期也经常做胎梦,做梦时其实很不舒服,还经常被吓醒,醒来才发现是做梦,惊出一身冷汗。我也收集了很多朋友做的胎梦,即可怕又神秘。有很多朋友喜欢用胎梦来判断胎儿性别,其实这也不一定,胎梦还预示了一些其他的方面的问题,不要只顾着推测男孩女孩了。

梦到美好的事物

有很多妈妈梦到美好的事物,说明孕妈妈心情不错,平时家庭合睦、和同事朋友关系融洽、工作也很顺心,身体也很舒服。

1、我梦到过小女孩,大眼睛、双眼皮、白皮肤很漂亮。我生的是男孩,另外一个朋友和我做了一样的梦,然而却是女孩。

2、有朋友梦到过男性给女性在头上插花,生了女孩。

3、有个朋友说生女孩时梦到摘树上的果子吃,果子又红又多。还梦见过有两只五颜六色的凤凰在天上飞,好漂亮。

4、有朋友梦到蓝鲸,在一个大湖里游,生的女孩。

5、有的梦到竹子,生了男孩。

6、有的梦到豆角,长长的,后来生了男孩。

7、有的梦到一位老太太送给她一对凤头金钗,当时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8、有朋友说怀女儿的时候全是梦见各种水果,枣,橘子,苹果,香瓜,还有花,基本没梦见什么动物。

9、有的说怀孕第一次做的梦,梦见海豚在水里游,第二次梦见在一棵长满清苹果树上摘了一个红苹果,周公解梦说的是怀的女孩。

上面这些梦都是美好的梦,说明孕妈妈心情不错,平时家庭合睦、和同事朋友关系融洽、工作也很顺心,身体也很舒服。

梦到可怕的事物

并不是每次都能梦到很好的事物,也会做可怕的梦。日有所思,也有所梦,这说明孕妈妈白天过得也不够顺心。可能心理压力太大,可能工作上出了纰漏,可能和家人、朋友、同事有过磕碰。可能在孕检时出现了一些小问题,总是担心宝宝的安危。

出现这种情况要及时调节,焦虑会影响食欲、影响精神状态、影响睡眠,间接影响胎儿发育。

1、我梦到过蛇,有小花蛇、有大蟒蛇,很可怕。还有3位朋友说梦到蛇是男孩,有1个朋友说梦到蛇是女孩。

2、有的梦到孩子早产,没有成活。

3、有的梦到胎儿出现畸形。

看来,还是梦到美好的梦的朋友占多数。

梦到夫妻私生活

有大约90%的孕妈妈都做过有关夫妻私生活的梦,据研究这是因为性激素发生改变引起的。做这种梦时,容易引起宫缩,肚子发硬发紧,让妈妈们大为恐慌。有的妈妈还特意为此吃什么药物安胎,大可不必,顺其自然即可。

总之,孕期做各种梦都是正常的,判断男孩女孩则不一定准确。以平常心对待,调节心态,休息好才是最重要的。

新晋二胎宝妈,曾经叱咤职场的Career Hero,青云计划获奖者,获多平台原创邀约。家有凝宝被派遣赴美文化交流。与万千妈妈分享育儿经验,关注我,获取更多育儿知识。

孕妇容易做胎梦,这10几种胎梦你做过哪一个?另外暗含一些秘密

怀孕之后孕妈妈们对各种现象都很好奇,有好几个朋友都问我怀孕时都做了什么梦,她们想通过做的胎梦来判断胎儿的性别。

我在孕期也经常做胎梦,做梦时其实很不舒服,还经常被吓醒,醒来才发现是做梦,惊出一身冷汗。我也收集了很多朋友做的胎梦,即可怕又神秘。有很多朋友喜欢用胎梦来判断胎儿性别,其实这也不一定,胎梦还预示了一些其他的方面的问题,不要只顾着推测男孩女孩了。

梦到美好的事物

有很多妈妈梦到美好的事物,说明孕妈妈心情不错,平时家庭合睦、和同事朋友关系融洽、工作也很顺心,身体也很舒服。

1、我梦到过小女孩,大眼睛、双眼皮、白皮肤很漂亮。我生的是男孩,另外一个朋友和我做了一样的梦,然而却是女孩。

2、有朋友梦到过男性给女性在头上插花,生了女孩。

3、有个朋友说生女孩时梦到摘树上的果子吃,果子又红又多。还梦见过有两只五颜六色的凤凰在天上飞,好漂亮。

4、有朋友梦到蓝鲸,在一个大湖里游,生的女孩。

5、有的梦到竹子,生了男孩。

6、有的梦到豆角,长长的,后来生了男孩。

7、有的梦到一位老太太送给她一对凤头金钗,当时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8、有朋友说怀女儿的时候全是梦见各种水果,枣,橘子,苹果,香瓜,还有花,基本没梦见什么动物。

9、有的说怀孕第一次做的梦,梦见海豚在水里游,第二次梦见在一棵长满清苹果树上摘了一个红苹果,周公解梦说的是怀的女孩。

上面这些梦都是美好的梦,说明孕妈妈心情不错,平时家庭合睦、和同事朋友关系融洽、工作也很顺心,身体也很舒服。

梦到可怕的事物

并不是每次都能梦到很好的事物,也会做可怕的梦。日有所思,也有所梦,这说明孕妈妈白天过得也不够顺心。可能心理压力太大,可能工作上出了纰漏,可能和家人、朋友、同事有过磕碰。可能在孕检时出现了一些小问题,总是担心宝宝的安危。

出现这种情况要及时调节,焦虑会影响食欲、影响精神状态、影响睡眠,间接影响胎儿发育。

1、我梦到过蛇,有小花蛇、有大蟒蛇,很可怕。还有3位朋友说梦到蛇是男孩,有1个朋友说梦到蛇是女孩。

2、有的梦到孩子早产,没有成活。

3、有的梦到胎儿出现畸形。

看来,还是梦到美好的梦的朋友占多数。

梦到夫妻私生活

有大约90%的孕妈妈都做过有关夫妻私生活的梦,据研究这是因为性激素发生改变引起的。做这种梦时,容易引起宫缩,肚子发硬发紧,让妈妈们大为恐慌。有的妈妈还特意为此吃什么药物安胎,大可不必,顺其自然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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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去世的亲人,是好事还是坏事?看完这三点,你就明白了

我们与亲人之间从出生的一刻就开始了告别,从朝夕相处到次数减少到再也不见,当我们的亲人刚来开的时候,可能心里没有那么难过,但过一段时间之后心里的难过会加倍。

尤其看到对方生前用过的物品时,更是特别难过,睹物思人,可心里就算再难过对方再也不会出现了。

因为再也无法相见,只能梦里相见,因此大多数人会梦见去世的亲人,在梦里再次看到对方的容颜,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其实这不应该用好事还是坏事来界定,因为这是一种思念,那么梦见去世的亲人预示着什么呢?相信你看完这三点就会明白了。

一、睹物思人,梦里相见

世间所有的一切冥冥之中都是有缘分的,梦里的相见也是有缘分的,之所以会在梦里梦到去世的亲人,可能是看到了他生前用的东西,睹物思人,若是没有看到,可能就不这样了。

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当亲人刚去世的时候,我们似乎没有那么伤悲,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内心里还没有接受对方的离开,觉得对方只是出远门了,一会就会回来了。

但当过段时间之后就会明白原来对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时候就算没有思念,只要一看到对方生前用的东西就会疯狂思念,会在梦里相见。

这点,朋友悦悦深有体会,最近悦悦总是梦见自己的外婆,在梦里外婆的样子那么清晰,就像活着那样真实。

悦悦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前几天她去舅舅家了,并和舅舅一起去看了外婆生前住的老屋,看到老屋里的摆设以及外婆以前用的东西,悦悦心里特别难受。

恍惚中好像有个人在屋子里,悦悦知道这是错觉,可是却又那么真实。

聊起这件事,悦悦说:“你知道吗?在梦里外婆会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庞,我多么希望外婆现在还能活着啊,可这根本不可能。”

悦悦说完之后,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她是太想外婆了。

当一个人特别想念对方,一旦睹物思人了,那么他就是想念了,梦里梦到也没有什么稀奇,只不过是想再见对方一面罢了。

二、内心难过,发泄苦闷

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几乎每个人都会遇到,有些人遇到之后找不到倾诉的人,心里特别难受,日子过得很艰难,甚至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当他发现在世间找不到寄托之后,就会在梦里找寄托,而梦里的亲人成了最佳人员。

他们知道亲人是最疼自己的,自己可以在梦里把所有的不满所有的痛苦都会和亲人诉说,从而获得内心的解脱。

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朋友性格比较内向,平常受了欺负他也不说,而是选择独自一个人承受,内心特别苦闷。

当他快承受不了梦到了自己的母亲,在母亲面前,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当他发泄完之后,母亲温柔地告诉他要坚强,只要坚强起来,没有过不去的坎。

虽然醒来之后他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梦,但现在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因为母亲在梦中给了他足够对抗痛苦的力量。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当一个人内心难过,苦闷无处发泄时就会梦到自己的亲人,他们知道亲人无论在现实还是梦中都是他们坚强的后盾。

三、心有愧疚,想弥补

很多人总想着出息了再去看自己的亲人,可时不我待,当自己真正出息了,对方却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内心充满愧疚,可也没有办法了。

因为内心有了愧疚,就会梦到对方,想尽一切办法弥补,在梦里倾其所有。

比如,你从小就是在奶奶家长大,奶奶承载起了你整个童年,你在心里暗暗发誓等长大有出息之后好好孝顺奶奶,本来想得很好,可是造化弄人。

等你出息了,深爱着你的奶奶却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时候内心里怕是充满愧疚吧,当愧疚攒多了就会梦到对方,想为对方做点什么,虽然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在梦里能为对方做点什么也会让人感到心安。

有人说,梦到去世的亲人不吉利,这话你千万不要相信,因为这不是吉不吉利的问题,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想念,一种自我疗愈的过程。

人活着真的要好好珍惜身边的人,因为一旦失去了,可能就真的只能在梦中相见了,未来的日子里愿我们尽量少给自己留下遗憾,也只有这样才会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安宁,难道不是吗?

南国橘子树

送我和亲的队伍在城外被乌压压的大军拦住。

为首的那人用长剑挑开我的盖头,冷冷道:「下轿。」

我毫不犹豫地出手握紧了剑刃往回夺:「还我。」

猩红的液体顺着手腕淌到肘下,在镶金缀玉的礼服袖子上晕出了一块块深色。

他攥住了那幅本该由我夫君揭开的红盖头,良久,狠命将它掷在我的膝上。

那架势似乎要将我砸穿。

1

我忍不住笑了:「顾肇均,好久不见你。你长高了。」

他的语气难掩落寞:「尚盈盈,我在仰泉关守了三年不是为了让你去和亲的。」

我尽量温柔平静:「同是为国为民,并不冲突。」

他沉默,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军队。

在这样荒诞的情景之下,那些身着铁甲的骑兵连同他们身下的骏马,都安静得仿佛不存于世一般。

无声的黑云压城之感。

我知道顾肇均在想什么。

所以我告诉他,比起将军夫人,我还是更想当一国贵妃。

戏文里那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前提都是佳人有意。

若是佳人没有情意,救她于水火的便不是英雄,只能勉强做个恩公。

顾肇均十六岁自请戍边,十九岁还朝,他的脾性可不是甘愿做人家恩公的那一类。

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纵马回京。

我没有回头,和亲的队伍继续启程。

2

七日的颠簸劳顿之后,我到达了北国境内。

世人都说南国秀雅,北国雄伟,人的心性在景色的浸润之下,也渐渐分出了南北。

我本以为我的夫君会像那些来迎亲的北国将军一般眉眼如峰,谈笑豪放。

他却文气得跟周围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一言一笑如春风拂柳。

孟祺扶我下轿,低声问我路途是否平顺,引我行礼,交杯,宴宾,直至我稳稳坐到新殿柔软的榻上。

年过而立的男子,很懂得怎么让一个少女感到温柔体贴。

屏退左右,他揭开盖头的第一句话是:「跟小顾将军分开没有哭一场?」

不是质问,是纯粹出于好奇的那种问法。

我坦言:「掐疼了手心忍住的。」

既没有任何不光明不清白之处,就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与遮掩。

比起我这桩政治联姻,孟祺幸运多了。

在娶我这个南国公主当贵妃之前,他年少心悦的女子已经是皇后。

我来或不来,他们都会继续把帝后举案齐眉的佳话继续抒写下去。

洞房花烛当夜,我的夫君和衣躺在我身侧,从塞北西风瘦马聊到杏花烟雨江南。他尤爱写诗,自小仰慕几位南国名士。

其中有两位恰巧做过我的启蒙老师。

他兴致勃勃地追问他们的为人和日常轶事趣谈,我逐个道来。

说得口渴,下床饮茶时不经意扫过红烛啜下的泪,有片刻失神。

恍惚间孟祺好像又问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什么?」

「我说,你需不需要孩子。」

他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玩着自己的发梢,语气愉快得跟讨论明天吃什么一样。

「可以不需要吗?」我想了想反问道。

「当然,这样也省去乔乔闹气。」

乔乔就是皇后。

在孟祺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嫁给了他,母家也全力支持他。

后来虽有了几个出身名门的妃嫔,但他的四个孩子都是她生育的。

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

嫡长子已经十四岁,我并没有对她构成威胁的资本。

但是,这一层我似乎想错了。

次日去乔乔宫中见她时,她很没风度地为难了我。

我按规矩奉茶,她并不立即接,还语气颇为不屑地评判我衣冠上南国近来流行的海棠纹。

一口一个「你们南人」。

那一刻我忍不住想,孟祺到底爱她什么?

难道爱情真能使人盲目吗?

手中的温度让我不得不面临眼下的困境,无暇多虑。

「皇后,我的手酸了。」

「你该自称臣妾。」

「南国长公主地位只在皇帝之下,不是你的臣。」

「哦?刚煮的茶太烫,就在你手中凉一会好了。」她见打压不成,另想出一个磨人的法子。

「你再不接我就泼你怀里,失手撒杯茶顶多训诫罚俸而已,我,没有恩宠可失。」

乔乔抿了一口茶,像是说给我听,更像在劝慰自己:「是啊,你没有恩宠。」

我预想的和亲的下场最糟也不过终身寂寞,没想到还有开启宫斗的可能。

过了几日孟祺来探我,问我跟皇后相处得如何。

我的回答似乎并不切题:「现在想来,我算不上真正地心悦顾肇均,我只是贪恋他英俊的容貌和纯美的心性罢了。」

孟祺微微一笑,并不深问。

我一个人住为我而造的新殿,身边只有陪嫁侍女和嬷嬷,关在宫里除了看书作画,没有任何娱乐可言。

但时间一久我发觉,不出五日孟祺必往我这儿来一次。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他是眼馋我自南国带来的珍贵文集刻本。

那些是我唯一伴身的财产,身在异乡为异客,诗书可以让心归家。

我为它们单独设了间书房,孟祺来时,多半直奔其中。

他展开一卷名为《富春山居图》的水墨画,瞬间瞪大眼睛:「这是真的?」

我忍不住莞尔:「这是我假意抗拒和亲向哥哥勒索来的。」

「转赠给我,」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当然,有让你满意的回礼。」

孟祺的回礼,是一则讯息。

南北两国联姻之后,为了亲上加亲,共同决定在对方国都建使馆,边界设商市,以交流文化和互通有无。

虽然我总疑心这使馆是皇帝们为了各家谍报事业的发展。

但,他刚刚说南国派谁来着?

「就是小顾将军,」孟祺被我的反应逗乐了,「想笑便笑吧,别把腮帮子咬破了。」

我以为自那天之后我们的命途将再无交点,内心早已将关于顾肇均的一切跟日渐远去的闺阁时光一起封箱、珍藏起来。

孟祺倒是天底下难得的豁达开明之人,他爱乔乔,就封她做皇后跟她生孩子,他不爱我,就算我心里挂念别人似乎也不干他的事。还有一点儿爱成人之美的雅趣在里头。

只是我暂时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若是我因太过相信他的性情而做了什么越轨之事,只怕会瞬间从家丑上升到国仇。

南国使馆落成的那日,我们再次相逢。

短短数月,我已经摒弃未出阁时的装扮,逐渐习惯将发髻梳成皇室贵妇常见的样式。

顾肇均却风华如旧,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除了略显清瘦,跟京城外那一见毫无分别。

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隔了好些年月,我好像抢先开始老了。

他拜过皇帝皇后,再来拜我。

「贵妃娘娘。」他执盏敬酒。

「顾大人。」我一抿入喉。

和亲公主与母国使臣多谈几句,并不奇怪。

奇怪的我们只唤啦一声对方的名号,再没有说别的话。

连「近来身体可安康」「路途辛苦」等体面问候都没有。

他回到他的座位上。

我低头夹菜。

宴会进行到歌舞。

衣着艳而不俗还有一丝丝清凉的北国舞姬们鱼贯而入,我们南国,是没有这么热烈的舞蹈的。

在场的南国使臣们眼底尽是冲击。

也包括我,我一会儿看小腰一会儿看大腿,眼睛忙得都快飞出去了。

乔乔突然开口道:「顾大人好像很喜欢,不如挑几个心仪的姑娘留在府上服侍。」

顾肇均一副刚刚回魂的样子,身边小侍附耳之后似乎才知道乔乔说了什么,立即拒绝:「谢娘娘,臣不要。」

「顾大人别不好意思。」

「娘娘,臣只是真不喜欢。」

我又差点因为忍笑把腮帮子咬破了。

3

过了几日,孟祺又从我处拿走一本熙乾年间印的《钱塘志》,赠礼是许我自由出入皇宫,只有宵禁,不限频次。

我犹豫了几日,没想好该不该去南国使馆。

顾肇均派人来请,说馆内许多书画玩器他不会摆设,让我去指导指导。

我想这毕竟代表着我们南国的体面,万一布置得很没有品味,会大大减损我在北国过日子的嚣张气焰。

想到这里我冷汗直流,一下子打消了道德方面的顾虑。

我立即画了张简图带去给他看。

「院中最好种几棵绿绿的橘子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成熟,冬天什么也没有的话也不掉叶子...不过好像没见过北国人吃橘子,回头让哥哥送些树苗来。正厅挂的字画一定要讲究,但是不能过于繁复,画家的品行性情也很重要,最好挂已经作古了的吧,啊,这个转角一定要添一面屏风…」

「尚盈盈,」顾肇均冷不丁截住了我的话,「你好狠好冷的心。」

「顾大人慎言,」我打开一只卷轴,「这幅图立意不错。」

「屋内只有你我,门外是我的亲兵。」他按住卷轴一端,徐徐展现的湖光山色戛然而止,截断了芦苇丛中的半只渔舟。

我隔着书案抬头看他:「只有你我?顾大人以为我是什么人?人前端庄尊贵没人就放荡不检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我只要你一句真话。」

「我要是想回家,你如何?」

「我连夜去默河建桥渡你,要是尚玄磬不准,就废了他由你做女帝。」

默河是南国北国之间的一段天然国界,因为激流过于湍急,至今没有渡船,只能绕走山路。

尚玄磐则是我的哥哥,南国当今皇帝。

「顾大人真是一番少年意气,」我垂睫而笑,「但我,现在过得很好。北国皇帝与我志趣相投,我们常常谈诗赏画,彻夜不眠。」

他没有说话,缓步踱到了窗前看风景。

我一眨眼,图卷上的湖水又添了两滴。

「你别以为嫁得远我就不追究了,」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你背弃我,我偏要追来缠你一辈子。」

「明日就派人回去办橘子树苗的事吧。」我站起身来,拿过之前画的简图又添了几笔。

「嗯,这儿一棵,这儿一棵,小路旁再来几棵,会不会太多?」顾肇均长抒一口气,然后隔窗指点。

「没人会嫌橘子树多的。」

我们开始认真谈论如何布置使馆。

如果院中种满了南国的花与树,墙上全是南国名家书画,那这个地方跟家又有什么分别。

等我想起该回宫时,天光已经暗了下去,稍微赶了赶才勉强在宵禁之前进了宫门。

这时候夜色更加浓稠,我坐在马车里阖眼养神,冷不防被颠得几乎没摔出去,脑袋重重地磕到了车壁上。

似乎是跟什么人冲撞上了。

身边的侍儿前去察看问话,肇事者却一言不发。

我忍着头上的疼痛掀开车帘,看见一双小狼一样的眼睛。

「你是谁?」

「孟珏。」

我来之前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孟祺与乔乔的第一个孩子,想来追问下去也不过是玩闹没留神,孩子罢了。

我拜拜手示意算了:「好吧,孟珏,你害我磕到头了,但我原谅你。」

他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原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次日清晨起床之后,我似往常一般独自打开南边的窗户吹风,一推窗却「当」地掉下去个什么东西。

侍儿出去捡来,原来是上好的跌打损伤药膏,除此之外还有一包闻起来就甜蜜蜜的花糕,看包装油纸的样式不像是宫里的吃食。

我想到昨夜那双小狼眼睛。

再次见到孟珏,是在皇后组织的后宫小宴上。

这次小宴的由头,是为了庆祝她的小女儿会叫娘。

我不明白,又不是叫我娘。为什么我既要表现得高兴又要送礼。

有女人和孩子的地方,就有热闹。

但所有的孩子都是乔乔一个人的,她被围绕着,很幸福地笑。

我觉得这时候她脸上的皮肤都好像掺了宝石粉一样在发光。

其他几个妃子在抱团闲谈,说的都是些吃喝打扮之类的事,我正在心里抉择要不要加入。

门外施施然走进了一个衣着华丽面容俊雅的小小少年郎,他躬身冲众妃行了个礼,激起千层浪。

他温驯地笑,耐心地听她们闲谈,吃她们开好的坚果。

徐妃拉过他问:「爷最近在忙什么呢?都不见人影。」

「在父皇的逐良画苑里打杂帮忙。」他依旧笑嘻嘻的。

乔乔的脸色有些沉,北国人尚武,她一定不喜欢孟珏亲近文艺,奈何皇帝领头喜欢这些,才不好说出反对的话。

「淑贵妃。」他搬了个凳子坐到我身旁,语调轻快地喊道。

「什么事?」

「我能去您的书房看画吗?」

我迟疑了片刻,乔乔心里压抑的不快立即宣泄:「什么破画弄得神神秘秘的那么宝贝?一个两个都要去看?我倒要看看珏儿能去几日!淑贵妃,你闲着也是闲着,便让他去吧!」

什么叫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正要理论,身旁的孟珏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央求道:「儿臣绝不多扰,娘娘消消气,好吗?」

算了。

想起那天夜里他看人的眼神,我选择不再深究。

筵席结束之后我主动问道:「殿下什么时候得空?」

他答:「今日,娘娘得空吗?」

我摊手:「我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孟珏跟了我回去。

我的书房规模不断增长,此时已经占据了一整个偏殿了。

我题了块匾,叫它「静澄阁」。

宁静澄澈。

孟珏安静地穿梭于书架之间,偶尔停下来取一卷来看。

我在书案前坐久了,提笔随意绘着一幅莲叶图以打发时光,正渐入佳境之际,被案前的人影骇了一跳。

「儿臣有一个问题。」

「请说。」我在心里给自己喊魂,盈盈不怕不怕。

「北国的画匠往往用色丰富绚丽,花有几百种红,叶有几十种绿,为什么南国人只爱用墨呢?」

「你不觉得,墨色中包含了世间所有的颜色么?」我微微一笑。

孟珏颔首,沉思。

他好像有一张面具,乔乔需要一个温润有礼的儿子、众人期待一个谦和待下的太子时就拿出来戴上。

其余时候,神色永远不悲不喜。

我正在一点一滴地认识这个新国度的人们,好像,这也就是我的余生该做且能做的事了。

4

时光又流转了半载,从南国运来的橘子树已经开出了花。

快到我的生辰了。

顾肇均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像往年一样去爬云龙山去写生去摘野草莓。

我说想要一身漂亮到艳冠群芳的红裙,生日宴当天穿。

孟祺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在南国使馆办生日宴。

乔乔......当然不会问这个问题啦。

并且当天她没有去。

我想这是我们俩都乐意的结果。

我如愿穿了红裙,孟祺陪我坐在主位上,趁众人觥筹交错之间往我手里塞了枚通透细腻的玉佩。

我抬头看他,他真诚道:「盈盈,辛苦你不远万里到北国来了。」

我是真喜欢这人啊。

如果换一种相识方式,我想他会是我的知己。

我请他看我们南国的橘子树,我兴致勃勃地介绍,等小白花落完就会结青青的小果,小果长大了变黄,到时候可以专程来赏来吃。

孟祺只笑不语。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南国的橘子树在北国是结不出好果子的。

顾肇均站在树下玩着一柄折扇,一身素色衣裳,比起树上的花朵是另一种绝色。

北国皇亲和臣子们或结伴或独自游着园子,我端了一碟青梅踱到顾肇均身旁:「顾大人,任了这么久的文职不觉得寂寞吗?我记得你是骑兵出身。」

他拈了一颗轻快道:「你管我。」

我过的是十七岁生辰,顾肇均已经年过弱冠。

在南国,这个年纪多半已经娶妻了。

但不称心的姻缘会让本就没那么顺坦的生活雪上加霜,所以我并不劝他早日成家。

又该走了。

每次到了离开南国使馆的时候我都惊觉:原来我只是客。

回宫途中,乘坐的马车轮子崩掉了一只。

于是停下等待修缮。

正要启程,有宫人飞马来报:皇后咳疾又犯。

我微笑:「她很怕我们借机在外留宿。」

孟祺无奈:「那是生珏儿时落下的病,一般会在我留宿其他妃子宫里时发一发。」

「很可爱的病症。」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恃宠生病的。

进了宫门之后,孟祺向左我往右。

他去陪乔乔了。

我脱下那身浮光潋滟的大红裙子,散发沐浴。

手边放着侍儿新制的绿茶香膏,闻起来清爽甜蜜。

我把双腿架在浴桶沿上,低头看见大腿上附了一片粉花瓣。

想起出嫁之前给我量体裁衣的嬷嬷说,公主这样的风华,去了北国定会艳绝京都。

艳是艳了,只是没有男人爱我。

孟祺是乔乔的夫君,我没有夫君。

我衣下的肌肤从雪白到长出斑点,从紧致变得松垮,都没人看。

这个想法有点儿越礼,但想是我唯一的权利。

我闭上眼睛仰着脑袋,让发梢的水滴滴答答地滴着地板,再想一遍。

5

「这些是娘娘平日爱读的书么?」徐妃从我枕边摸出三本卷了边的册子。

《周礼》,《仪礼》和《礼记》。

「最近在温习。」

她是妃嫔当中唯一会私下来探我的人,倒说不上善意或是恶意,更像是纯粹的......闲得无聊。

也是,既没得争宠又不用抚育子女,这宫里除了乔乔谁不是闲得耐不住呢?

其余几位也都在养猫刺绣弹琴跳跳舞,好歹有个打法时间怡养性情的路子,也还算过得去。

只有这位徐妃,自幼跟着哥哥们舞枪弄棒,一入宫跟小狮入了笼似的,怎么也扑闹不够。

她不爱看书,却喜欢在我看书的时候叽叽喳喳地讲些家长里短,什么她家后院树上的小黄鹂小时候摔下来过啦,城里最好吃的点心铺子天不亮就有人排队啦,只要孟祺一宠幸别的妃子乔乔的咳疾就会犯啦......

她有点儿像静太妃膝下的小敏君妹妹,很少有女孩子举止过分活泼却丝毫不惹人厌。

「娘娘!!」我一出神她就晃我,直到我丢掉手头的书听她讲话。

「你说。」我一面稳住腕子一面妥协。

「你为什么还要看那么多礼啊礼的,这宫里简直没有比你更礼貌的人了。」

我被徐妃的说辞都笑了。

又一脸正色地逗她:「学无止境,我得向皇后娘娘看齐。」

她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您可打住吧,咱皇后在宫里最嫉妒的就是你。」

我们相视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笑归笑,若说乔乔嫉妒我我是不信的。

如果后宫注定是一场硝烟弥漫的战局,那么我从入局的时候就手无寸铁,她则扛着孟祺钦赐的大火炮将所到之处轰个稀碎。

为了避免炮火伤及无辜,我与徐妃等人几乎没贴着宫墙根儿走。

六月,孟祺出京巡游。

乔乔也跟着去。

我心里忍不住雀跃。

这意味着我会拥有三日以上的假期,在一定范围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徐妃比我高兴一万倍,她平日本就不能自由出入宫门,一下子后宫由我暂管,她直感叹往常的感情没有错付。

她没有去过南国使馆,一定要跟着我去玩。

出发之前又被孟珏撞上,于是出游队伍又填一员。

我暗自疑心,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还没走到使馆我手下的兵卒就足够发动了。

顾肇均作为驻馆使君,自然是前来接待的。

这时候暑气正盛,他穿了时兴的云锦袍子,袖子上绣的悬梁映月图在日头下看起来波光粼粼。

徐妃看呆了,问我:「娘娘,这便是你的初恋少年郎么?」

那声音不算太小,我甚至能看见顾肇均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

我恼怒:「小孩子胡说什么?可不兴造谣啊!」

徐妃扁扁嘴巴:「好啦,是人家无端臆测啦。」

我原谅了她,并领着她与孟珏进去。

后院种有一株栀子花,开满了洁白而香气热烈的花朵,花树下摆了摇椅和铺满茶点和果子的小几。

我在家时常被父皇骂没长骨头,好好的椅子不坐偏偏喜欢摇椅,可他便是那样地一面骂一面命人将摇椅打到了我常去的每一处。

我其实已经想坐下来歇息了,耐不住徐妃与孟珏第一次来,只好带他们东游西逛了一圈。

这一逛徐妃在顾肇均的兵器库里粘住了,孟珏被堂前的黄公望山水粘住了。

既都粘得那么死,我乐得回到心爱的久违的摇椅上闲适地吃吃喝喝。

顾肇均不穿戴盔甲的时候,我几乎都忘了他是武将出身,一举一动都那么温柔冷静。

「娘娘,好久不见。」他为我斟茶。

「顾大人,你......」

我话是到一半被他截住:「臣已经不再长高了。」

我一愣,笑了。

好吧,原本确实是打算这样说的。

抛开别的不说,顾肇均也是我在北国唯一的同乡,少女时代重要的玩伴,我们是有许多事与物可以谈论的。

这是我现下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安心又安宁的好时光了。

如果人固有一死,我选此刻。

许是天气太热,我喝了许多茶依旧口干舌燥,心里似乎有一团火。

顾肇均折回堂内取冰蜜瓜的时候,我趁机探身摘了一朵栀子花,闭上眼睛使劲吸了一口,以求恢复清明。

猛一睁眼,他已捧着蜜瓜走近。

玉盘里清甜馥郁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我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他的手指白得几乎与手中的盘子融在一起。

他的身姿兼具文人的俊秀儒雅与武将的果敢精锐之气。

他唇红齿白,下颌有利落的折角,修长的脖颈上嵌着一粒诱人的橄榄。

再往下,就被宽大的衣襟遮住了。

其实顾肇均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但我,真真切切地感知了自己的异常。

我想拈块蜜瓜冷静一下,一伸手打翻了盛满冰水的盘子。湿透的纱裙贴在大腿上,暂得清凉。

我又冰,又热,头脑变得有些恍惚。

顾肇均晃了晃我的肩头,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摇头,抓着他的手腕顺势缠身而上。

他却咬了我一口。

不是调情的那种咬法,是鲜血淋漓的、恨不得扯下肉的那种。

我从疼痛中暂得清明。

「盈盈,你想干什么?」他在我耳边低语,语气称不上温柔。

我委屈:「不知道,但你拒绝我还咬我。」

「我们在北国,这里是南国使馆。」

南国使馆四个字,将我从欲孽的悬崖边上拽了回来。

我钗环散乱地躺在摇椅上,头顶是连绵的绿叶与白花,身畔是几乎被我生吞活剥的驻馆使君。

差一丁点儿,我与他一世贤名毁于一旦。

他不等我反应,敏捷地一言不发地替我整理仪容。

我刚忍痛拉上肩头的衣服,馆外就传来孟祺与乔乔的仪仗声。

乔乔脸上容光焕发,笑盈盈地告诉我们她思念孩子,所以强烈要求提早回来,路过使馆顺便进来看看。

我与顾肇均对视一眼,但凡再在早一刻,南国的脸面将由我们亲手按在地上摩擦。

他们坐下来一起消暑喝茶。

乔乔问我肩头为何渗血,我笑言被突然窜出来的野猫伤了。她也笑,并不追问。

我递杨梅给她,她拈在手里,却不入口。

奇怪,乔乔平日最喜欢酸口的水果,梅子杏子什么的都得她宫里挑剩了旁人才有份。

我用帕子包了两颗藏入袖中。

回宫后侍儿吓了一跳,我照照镜子才发觉脸颊红得像火烧云,嘴唇也干裂了口子。

从南国带来的医官立即给我诊脉,吞吐半天,才极其隐晦地告知:我食用了激烈的类药物。

6

看乔乔的反应,就算不是她的手笔,她也知情。

愤怒之余我只觉得胆寒,连南国使馆都能堂而皇之地投毒,这个地方对我而言已经再无一丝的安全与隐私。

我像只惊弓之鸟,沐浴入寝的时候总是臆想有人在暗处窥视,掉了块香胰子都会吓一跳。

这几日一边派人去查探,一边劝自己定心,入睡之前把想看的书都搬到床上,通常翻到第二册就开始瞌睡。

正困意连绵之际,床边小几上的油灯蓦地熄灭。

我的心突突跳了几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寻常,没有开口喊人。

凭着记忆摸索到灯的位置,却摸到了一只手。

我抄起枕边的玉如意,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来客死死地钳住了腕子,他迅猛得像一只扑鹿的野兽。

「是我。」

这时候眼睛已经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借着窗口的月色,我看见床前半跪着一只硕大的黑影。

「小顾,你疯了?」

我睁大双眼不敢置信,他会趁夜潜入后妃寝殿。

「盈盈,你叫我什么?」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气得又要拿东西打他,手却还在他的桎梏之下,只好咬牙切齿:「顾!大人!」

「好了好了……」顾肇均低低地笑了,「不逗你了。」

他这才开始说正经事。

那日下了药的果品从所有经手的仆侍到负责后厨物资采买的小厮,全部暗中进行了追踪调查。

终于,等到了形迹可疑者回去复命。

渊国公府。

那是乔乔的舅公。

宫个斗至于绕这么大的圈子吗!

真无语!

真无聊!

他似乎看穿我心中所想,补充道:「这件事要是单为争宠就好了,皇后母家原是北国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牛黄供应商,但南北和亲交好之后,许多商铺都从南国采购了,因为南国的牛黄品相更好,价钱也便宜得多。」

这是一不留神砸了人家整个家族的饭碗。

边界的贸易集市广受百姓欢迎,难以逆势而为。可是如果来和亲的公主怀有异心,并公然在使馆与自家使君野合,整个局势的走向就大相径庭了。

「我们不要再私下见面了。」我从他掌心中抽出手腕,抱膝而坐,沉默良久。

虽是人家使了暗计,但我也确实去南国使馆去得太勤了。

顾肇均什么也没说,重新点了灯。

他站起身来,身前落下的阴影将我整个儿笼罩了起来,像琉璃灯罩拢着灯芯那样。

「出门小心。」

「怎么,怕情夫被人抓到吗?」

他总是如此。

「是啊,我最要面子。」我学着他的语气调侃。

他离开之前撂下一句:「早知这样,不如死在仰泉关。」

「死在仰泉关」,在某段年月是我最听不得的几个字。

我光着脚下床,伏身在窗台上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

夜色浓稠,夜风如水。

去年北国派人来求亲的时候,哥哥还没说完就被我一口回绝。

我说没得商量,我不嫁。

他没再劝我,带我去前线回来的将军家里探望。

那个刚刚新婚的小将军被火炮炸断了双腿,残肢汩汩地渗血,脸色由白转青,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我看了一眼伤口,只觉得痛入骨髓,强忍着心里异样走出门去,忍不住蹲在花坛边干呕起来。

呕得满脸是泪。

哥哥递来帕子:「他是顾肇均的副将。」

「做梦都怕北国的炮火轰到龙榻上吧?尚玄磐,你真是把父皇的脸都丢尽了,」我仰头看着他,「不过别怕,往女人的裙子底下躲呀。」

他面不改色地受了那几句。

言语再刺也是刺挠不死人的,仰泉关的某人再不还朝,那精致的眉目就会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我不允许这样的噩梦降临。

思绪飘忽之际,抬头只见一轮扁月悬在空中幽幽地散发着清辉。

正准备回屋睡觉,余光却发觉窗下有人。

顾肇均刚走,不可能是他。

那么,还能是谁?

孟珏将下巴支在窗台上,盯着我道:「娘娘,我全都看见了。」

宛若一个惊雷兜头劈下。

「看你在这儿站这么久,是不是想家?」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这么晚不睡觉干什么?嬷嬷找不着你又该着急了。」

「淑宁公主,你想家吗?」他执着地重复。

我怔住。

很久没听人喊这个名号了。

「姑娘嫁人了,丈夫的家就是家。」

我披了件长袍出门,牵了孟珏的手送他回宫。

他跟我的侄儿佑霖一样大,那小孩平时少年老成,结果我离宫的时候哭得只差没把城楼淹了。

前一段时间还收到他差人送来的信,他在信中问我,小姑父是个怎样的人,对我好不好?

我说小姑父比南国名气最盛的学士还要风雅,有缘会见的。

自那日以后,我不再往使馆去,非必要的话连寝殿的门都不想出。

孟祺时隔半月来探我,摇着一柄空白的折扇请我画扇面。

「工费两千贯。」我斩钉截铁道。

「给你四千,」他笑,「你怎么也这么爱财了?」

「妾身无宠,只好攒些私房钱养老。」

我挽起一截袖子研墨,孟祺在书案旁坐下,慢悠悠地扇着去暑用的冰块匣子,俨然一副小书童的姿态。

阵阵凉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盈盈,你会不会怪我?」他突然开口道。

「怪你什么?怪你让我和亲还是守活寡?」

「这样看来我的罪名比我想的还要多一桩啊。」

我隔着书案抬头:「北国尚武,打仗占个上风也不稀奇,若是我们南国赢了,我也要你坐花轿来我公主府上当面首。」

他被我僭越的言辞逗笑了,笑着笑着咳起来,面色比象牙制的扇骨还要白,掩面的手迟迟不肯放下。

不妙的预感。

我急切地拉过他的手掌来看,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霎时被人抽去了。

是一些黑黑红红的血块。

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太医已经看过了吗?」

「胎里带的弱症,维持到三十岁已经不错了,」他淡定地拿起帕子擦擦手,「我要是去了,你想回国就回国吧。」

「我不要当寡妇。」我拧过脑袋,不想在他面前哭。

「这是我亏欠你的第三桩事,盈盈,下辈子我变大青骡子专驮你过默河。」

这辈子我都过不好,你跟我说下辈子。

我撕了画到一半的扇子往他怀里一扔:「走开,不给你画了。」

孟祺接了,收进扇袋里依旧挂在腰间。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看样子乔乔和孟珏都不知道,他实在是个很坏的人,什么坏事都首先通知我。

渐渐地,他留宿在我这里的时候逐渐变多,因为睡眠时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咯血。

他说,只有我能保守秘密。

我说你病出癔症了吗?我是宫里唯一一个南国人,我是间谍!

他笑,盈盈真可爱。

7

宫里其他人应该只觉得我可恨。

原本众妃都无宠无子,也就省了心力互相算计。我想我刚来的时候也曾引起众人警戒的,但日子一久,发现我并没有笼络君心的本领也就罢了。

说酸话的,来我宫里打探孟祺喜好的,站阵营表决心的都有。

唯独乔乔什么表示都没有,我甚至见不着她的面。

「她伤心了。」夜间对弈时我忍不住感叹。

孟祺一边落子一边道:「她见我现在的样子会更伤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我想说他不懂女人,我宁愿我的丈夫死也不愿他辛苦隐瞒病症,夜夜宿在其他女人那里。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打了个转,就变了:我怎么能比他还明白乔乔的心呢?

尚盈盈,天底下不是只剩你一个聪明人。我忍不住摇头自嘲,继续酣战。

当夜,杀了他个片甲不留。

孟祺瞠目:「你搁这儿报仇来了。」

我捧起新茶饮尽而笑:「你要感激尚家没有女帝继位的传统。」

他服服气气地、一粒一粒地收纳起棋子放入黄花梨罐中。

却一不留神将棋罐摔落在地。

我痛呼:「你也搁这报仇来了?」

正借着灯火仔细察看有没有摔裂,裂了口子得当面索赔才是。孟祺却从塌上摸出了一封信,

封面上只落了一个「顾」字。

「偷情的铁证,陛下,」我敏捷地从他手中抽出,「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好了。」

这封信我还没来得及拆开,此刻藏匿的话,倒是坐实有私了。

信封里掉出两片树叶。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孟祺问我这算什么,我说树叶上有三个洞,代表「我想你」。

他接过去看了半晌:「洞呢?」

我笑得没把屋顶掀翻:「他忘记咬了。」

笑归笑,我知道那是橘子树叶。我也知道,我连使馆都不去了,顾肇均又怎么可能寄些能置我于险境的字句给我。

我拆信时的笃定,比孟祺揣摩乔乔心意的准确程度只多不少。

皇帝隐瞒病情原本就是纸包火一般的存在,他在我这儿,也只躲得了一时。

真相大白的那日,乔乔一句话都没说便哭得晕死过去三次,仿佛五脏六腑都化作了水,唯一能做的就是从眼睛里往外泄洪。

孟祺苦笑着与我对视一眼,无声地传达了一句:「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自那一刻起,她的生命与他一同流逝。

他走的那一天,她整个人苍白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卷到烧纸钱的炉子里,化成灰,追上他。

遗诏有言,孟珏继承大统,乔乔尊享皇太后之位,我为皇太贵妃。

十七岁的皇太贵妃。

又老,又年轻,听起来还有一丝该死的意味。

乔乔母家来了好多青年男子,打的旗号是拥立幼主,协理国丧。

可是他们金戈铁马地涌进了宫门。

我扯了扯乔乔的袖子:「娘娘,剑履不得上殿不是吗?」

她聚起一丝力气怒目而视:本宫的娘家人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很快,她的怒气就被慌张代替了。

渊国公双手捧着玉玺来到孟珏跟前,请他往一只小册子上签字盖印。

孟珏接过册子细细翻阅,良久,抬眸看他道:「取消南北边境集市?遣回南国使君?」

「只为安定大局,」时年四十八岁的渊国公稳若泰山般地微笑起来,「殿下不签,也不是没有人签。」

殿外,有他带来的已经就藩的小王爷。

我正要出言相护,却被孟珏一个眼神按捺了下来。

他对渊国公展颜一笑:「舅爷爷,你帮我研墨我才肯写。」

渊国公喜出望外,赶上前来侍奉:「好好好,老臣来伺候笔墨。」

研好之后,孟珏提笔思索片刻,在众人瞩目之下迅雷般地将笔尖捅进了渊国公的咽喉里。

渊国公瞪大眼睛,血涌如柱。

笔尖抽出时闪过兵器才有的冷光。

他镇定地补了几下,血浆飞溅到自己白玉一般的脸上,才宣布道:「乔政仲死了。」

变故来得太快,乔家那几个威风凛凛的青年见渊国公毙于幼主之手,一下子不知道这宫还应不应该继续逼下去。

殿前躁乱起来,铁甲的碰击声、妇孺压抑的悲鸣不绝于耳。

风雨欲来,谁能不怕呢?

这个当口,殿外由远及近地传来气吞山河的步伐声。

那样的气势若不是一支整齐肃穆的军队,就只能是天神降临。

看着顾肇均一步一步地走上汉白玉石阶,我暗想,北国这场危机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按使君之礼恭贺北国新君继位,留守殿外的兵士随之山呼。

孟珏站在御座前睥睨道:「南国人就是爱多管闲事,顾大人若是不来阻扰,父皇留下的三千死士早已把乔家这些逆贼的脑袋砍下来了。」

顾肇均温言:「先皇的灵柩尚未入土,还是换个地方处置的好。」

「也是,不能吓着宫里的娘娘们。」孟珏玩味一笑。

我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乔乔从此不再开口说话。

当晚她连夜搬去了一处前朝废妃留下的院子。

那地方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屋檐上的旧瓦看起来时刻预备着落下来砸人头顶。

孟珏几次请安都被她的随侍女官拦了下来,就不再去了。

我的不限时不限次的出宫令牌,也被他借口宫中戒严收去了。

有的时候,我真忘了他才十四岁。

他还没有到娶妻的年纪,乔乔又不见他,下朝之后只好来我宫里吃饭。

吃过饭就在静澄阁中看书看画,后来索性把他批折子的桌子都搬了过来。

终究是个孩子,怕黑怕寂寞。

佑霖一直到十来岁睡觉都不肯熄灯呢。

那日我往炉子里添了睡莲香料之后,便看起了女官拟好的中秋节礼单。

这香气令人宁神静心,我从小山似的礼单后抬头,欲问孟珏要不要带些回寝殿点,却没承想一下子四目相对。

他慌乱地移开眼睛。

这个做贼被抓包的神情让我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又惶惶乱撞起来。

8

好容易盼来了中秋。

原本国丧之后不宜宴请,但这个时候朝臣们都太需要一剂定心剂。

乔乔依旧不肯出来,我只好硬着头皮主理。

孟祺的妃子们无一例外已经全部自请出宫修行,我问徐妃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她说,她说睡不着觉,看见孟珏也总是想起他那日在大殿上杀人的神情。

住在寺庙里的话,爹娘还是偶尔能来看看她。

我没再劝阻。

这个地方,能出去一个是一个。

往昔宫宴众多姊妹欢声笑语的场景再也不会有。

不过再等几年孟珏有了皇后和妃子,就又是一批鲜妍明媚的小姑娘涌进来了。

我心里沉郁,没喝上几杯就觉得脑袋晕晕,借口不胜酒力,早早地出来透风。

殿后的园子里金桂飘香,循着香味走过去,桂花树下有一只秋千。

四下环顾没人,我坐上去足尖点地荡了起来。

并且越荡越高,高得有种即将飞走的错觉。

正玩得高兴,身侧却有股子力拽着迫使我停下来。

顾肇均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干什么?要玩的话后面排队去。」我将他的手从吊索上打下来。

「远远瞧着,这根树杈要断。」

话音刚落,「咔嚓」一声我连人带秋千地落了地。

剧烈的疼痛从尾巴骨传来。

缓了好久,我仰头质问道:「为什么不早劝我下来?」

「你是听劝的人么?」他摇头笑了。

「也是。」我想了一下居然觉得十分有理。

刚刚的大动作坠得桂花落了一地,仿佛下了一场花雨。

他在雨后的草地上坐下,与我相隔大约两尺的距离。

桂树枝头的明月满似玉盘。

我们在月下,在香香的晚风里久久地沉默着。

有一刹我觉得我似乎回到了未出阁的时光,整日读书写字,上树下河,有时顾肇均飞檐走壁来找我玩。

心里有些柔软的东西翻滚着,难以平息。

思忖再三还是开了口:「你回南国好不好?」

他拎起携来的酒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清冷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绯色。

「我会死。」

「什么?」我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

「我离你太远会很快死掉,」他的睫毛的阴影落在脸上,像只颤颤的飞蛾,「尚盈盈,你不信的话我试一次给你看。」

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悲伤的神情。

烈阳一样骄傲肆意的小顾将军,在北国晦暗的夜里把心剖出来给我看。

我瞪大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毁了妆容,起身先他一步回到灯火绚烂的宫宴上。

众人都有些疲态了,平日最受欢迎的舞姬出场才使气氛又热烈起来。

看完最后一场歌舞,我先行回了寝殿。

孟珏继续跟他的新政治班子培养感情。

侍儿替我卸下沉重的金冠,我独自面对铜镜拆着繁复的发式,突然发觉耳坠子少了一只。

多半是荡秋千时掉了。

我将余下的那只放进匣子里收好,刚按上锁扣,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孟珏喝得醉醺醺的,「啪」地将一件东西掷在梳妆台上。

慢慢抬手,正是我的耳坠。

「偶然拾到一物,特来归还。」

「多谢了,」我将它捏在手心里,「陛下醉得不清,我差人送您回去歇息。」

他聚起涣散的眼神盯着我道:「你不许走。我明天来吃饭。」

「我住这里,能往哪里走?」

他想了想点点头,任由小太监搀扶着走出门去。

那耳坠由小红珊瑚珠子镶嵌而成,此刻在烛火的映照下像一串血做的眼泪。

我将两只归置到一起,塞进妆奁最深处。

永远不再拿出来戴。

那似乎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真正的诀别。

从此之后我再没有踏出宫门一步,绝大部分时候都呆在静澄阁里。好在身为皇家贵妇,几乎没有求不得的名家书画和珍玩。

一晃两年就过去了。

很奇怪,对我来说它没有比两个月漫长很多,也没有比二十年短暂很多。

我对时间的感知已经变得麻木。

宫里的树木大多四季常青,花朵倒是会开了又谢,但是春天有桃李,入了夏就有睡莲;秋天有玉簪,入了冬又有山茶,总有装饰。

唯一能让人感到在逐月逐年生长的,是孟珏。

他的身量从齐我锁骨的高度长到了高我整整一头,俨然已经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

又因为早就独立处理政事的缘故,比同龄人多了些深沉与稳重。

按制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朝臣们早就催着选秀了。

他的母亲一直避世,后宫的事情几乎都是我在打理,因此这一桩我也趁他用膳时提了起来。

「娘娘很想我成亲吗?」

「这日子着实冷清,来几个年轻小姑娘我当然开心」,我掀开汤盅盖子让热气腾出来,「不过还是看你啦,想再等两年也可以。」

「不等了,全凭皇太贵妃娘娘做主。」他从汤里捞了块鱼肚放到我碗里。

一起吃过太多顿饭,我与他早已摸清的对方的饮食习性。

选秀的事提上日程,宫里久违地热闹了起来。

三两天就有朝臣的夫人领着自家女儿来我这儿请安,带来的除了寻常礼品,都是些展示姑娘才情的刺绣书法之类。

更有甚者要当面向我展示背诵《仪礼》十七篇。

有意思极了。

不过我喜不喜欢一点都不重要,孟珏得自己选择心悦的女子。

皇家的姻缘大多身不由己,有得选的时候,当然得好好选。

秀女入宫当天,我早早地起来穿戴打扮,监督着内侍将里里外外洒扫布置得焕然一新。

孟珏示意我看舒太尉家的嫡女:「这个漂亮吗?」

我一怔,答道:「很是灵秀。」

「个性好不好相处,娘娘喜欢吗?」他又问。

「又不是给我选老婆,是你喜不喜欢!」

「我觉得都一样。」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或者厌恶。

后来舒姑娘成了皇后,另有两位入选的秀女得等大婚之后再择良日入宫了。

也好,多办几次喜事就多热闹几次。

再过个一年半载,小舒皇后站稳了脚跟,宫里一切繁杂事务就都得由她接手了。

到时候我就学乔乔,找一方远离小一代的院子,躲进去再也不开门。

她才是真聪明真会躲懒啊。

新皇后的册封之礼于秋冬交接之际举办,年年这个时候,南国使馆都会送来一些时令果品和点心。

我接了小舒皇后奉上的茶水,回塞给她一只橘子。

她一愣,然后眼睛里透出狡黠的笑意,垂手让宽大的衣袖盖住。

我用余光扫过盘中剩下的橘子。

那人真是个大傻子。

南橘北枳我早就听人说过了,偏偏他一年都不落地送进宫来。

还要特别标注:南国使馆院中树所结。

9

孟珏抬眸问道:「儿臣没有吗?」

我笑:「新婚夫妇还是共食一只的好。」

为了迎接新的女主人,内务府将椒房殿装饰得华美辉煌。

孟珏留在静澄阁里的东西我也派人尽数搬了过去,小年轻夫妇就应该对案而坐,煮一壶香气四溢的青梅茶,读书、对弈、剪窗花,或者什么也不干。

北国皇宫里的一切都在慢慢恢复应有的节奏,就是我得接受暂时的冷清。

不过还没冷清上两个月,年仅十五六岁的新妃嫔们就来了,我这儿又成了小姑娘们喝下午茶谈天说地的首选场所。

她们实在适应得很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生机勃发的神气。

年轻真是好啊。

我这样艳羡地说的时候,小舒皇后总是很夸张:「娘娘也才不到二十岁,跟我们的姊姊没区别嘛。」

那个天寒地冻的下午,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吃烤栗,交换时兴的花样子。

我找了张稍稍远离聚会中心的摇椅,拥着暖炉昏昏欲睡。

瞌睡得几乎要做梦的时候,被侍儿贴耳唤醒。

她递来一封盖着南国皇帝大印的信。

我几乎立刻就清醒了。

尚玄磐大部分时候找我,都没什么好事。

不过这回似乎是我把人想坏了。

信中说,南北两国欲于默河上建一座渡桥,方便两岸百姓往来探亲访友。

也方便我回家省亲。

另一页应该是佑霖写的,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好多南国都城里的趣闻,什么地方新开了茶楼酒馆,最近流行吃什么点心……一页纸几乎不够写的。

最后他说,小姑姑,快点回家吧。

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肠。

我可以回家吗?

孟珏已经娶妻纳妾,后宫的主体早已经是新一代的帝后与妃嫔。

我早就不负孟祺所托了。

下午的聚会闹到接近黄昏,孟珏处理完政务,应该是听闻皇后在我这里,便寻过来吃饭了。

饭桌上我提起哥哥的来信,问何时动工建造那座桥。

他毫无预兆地脸一沉,重重地搁下筷子:「你们商量好的!是不是?」

我一脸迷惘。

小姑娘们亦不知所措,年纪最小的那个看了他的神情绞着帕子努力不哭出声来。

我拍拍皇后的手背:「你带妹妹们吃饭,皇上今日心情不好,我跟他去书房谈。」

进了静澄阁,他依旧抿着薄薄的唇,一言不发。

我只好先开腔问道:「什么叫「我们」商量好的?」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冷冷地笑了,「皇太贵妃娘娘。」

眼前这个比我高了整整一头的少年,此刻在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打量我。

我忍不住后退几步,冷不防撞倒了摇椅跌坐下去。

他像一朵乌云一样笼罩过来,双手死死地焊住了摇椅的扶手。

我被禁锢在那里,被迫抬头与他对视。

他睁着小狼一样的眼睛,让我想到了那日在大殿上杀人的场景。

「我全都看见了…」他像在回忆一个噩梦,「那日在南国使馆你与顾肇均在院中的摇椅下肌肤相贴,耳鬓厮磨!他还在夜里潜入你的寝殿私会,我以为收了令牌你就会变乖,可是你们居然连宫宴都寻着机会出去荡秋千!」

「皇太贵妃娘娘,荡秋千开心吗?耳坠子掉了都浑然不觉呢,你跟他在一起,怎么全然忘了平常自己是一副多么端庄守礼的样子呢?」

我被他连珠炮弹般的控诉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逼近,热烈的气息几乎喷到我的脸上:「当时就是这样,你揽着顾肇均的脖子,像个婊子一样往他身上贴。」

我别过脑袋躲避,想从侧边起身逃走。

刚一动作就被他推得跌回摇椅上:「装什么啊?你不是很缺男人吗?」

「现在顾肇均先去建桥,你随后回国省亲,你不会再回来了?是吧?」

原来他说的「「我们」早就商量好了」,是我与顾肇均有私情,谋划着一起回南国。

可是,他凭什么发这么大火?

我本就没有真的越礼,若是认真追究罪名,顶了天也不过是作为先帝遗孀有些举止不够合适。

多年的隐秘担忧,在这一刻落了实。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面对。

他见我沉默,态度愈加疯狂,竟大力撕裂了我肩头的衣裳。

我的肌肤一凉,一道陈年的伤疤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空气中。

那是当年栀子花树下,顾肇均咬的那一口留下的。

「还有什么可说呢?」几乎压到我身上的少年执念深深地追问。

「你都看见了,我当然没什么可说,」我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地摩挲着劲后的皮肉,「可是孟珏,你在替谁质问我?」

他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孟祺吗?」我故作沉思地点点头,「也对,他是我的丈夫,我背叛他理应受罚。」

他似乎一下子泄了气,跌坐在一旁的地上。

我从阁里用来小憩的软塌上拿了一件外衫披上,侧目瞧见,他白皙的额上淌下道道汗水。

想要追究我与母国使君的私情,他就得亲口承认:他暗恋他的庶母。

10

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从静澄阁里走出来、又是如何在他的皇后妃子面前状若无事的。

但打那日起,他不再借着各种由头往我这儿来了。

有一回坐着轿辇狭路相逢,他竟示意抬辇的小太监立即掉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

究竟年纪小,骨头硬,受不了重话。

从此界限分明再好不过了。

我该有我的清白和安宁。

近来我总是做梦。

在梦中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回到了做淑宁公主时所居住的宫殿里。

醒来时心脏咚咚地撞击着胸口,脸颊也因为兴奋烧得通红。

我做好了在北国寂寞的宫墙内守一辈子的准备,但是生命的转机就像落到砖缝里的草籽一样,绿意连绵地冒出来。

横跨默河的大桥一旦竣工,我就可以回家了。

啊!南国!

日夜魂牵梦萦的南国!

而追着我从南国一路北上的那人,将亲自主持这项伟大的工程。

思绪飘回几年前的南国使馆,十六岁的我与十九岁的顾肇均有过这么一段话。

「我要是想回家,你如何?」

「我连夜去默河建桥渡你,要是尚玄磬不准,就软禁了他由你做女帝。」

到头来,竟真是他建桥渡我。

新任使君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看样子他早已做好回国的打算。

难怪孟珏会误会。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

我就要走了。

听闻前往默河的工程队已经启程。

我抄写了很多佛经,日夜祈祷他们平安顺利。

其余的时候都在整理静澄阁里的书画,为它们编了一薄检索册子。

这些东西就不带走了。

过两年宫里有新的小孩出生,到了读书认字的时候来看看也是好的。

小舒皇后原本是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学着打理宫中事务的,但现在,她得立刻接手。

光是各司女官的职位品阶她都看得眼睛发直。

「娘娘,我离不开您!」她抱着我的袖子半撒娇半撒泼。

「那桥建好倒还有些时日,咱们抓紧学就是了。」我顺顺她的头发哄着。

「不过说真的,」小舒皇后抓住我的手真挚道,「我还是希望它早点儿完工。」

「为什么?」

她从身畔的梳妆台上拿起一面珐琅镶边的镜子,递到我面前。

我就着她的手,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她缓缓道:「儿臣冒犯,娘娘自打得知要回南国起,「神采飞扬」「顾盼神飞」这些词句都不够形容的了。」

有...这么明显吗?

我只好转移话题:「到时候南北往来便利了,你上我家里来玩呀,我带你去看南国山水,画船听雨眠,醒来摘莲蓬。」

她鼓着腮帮子不依不饶:「那我春天去一次夏天去一次,秋天去一次冬天去一次!」

「次次盛情款待!」我笑。

小舒皇后带着一大叠文件回了椒房殿之后,我只身爬上了静澄阁的楼梯。

平时只有一层二层在使用,再往上只收着些不常用的箱奁。

有些是我出嫁时带来的小玩器和衣裙首饰,那个时候什么都要带,硬是磨得哥哥多派了许多人手搬嫁妆。

真带来了,做公主时心爱的东西装饰在皇妃的身上,却有些不合时宜。

就那么闲置了许多年。

开箱来看,那些珍珠宝石的头面依旧散发着柔美的光芒。

它们静静地审视着我。

审视着这个老去的少女。

我重重地合上,头也不回地又上一层阶梯。

开了天窗,爬到阁楼顶上。

静澄阁盖得又瘦又高,登顶竟能俯瞰北国皇宫内的大半风景。

我太久没有出过宫门,此刻被高处的夜风一吹,竟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来。

直到把自己呛到。

才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尚盈盈,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将沉重的金冠卸下,放在屋脊上。

脱了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身畔。

像一片叶子一样摊在硌人的砖瓦上。

头顶的星空如此广袤浩瀚,像一条没有边界的河,笼罩着南北两国。

我们共用着同一轮明月和星群,却又实实在在地印证了「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我这个南人,终究没能真正适应北国。

默河的工程时时传来详细的进展简报入宫,每一次我都暗自喜悦。

某个与往常无异的清晨,我正在院中采摘带着露珠的栀子花,准备拿来研做香粉。

是的,那座桥从冬天一直建到次年六月,终于接近尾声。

我提着小篮站在茂密的枝叶下,采够了花朵,正要回宫。

另一棵树下传来两个小太监细细密密的谈话声。

「默河上游的水库一开闸泄洪,得冲了多少屋舍农田啊。」一个说。

「害,那些朝廷都有补偿的,轮不着咱们操心,就是那座桥,真不明白上头怎么想的,又建又毁的跟闹着玩似的。」另一个答。

「是了,可怜那位南国小将军,听说还没有成家呢……」

「唉……」

听到「南国小将军」的时候,我的脑袋「轰」的一声,似有火药在颅内炸裂。

手中的篮子跌在地上,花朵落了满地。

那两人听见动静一惊,看见是我,更惊。

「皇太贵妃娘娘.......」

他们忙不迭地行礼,我看着他们嘴巴在动,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我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步,转身跑了起来。

提着裙子飞快的穿过宫中长长的夹道,风声在耳边呼啸。

鞋子应该是掉了,因为脚心踩在北国的青砖上,那么凉。

我没有尽头地狂奔着。

每次做了噩梦,只要在梦中转身就跑,跑累了就会大汗淋漓地醒来。

可是,怎么回事?

直到我被石阶绊倒,手掌传来热辣而真实的疼痛感。

今天的噩梦都没有结束。

我爬起来继续越过长廊,撞到了一个手提食盒的女官。

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她的腕子问:「默河开闸泄洪了吗?没有吧?没有泄洪对吧?啊?你说话!」

我在漆光的食盒里看到了一个影子。

那应该不是我。

那是一个头发散乱精神错乱的疯妇。

她瞪着眼睛一遍一遍地诘问无辜的女官,问了一万遍。

11

「默河昨日开闸。」

我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下的令。」孟珏的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笑意。

我一下子泄了力气,女官得救般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我哥哥不会饶了你!」我体内浮动着一股扑过去咬死他的冲动。

「你以为,尚玄磐想留下他吗?」

这一句话,彻底将我的怒火浇熄。

是了。

我想起我出嫁那日顾肇均带着大军还朝的情景,仰泉关三年的淬炼,让他成了威名显赫的少年将军。

他来北国当个没有实权的使君,一定很合尚玄磐的意。

现在意欲归国,南国皇帝敏感的神经终于被再次触动。

这块大陆只有一个北国,一个南国。

南国北国的皇帝都不要他,他就只能溺死在中间的默河里。

廊外阳光和煦,蝉鸣清脆嘹亮,我却好像置身于一场暴雨洪水之中。

孟珏递过来一只鞋子:「皇太贵妃娘娘,您失仪了。」

我站起身来,冷觑着他:「因为我已经疯了。」

我把那只精巧华美的绣鞋狠狠地摔在地上,光着脚走回了寝殿。

居然觉得莫名畅快。

这个世上没有我要顾忌的人了,不是么?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孟珏管得了我?

他只能杀了我。

当夜,我让侍儿将从南国带来的花雕尽数取出。

有些喝到了肚子里,有些顺着脖子淌进了内衫里。

我的身子像一团火。

烧着烧着就要轻飘飘地升了空,化成一缕黑烟离开这个又脏又冷的地方。

「小顾!小顾!」我在梦里不受控制地呼喊着。

明明已经喝得很暖了,却又陷入了诡异的寒冷之中。

冰冷浑浊的河水没过我的口鼻、头顶。

我越挣扎,越窒息。

一股无法抗拒的命运洪流席卷着我、将我向下拖拽。

下面是什么?

啊,是十六岁的顾肇均骑着父皇赐给他的那匹麝香褐色的骏马,飞驰过南国都城的巷道。

他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光洁开阔的额头,展颜一笑,举国的花木都黯然失色。

还有十三岁的我,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他纵马。

心里明明雀跃欢喜,却只在他遥遥地大声呼喊「盈盈」的时候,绞着帕子。

年迈的皇祖母着人喊他上来,赐朵宫花戴。

「淑宁,你给他!」她抽出我手中的帕子。

我双手捧着那支形仿牡丹的绒花,忍不住低头端详。

绒花,取意荣华。

他会一生荣华尊贵,喜乐安康。

顾肇均下了马,大步跨着台阶登上了城楼,跪在皇祖母目前行礼时,青鸦鸦的鬓角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

「臣谢皇太后恩典。」他笑吟吟地接过,戴得歪七扭八。

「帮帮忙。」皇祖母捣捣我的胳膊。

我只好上前取下宫花,挑了个合适的位置重新簪好。

「有劳公主。」他依旧笑。

一双眼睛精光灿烂的,却从不在大庭广众下逼视人。

这一点我非常喜爱。

但夜里就不同了。

我住在内廷,他住在将军府,赶不上宴会的话几个月见不着也是常事。

因此他会飞檐走壁地溜进来,跟我共度好几个时辰。

有的时候他给我带他近来在集市上淘到的所有小玩意儿。

有的时候我们把宫里的老槐树上的花串儿扯下来一大筐,捣碎了做点心,虽然最后那点心也不能吃。

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干,点一盏小灯对案读书、对弈。

读书很安静,对弈有输赢。

我赢了的话,会要求他在本月再多来找我一次。

我正闹着要再来一局才肯放他走呢,额上传来了肿胀的刺痛感。

这股力量几乎将我的魂魄从身体中拖拽出来,眼前顾肇均的脸越来越模糊。

「陛下,娘娘醒了...」

睁开眼,是举着银针满脸焦灼的医官。

他如蒙大赦地向孟珏禀报。

我木木地望着屋顶的雕花。

「还有事吗?」我问孟珏。

他神色复杂地摇摇头。

「没事就走吧,我要睡了。」

侍儿大惊失色:「娘娘,您已经睡三天了。」

不。

现在才是在做梦。

顾肇均陪我下完最后一棋已是深夜,他一走我就睡着了。

睡得太深,做了这个冗长的噩梦。

梦见我千里迢迢嫁了人,出嫁当天与还朝的他迎头撞上。

我的夫君不爱我,连跟我圆房的兴致都没有。

到他死我都是处子之身。

后来我在异国的深宫里守寡,守了很多年。

只要我再闭上眼睛,安静一会儿,一切都会结束。

明天还能当笑话说给顾肇均听呢。

可是总有人扰我。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孟珏摇着我的肩头质问,「你恨我,就起来骂我,打我,杀了我!」

我被他摇得骨骼几乎都散架了,即使紧闭着眼睛,汹涌的泪线依旧源源不断地滑出来。

「你别哭,你要什么?」他像个偏执的怪物,不逼出一个答案永不罢休。

「我要你还给我!」我终于嚎啕起来,「你还给我啊……」

还我小顾。

还我不那么破碎的人生。

「你什么都有,还要还你什么?」他的声音像腊月窒息的冷风,源源不断地灌进来。

「全天下位高权重的男人都喜欢你,你知道我母亲为何多年闭门不出吗?不是因为我杀了乔仲政,是因为你!」

因为我?

「父皇弥留之际只点名要了一样陪葬,那是一只扇袋,里面装的是幅还没画完就撕了的扇面。」

「你胡说!」我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意欲阻止这起荒唐的污蔑案。

「是不是胡说不重要……」他松开我的肩膀嘲讽地笑了,「重要的父皇可真是痴心呢,知道你心有所属还要让你来和亲,可是明明都纳作妃子了,又放任你跟那人拉扯不清,这么看他又很大度,不是吗?」

我似乎丧失了还击的能力。

抱着被子眼泪汩汩地流。

「生气吗?震惊吗?吃点东西想想怎么报复我吧。」孟珏舀起一勺羹汤吹了吹,抵到我唇边。

我猛地掀翻了汤碗,撒了他一身。

他招招手喊侍奉饮食的嬷嬷过来:「再去做一碗。」

我拧脑袋不看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滚。」

「这就滚,你自己吃。」他利索地起身走了。

12

我吃了睡,睡了吃,吃了再睡,睡觉做梦。

睁眼的时间越来越少。

某天夜里雷雨交加,几道闪电从窗外划过。

静澄阁失了火。

多年珍藏付之一炬。

除了藏品,还有我写的诗,画的画,做来赏玩的陶器,阁楼上的陪嫁箱奁。

宫人都瞒着我,怕我想不开。

我还能有什么想不开。

烧了个静澄阁而已,就是火星蹦到我脚底下我都不会躲。

孟珏时不时地过来找架跟我吵,我有的时候吵得动,有时候吵不动。

我在宫中枯坐了好多年。

具体几年真不知道,因为逢年过节也没有人知会我,身陷囹圄,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日月升落。

又有一天,一个英武不凡的青年进来寻我。

他看见我愣了半晌,似乎不敢相认。

然后缓缓开口说道:「小姑姑,我来接你回家。」

哦。

尚玄磐暴毙于一位美人的床上,佑霖已经继位了。

这倒不错。

他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横跨默河的大桥已经建好了,南国如今厉兵秣马,虽说无意开疆拓土,但起码,不必再派公主和亲。

「北国的风水果然不养人,」他端详着我枯瘦的、青筋若隐若现的手背,「小姑姑未嫁时可是南国第一美人。」

「美人也会老,我只是老了。」我笑着宽慰他。

「不,都怪这破地方!我们回去就好了。」佑霖执拗道。

年轻的南国皇帝用极其浩荡的仪仗迎我回国。

可我早已不习惯华冠美服。

行止默河中央,我喊停。

佑霖柔声询问我怎么了。

「就在这儿放我下来,行吗?」

他的眼里满是忧伤和抗拒,低着头不说话。

我伸手抚了抚他的脖颈:「你放心,我不跳。我只是过不去,我过不了这条河。」

「小姑姑。」他喊我,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个好孩子,南国幸好有你,小姑姑也幸好有你,小姑姑永远记着你的好,每天都祈祷你福寿绵延,为政清明。」

我们自默河桥上分别。

史官笔下的淑宁公主病逝于归国的路上。

我换了寻常人家女子穿的布裙,一路走到了那座没来得及完工就被洪水毁灭了的大桥原址。

河滩上白骨累累,至今没人收殓。

有一个面黄肌瘦风尘仆仆的妇人,一边哭一边拾柴火似地将骨头收进一只竹筐里。

「总有一个是他。」她喃喃道。

「是啊。」我失魂地附和。

「你也来找夫君么?」她看见了我。

我心里梗了一下,否认道:「不,我来找一个大骗子算账。」

「想算账只能把这些骨头都烧了。」妇人摇摇头。

烈日炎炎,她拾,我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泥洼里发现了一只铜制的密封信筒。

掏出来,竟有一张白纸黑字。

她问我认不认字,认的话念给她听听。

我接过来,颤声念道:

「盈盈吾妻:默河渡桥乃吾为汝所建,片砖片瓦,精工细造。落成之日,归家之期。颠沛流离经年,卒有今日。汝乃南国明珠,安置南国方有熠熠光芒。吾愿用上等丝绢、檀匣珍藏相护。朝朝暮暮。」

听到「朝朝暮暮」时,妇人泪流满面,良久问道:「这「盈盈」的夫君真是有情有义,就是这女人没心肝,都不来找的。」

我笑:「别这么刻薄人家,也许她死了呢。」

——

默河的渡桥开放之后,南北两国的百姓自发在桥上进行贸易往来。

每月逢十有大型集市。

人们注意到,近来有位女画师总是悠然地背着一筐画来卖。

写字作画的文人都自恃高雅,从不肯置身于贩夫走卒之间,吆喝着揽客。

她好像不在意这个。

只是她的画每一幅都是同样的花样——一棵橘子树,墨绿的枝头缀着几颗又小又瘪的果子。

有人说她画的不像,橘子树生于南国,果子硕大橙黄,甘甜多汁。

她也不多解释,只坚持说她这是南国橘子树长在北国,果子就结这个样,就这么画。

问她是南国人还是北国人,她沉思片刻,嫣然一笑:「默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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