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堆(死人堆图片)

世界上最大的“活死人墓”,活人与死人“同住”,常年靠死人谋生

在普通人看来,墓地是一个十分严肃的地方,在公墓前不允许嬉笑打闹。而到了晚上,寂静的墓地还会透露出阴森恐怖的感觉,一般人晚上都不敢去墓地,更不要说过夜了。然而在世界上却有一座最大的“活死人墓”,这里的活人与死人“同住”,常年靠死人谋生。

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是亚洲最欧洲化的城市,也被称为“亚洲的纽约”。但是在角落中却有一个地方与繁华的都市形成鲜明的对比,它就是菲律宾最大的墓地——诺特墓地。诺特墓地生活着有5万多穷人,在这里活人与死人“同住”是很平常的事。因此这块墓地也被人们称作世界上最大的“活死人墓”。

这块墓地原本主要是用来安葬社会名流和权贵官员的,这些人在下葬时通常都会陪葬大量贵重物品,因此许多死者的家属都会雇佣一些守墓人,以保证墓地的清洁以及防止有人盗墓。一位守墓人通常负责几十个坟墓,他们靠这些守墓获得的微薄薪水谋生。也因为如此,过去几十年间越来越多穷人来到墓碑之间安营扎寨。

这些人住在“死人堆”里也实属无奈之举。近年来,越来越多农村人来到马尼拉,马尼拉的早就无法承受如此快速扩张的人口。住房紧缺、找不到谋生的工作使得这些最底层的人们不得不进入到城市的角落里生活,一起和死者分享生存空间。

在这里,一边新生儿出世,另一边逝者下葬的情况数见不鲜,生死早已没有了界限。孩子们打小就在大理石墓石上,吃饭,睡觉,玩耍,学习,慢慢长大,繁衍后代。可能会有人好奇:为什么要住在墓地,而不是在贫民窟呢?虽然墓地的生活条件并不好,私自牵拉的电线经常被市政官员剪断,但其他地方的生活或许更糟糕。城里的贫民窟犯罪猖獗、疾病蔓延。而在墓地中,穷人的日子要过得更安全、更无纷扰。

诺特墓地的许多居民,早已学会了“靠死人谋生”。或是承包墓地的建造、清理,或是在这里开餐厅、小卖部、小酒馆,每个人都过得很幸福。这里就像一个小型城市一般,虽然贫穷,但精神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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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湖北发现3000多具尸骨,一73岁老人站出来:我知道他们是谁

“我要报警,我们在工地上挖出了大量白骨!”

2010年,在宜巴高速公路的施工场上,工人们在雨后的大坑里发现了大量的白骨,从上面看下去,密密麻麻的都是大大小小已经白骨化的人骨头。

发现这一情况之后,工地的负责人立刻就给最近的派出所打了一通电话,可是随后的事情更是让他们震惊不已。

因为在警察赶到之后,他们才发现骨头远比他们看到的多,拼好之后竟然足足有3000多具,最关键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么多的尸骨是什么时候埋在这里的,也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只能尽快联系专家赶过来。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附近村子里已经73岁的老人主动站了出来,秦徳标激动地说道:“我知道他们是谁,我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多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为什73岁的秦徳标不但知道他们的身份,还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3000多具尸骨被埋在这里,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情呢?这些意外发现的尸骨究竟埋藏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往事?

埋在身边的3000白骨

2010年的9月,宜昌黄花乡的南边村在这个暑热难耐的夏天彻底沸腾了起来,村子里的人都不去地里干活,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听说了吗?咱村子旁边发现了人的骨头,足足有三千多具呢,摞在一起都快有一座小山高了。”

这句话刚一落下,旁边就有人紧接着说出自己刚刚听说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好像是在修路的工地里挖出来的,警察都来了呢!”

“就是说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埋在这里,要不是这次被大雨冲出来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咱们身边竟然埋着这么多人,想想都吓人!”

而这时刚刚从家里走出来的秦徳标听到话音之后,连忙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人骨头啊!

看到年纪大的秦徳标出来之后,所有人才都止住了话题,向秦徳标说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建国以后,国家就一直十分重视基础设施的建设,特别是2008年广州春运事件发生之后,国家就加大了基建的规模,而这次南边村旁边的施工工地就是宜昌到巴东的高速公路的施工队伍。

原本这是一件造福于民的大好事情,可是坏就坏在几天前下了一场大雨,将施工队原本挖出来的坑冲塌了,等到第二天雨一停,施工人员想继续施工的时候,竟然发现坑里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骨头。

工队的负责人立刻将这件事情上报,并且报了警。

警察赶到之后,第一时间就封锁了现场,将工地里的所有人都仔细询问了一遍,确定真的没有人动过坑里的东西之后,才立刻组织人想要将坑里骨头挖出来。

可是谁知道,随着他们的越挖越深,才发现这个坑里的骨头比他们之前看到的还要多的多,这个坑越挖越大,而里面埋着的小山一样的骨头也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等所有的骨头都挖出来之后,拼起来竟然有三千多具,这一发现让所有人都很难相信,而且经过法医的检查,这些人起码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经埋在这里了。

这下子就连专门案的警察都找不到该如何下手了,要知道几十年前中国还处于战乱的时候,当时死伤的人不计其数,再加上并没有让发现任何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所以现在只能尽量保护好现场,等待着专门的历史专家赶来才行。

但是即使警察已经尽量封锁消息不引起群众的恐慌,但是就在旁边的南边村的村民还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并且私下里已经讨论了所有的可能。

所以现在对秦徳标说完这些事情之后,还好奇地问道:“您老人家见得事情比较多,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料,秦徳标听完这些事情之后,直接就激动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啊!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秦徳标就立刻让人带着自己去施工地,找到负责人,将当年的事情详细地说了出来。

所剩无几的预备第四师

那是开始在1940年的事情,当时的秦徳标还只是一个三岁多的孩子,但是他却永远不会忘记那几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在那年的六月份,傅正模带着75军预备第四师所有人来到了南边村驻扎了下来,当时正带领着广大的群众在敌后战场干扰日军的部署,而负责阻拦日本向重庆进军的艰巨任务就落在了傅正模这支部队的身上。

虽说是一支正规部队,可是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预四师是一支临时组建的预备部队,不论是武器装备还是作战素质都和正规部队还有很大的差距。

队伍中的很多人都是原本没有任何经验,只是一心想要卫国杀敌才报名参军的,他们只经过短短三个月的训练就正式投入到了战场上。

当时时间十分紧迫,就连傅正模的指挥部都是临时找了一个大房子充当的,而部队的医院更是在河边找了一片空地临时搭建起来的。

在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想要为抗日出一份力,作为部队驻扎的南边村更是首当其冲,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投身到了抗日前线的支援工作当中,而秦徳标的妈妈也带着只有三岁多的秦徳标去野战医院帮助照顾伤员。

原本秦徳标一个小孩子猛地一下进到了伤员遍布的医院就有些害怕,更何况耳边还不断传来战士们的痛苦呻吟,最开始的时候他十分抵制这个地方,不愿意进去。

可是每到这个时候,妈妈都会在他耳边不断地说着:“他们都是英雄,是帮我们打坏人才受的伤,我们能做的不多,只能尽力帮他们减轻一点痛苦。”

虽然这些话被秦徳标记在了脑子里,但是当时的他并不能明白妈妈这样说的意思,只知道这些看着可怕的叔叔也并没有那么吓人,他们还会笑着给他讲故事,会陪着他一起玩,只不过那些叔叔有时候走出去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等到年纪大了一点之后,秦徳标也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知道那些不回来的叔叔都去了另一个地方,而且师长傅正模还在医院旁边买了一大块地专门埋葬那些不会回来的叔叔。

而在秦徳标的记忆中,一次消失最多叔叔的1941年快过年的时候。

那天,预四师奉命夺回被日军占领的沙坝店子,那时候刚下过雪不久,正是最冷的时候,将士们顶着刺骨寒风,连夜赶到预定的作战地点。

当时负责袭击日军的是第10团,但是等他们按照预定的作战路线前进的时候,却被峭壁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路。

来不及过多的思考,战士们开始搭起了人梯,可是就在他们即将攀到山顶的时候,却突然听到日军阵营里传来一阵警笛声,紧接着数十枚照明弹将这在努力攀登的10团全部暴露在敌人的视线当中。

面对敌人的火力攻击,他们只能仓皇应战,可是人数差距再加上敌人占据了地利的优势,10团的这哪是很难冲破敌人的火力封锁,即使他们采取了不要命的自杀式打发,也只是炸掉了敌人的两座碉堡,而最终整个10团只有十几个人被战友从死人堆里救了回来。

这是预四师牺牲最惨烈的一次战役,牺牲的人多到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将他们单独埋葬,只能由傅正模下令挖一个大坑,将所有埋葬在一起。

而除了团长级别的单独立碑,其他普通将士只能暂时将他们的名字全刻在同一个石碑上,其中刻名字最多的一块石碑竟然足足刻了800多人的名字。

在听完秦徳标讲述完这些陈年往事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留下了眼泪,转身朝着那些还整齐摆放在一起的白骨深深地鞠了一躬。

英雄从来不曾被忘记

南边村挖出来3000多具白骨的事情,一经发现就立刻上报给了相关单位,再加上秦徳标老先生的讲述,基本已经可以初步确定这些尸骨都是当年在抗日战场上英勇牺牲的勇气,而后来经过专家的多方考证之后,也证明秦徳标所言非虚。

既然这是抗日英雄的遗体已经没有任何争议,那么如何妥善安置这些遗体就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后来经过南边村村民的集体请愿,再加上预四师当年的烈士墓园遗址也确实是在南边村,所以政府决定重新在南边村修建烈士陵园,将这些将士们重新安葬。

可是随着时间的久远,很多将士的名字已经无从考证,成为了一座座无名的烈士墓碑,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当地百姓对烈火们的敬仰和感激。

在秦徳标的带领下,很多村民都自发加入到陵园的修建工作当中,也有很多村动说出自己曾经在地里挖出白骨的事情,尽最大努力让所有人都能在这一次的修建工作当中可以入土为安。

而其中还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很感动的事情,那就是张先爱老先生抱着一个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坛子,找到了陵园修建的工作人员。

根据张先爱老先生的所说,这个坛子的骨头都是他这些年在山上和地里收集的,而且其中很多白骨已经风化严重,原本他是想要自己用坛子将这些骨头埋起来,好让这些人入土为安,但是现在既然在修建烈士陵园,就理当让他们享受他们应有的荣耀。

当有记者追问他为什么这样做的时候,老人家满怀敬重地说道:我听家里的老人说过,是这些人帮我们守住了家园,保护了他们的安全,所以自己尽自己所能帮他们入土为安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需要什么理由。”

那边村的烈士陵园一经修建完成之后,就吸引了大量的目光,所有人都想来看一看这三千英骨的安息之地,送上自己的一份敬意,也想要知道更多有关预四师的英雄事迹。

然而经过记者的几经探索,终于找到了几个还在世的预四师的战士,可是他们的口中却并没有身为预四师战士的骄傲,有的只是对当年事情的无限感慨和辛酸。

当年预四师幸存的战士雷汉清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每次提到在宜春抗战的那四年都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已经九十多岁的雷汉清毫不掩饰地说出了当初他刚当军的时候也是害怕的,但是身边人都告诉他,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所以他就不害怕了。

在雷汉清的叙述中,当年的预四师虽然是的预备军队,可是物资也是相当紧张的,每个将士都只发了两双鞋子,但是当年日夜不停的赶路,有时候还要雨天或者大雪天急行军,所以鞋子根本不够穿。

当时几乎所有人的鞋子都是被磨穿底了都不舍得丢,而是用几根布条拧成绳子缠在脚底继续穿,所以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双“铁脚板”。

在说到激动的时候,雷汉清还会将自己瘸着的右腿抬起来给记者看,说这就是他当初在沙坝店子战役中别打伤的,当时中枪之后,他以为自己也死定了,可是等到他再次睁开眼就已经回到了野战医院,是其他战友冒着生命危险将还没有断气的他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虽然现在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医术也发达了,可是他的右腿却始终都不能恢复到正常行走的状态了。

另一位幸存的战士易行锡提起当年的事情,也是满脸沉重地说道:“当年很多将士躺在病床上,还不停地喊着‘我要上阵杀敌,我要打日本鬼子……’”

而易行锡除了采访之外,还根据他的记忆,帮助夷陵区的工作人员编写了《回忆预四师在宜昌抗日的往事》一书,好让更多人可以了解预四师的事迹,可以知道那些牺牲战友的赤胆忠心。

废弃的造纸厂围墙里尸体密密麻麻,要不是冬天冷,气味一定很可怕

胴寺

西元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普天下编故事的人。莫不是劝人向善。没听说哪一个劝人向恶的。但泱泱中国之大。有一个正的。必有一个反的。有一个高的。就有一个矮的。正应了阴阳相生之理。我这里便有一段放下屠刀。复又拿起屠刀的故事。说奇也奇。说不奇也不奇。细细想来。世间善恶未必一定。大恶似善。大奸似忠。大智若愚。反过来。大善似恶。大忠似奸。大愚若智也是有的。只看你有多大的心怀。要知那复又拿起屠刀之人可否真成了佛。列位看官且耐住性子。任我一路分解。

连长王大心坐在土墙下。眼睛黑肿,看不出是睁着还是闭着。

这是个废弃的造纸厂,围墙里密密层层的尸体。要不是冬天,气味一定很可怕。每天要杀上千人。早晨来的时候,日本军人的制服是淡黄色的,到了晚上,那衣服像是在血水里洗过一样。尸体和尸体之间积满了溪水一般的血,日本人的皮靴踩上去啪啪直响。

傍晚时分,日本军人仿佛干了一天重体力活的工人,筋疲力尽地坐在造纸厂的旧板凳上,白米饭来了也咽不下。他们麻木了,直勾勾地看着十几个幸存下来的中国人用铁钩子将尸体拖上平板车,倾倒在不远处的小河沟。仿佛无数死掉了的鱼漂在河面上,缓缓而行,最终流到长江里。

入夜,王大心不清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却听得真切。寒风吹过草尖,吹过死人的头发,吹动了尸体上的衣襟。远处江水发出沉重的隆隆声,震得地皮微微颤动。还有从死尸的伤口里汩汩地流着血,怎么也流不完。那声音像一群人在聊天,你说几句,我说几句,或三五个人一起争辩几句。

王大心的脑中一片空白,当然,说一片黑暗也行,都差不多。没有恐惧,没有仇恨,没有惭愧,没有情意,他心灰意冷地倾听着这个人世间。声音越来越弱,已经来到半夜,冷风刺骨,皮囊里的血渐渐流干,仿佛空掉了,他想,這回大概是快死了。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被血锈蚀的铁钩子刺进王大心小腿上。不是很疼,好像那腿不是自己的。有一丝光亮从肿胀的眼缝中射进来。王大心觉得自己在泥水里被拖了很远,又给重重地扔在平板车子上,胸前是僵硬如石头一样的尸体。嘴和鼻子正贴在一个死人冷冰冰的前额上,有股腥气,有股稻草味,像被雨淋过的坟地。

颠颠簸簸地过了好久,车子猛地一倾,王大心和十几具尸体被丢到江水里。江面早已挤满了浮尸,王大心躺在这些浮尸上,半浸在水中,忽忽悠悠地没有沉下去。天空摇摇晃晃,灰雾中淡粉色的太阳像钟摆一样,从东跑到西,从南跳到北。

再睁眼时,王大心发现自己躺在一条青石上,滑溜溜的。头顶上是光秃秃的树枝,惨白的枝丫上挑着一面白月亮。不知什么鸟在远处咕咕叫了下,那声音掠过发脆的树皮,把几片枯叶震落下来。

王大心隐约记得是几个当兵的把他从江水里拖出来,背着他向北逃,又上了山,走了好一段山路。后来,他们可能实在是筋疲力尽,也或许觉得王大心没救了,就把他放在这儿,往他嘴里塞了片盘尼西林。

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道石门槛,光滑如镜,中间凹了下去。王大心奋力撑起头,向门里望去,月光下朦胧有座深红色的小庙子。没有灯光,窗子是破的,有几团黑乎乎的罗汉身影,枯黄的叶子积了尺把厚。看样子是没人。但王大心能感到湿冷的空气中有一缕热气,是人的气味。他挣扎着往门里面爬,像枯叶在海水中飘游。

爬到小庙子门口,一块月光照进去,银闪闪的。王大心趴在那儿,惶惑地打量着红脸或蓝脸的罗汉,看着他们怒气冲冲或喜笑颜开的神情。他又转过头,月光照不见的黑暗里,有一座金身坐像,不过,黄漆剥落,露出灰色泥胎。再仔细看,那泥像头没了,坐姿却很端庄,手指柔软修长,活灵活现。

王大心呆住了,他冥冥中感到,有什么东西是不生不死的。你看那泥像,没头了,一定是死了,可你看那姿态,又像活着一样。王大心疲惫地把脸贴在石板上,一滴泪水流过鼻梁,溅在灰尘里。他愣愣地盯着夜空里的白月亮,一时间竟忘了害怕,忘了爬进来是为了找人相救。

他莫明其妙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在这里。他趴一会儿,再爬一会儿,绕过泥像,向庙子后面找去。那里有三五间石砌的矮屋子,不过,都没有灯火。他向中间的屋子爬过去,用肩撞开薄木板门,因为那里有团热气。好久才适应了里面的黑暗,看到在角落里,有个人面对石墙坐着。那人不言语,王大心也沉默着。他放下心来,觉得在庙子外面,自己是一条在火上烤的鱼,现在,被放回温暖的湖水里。无缘无故地,他觉得得救了。

那人问,你来了?王大心愣了一下,答道,我来了。

王大心睁不开眼,也动不了。眼皮像块巨大的幕布,一会儿是鲜亮的红色,一会儿是绝对的黑暗。迷迷糊糊之中,他知道那是昼夜在轮回。眼皮之内,身体像颗烧红了的炮弹,不断地膨胀,随时要爆炸似的。

不知从哪里流进来一股清凉的水,带着甘甜。最不可思议的是,王大心竟然在黑暗之中闻到一缕女人的味道。这味道伴随着凉丝丝的水而来,抚过耳畔,掠过鼻尖。而且这味道还散发着淡桔色的微光,让王大心身体之内无限的黑暗里有了一小片光亮。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轮回,他再次睁开眼,阳光差点刺瞎眼珠子。随即,所有记忆被抹去。他躺在一团稻草上,头顶半尺之上有扇石窗,一只蜘蛛吊在阳光里,浑身的绒毛射着金光。王大心愣了很久,想起废弃的造纸厂,想起浑浊的血水,想起疲惫的日本军人,想起挤满尸体的江岸……于是一切戛然而止。他呆呆地望着被冬日阳光晒得半透明的稻草,想,我还活着,可我该死!这念头是如此顽固,以至于他觉得脑子被掏空了,只剩下这两句话,仿佛两个灰色的人扭打在一起。

有人推开木板门,弯腰进来。王大心动了下眼珠儿,打量过去。这人头发半寸长,衣服由各种碎布拼缝起来,走到近前,有股雨水浸湿的树皮味道。他把一碗野菜玉米粥放在王大心面前,点点头,翘起嘴唇微微一笑。王大心眼角有点湿,大口把粥灌进肚子里,想说点什么,可喉咙仿佛堵住了,便把碗放在稻草上,无神地向石屋顶望着。

来人又笑了笑,道,你好好休息吧。便退了出去。这是河南一带的口音,让人想起乡间土路上的行人。许久,王大心动了动身子,爬起来,从小石窗子望出去。外面是悬空峭壁,有灰白色的云飘过窗口。长江像蛇样的水银镜子,蜿蜒在远处,罩着薄薄的雾气。再向南,是一片灰蒙蒙的城。

一想起那城,王大心便窒息了,心里空空荡荡。他懒懒地坐回稻草里,歇了片刻,试着走出石屋。外面是个很小的院子,铺着碎石,有几簇浓绿的竹子立在院角。那救了自己的僧人正蹲在一口石槽边刷洗陶碗,选过之后,水不倒掉,而是就着几粒粥喝进肚子。

王大心走过前去,给那人磕了三个头。磕过之后,泪流满面。可他竟然不知自己为什么哭,更不知自己该说点什么。那僧人忙站起身,有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起王大心,说道,礼重了,礼重了。你本是护国的军人,性命尚且不惜,我也不过是几碗粥的功德。惭愧,惭愧。

几句话愈发说得王大心止不住泪水,忙背过身去,拾起院角里的背篓,费力地对那人说,救命之恩,不说报答,也理应供养。现在的山下已同地狱一般,山上怕是也很窘迫,我去寻些粮食来。那人说,我本是个行脚的僧人,无牵无挂,饥饱不忧。你伤好了,去了便是,不必儿女情长。

王大心摇了摇头,拿起背篓,一步三晃地向庙子外面走去。

庙子外面是片野林,有条若有若无的土路。真是奇怪,王大心愣了很久,心想,这庙子是如何生在荒无人烟之地的?空气湿冷湿冷的,有些石子洒在泥土里,又滑又硌脚,勉强算是条小路。

拐弯处有块大青石,石背后倒着一具军人的尸体。脸色黑黄,深陷的眼眶里突出着灰白的眼珠子,大张着嘴,茫然地望着天空。王大心低声说,你要是再坚持几步路,或许就有救了。尸体腰间挂了把手枪,王大心拿过来,御下弹夹,只剩下三发子弹。他又翻了翻,手腕子上有块表,不过停了。裤兜里有两块银元,上衣兜里有一张证件和一封给家人的信。这信被水打湿了一半,但还能辨得清家乡所在。王大心又道,枪我用一用,信和银元一定给你寄回去。

走到山下时,灰色的太阳已快到天空中央。山路上零零星星倒毙着死尸,大多数是伤兵。王大心从草丛中钻出来,迎面是个水塘,水塘那边有个小村子。不过,静悄悄的。

水塘上蒙着铅色的晨雾,又略带粉色。透过雾气,可以看到几十具上百具尸体堆在水塘边,还有一些飘在水中,泡得肿大,快把衣服撑开了。再往村子里走,有只土狗拴在木桩上,大概是吓得傻了,蜷着身子,躲在木桩后面,不吭一声。土路上,扔着一只开了膛的水牛,肉给割走了,内脏丢了一地,牛皮牛头牛蹄挂在旁边的木栅栏上,牛血积成了一大片深深浅浅的水洼。

王大心掏出枪,静静地倾听周围的声响。似乎没什么活着的了,只有水塘里不知什么东西冒了几个气泡。他钻进一座茅草屋,有个尸体背后挨了一刺刀,身子下面压着一口陶缸。他推开尸体,下面是小半缸糙米。不过,已经被血水浸透,而且凝固了,有白白细细的蛆虫在上面爬。王大心扯掉死尸的裤子,扎紧裤腿,把黏糊糊的糙米捧进去,在水塘里洗了又洗,勉强洗出了点黄白色。不过,凑近一闻,还是會隐隐嗅到一股陌生的臭味。

王大心把米拎回去,煮了一锅饭。那僧人皱着眉嚼几下,哇地吐了,问道,这米里怎么有这么大的血腥味?

王大心把一锅饭吃了。尽管心里一直想着那个溃烂的尸体、密密麻麻的白虫和黏稠的血迹,他还是一口一口地把饭吃干净了。不仅是想让自己活下去,还在摧残自己的心。这个心又失望又疲惫,不知所措,也不知何去何从。

半夜里,王大心梦见一条漂亮的鱼游在河里,可不知为什么,那条鱼就给煮到锅里,又被啃得只剩下鱼刺。然后,他又梦见自己坐在山路上,遍体鳞伤,精神恍惚,马上快完蛋了。这时,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又抬起他的下巴,说了几句话。他虽然没听清话的内容,却突然泪流满面。他刚要抬起头,将那人看个仔细,就醒了。

醒来之后,王大心竟然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头撞石壁,撕心裂肺地嚎叫。额角流了血,却有更利害的剧痛从内往外喷涌。他满地打滚,把炭火盆碰翻了,几块红炭烧得后背嗞嗞响。如此还是不能缓解剧痛,他又拔出枪,对着自己的大腿来了一枪。折腾了很久,王大心感到自己又奄奄一息。天快亮时,那僧人才仿佛听到声音,走进小石屋,在王大心的伤口上抹了些药末。包扎一番过后,他坐在稻草边的一块青石上,沉默不语。

王大心恢复了知觉,有些愧疚地收好枪,低声说道,报歉,报歉,如此净土,我却动起了凶器。那僧人道,不必道歉,净土在心里。依我看,你似乎正在降伏自己的心,只是还摸不到门径。王大心想问一问这门径是什么,可也知道,这僧人一张嘴,必又是一套佛家的道理,便没了兴趣。

石窗外渐渐而来晨光,这僧人抠了下指甲上的泥,掏出把油亮的大铁剪,贴着下巴剪胡子。他的下巴清瘦、健康,隐隐泛着青色的光。而且,他剪得特别入神、专注,让王大心相信,这僧人吃斋念经也一定是如此心无旁骛。王大心又很好奇,这样一个人居然在乱世活得好好的,没被伤害,也没困扰,真是不可思议!

王大心问,你看样子有三十岁吧?那僧人说,差不多。刚出生就被家人给了寺里,至今不知父母是谁。后来,寺里僧人们因兵灾散了,我不愿还俗,行脚至今,已经忘了哪年哪月。

王大心又问,怎么未见你的经书?那僧人道,从小读经,脑子里一二十种经文是有了,每天做的只是复习功课。出家人重在修行,等天下太平了,再好好读经也不迟。

这天下何时能够太平?

一段因果了了,一缕妄念消了,天下就太平了。我每天会诵一个时辰《金光明经》,为天下众生祈平安。

有用吗?

平心静气,致真致诚,必会有用。

王大心叹了口气,暗道,这人倒也诚实得可爱。不由得喜欢上了他。

山上冬日很冷。虽不结冰,但在石屋子里说话,仍然冒着股股白气。六七天过去了,王大心的伤口剧痛、发炎、愈合,还有高烧,种种折磨一言难尽。不过,他觉得自己有点变了,随着这些苦痛慢慢消尽,自己也在变得平静。他忘了一些东西,想活着了,不再摧残自己,也不再觉得自己罪大弥天。

一日早晨,那僧人竟然在舔王大心刚喝过粥的陶碗。他知道,山上没有吃的了,于是折了根粗树枝,带上枪,又一次摸回那个被屠戮过的小村子。

山路上的死尸开始膨胀腐烂,衣服或军服给撑得鼓鼓的,好似刚灌的香肠。有的扣子绷开了,有发红发黑的脓水或腐肉流出来。尸体的头脸也早看不出模样,一个个肿得像颗剥了壳的鸡蛋,双眼突出,牙齿焦黄,有点像在哭,又有点像在笑。而且,所有死尸的表情竟然都一样。

可是,树林子依然苍翠,鸟在叫,声音幽远。淡淡的雾气徘徊在树枝与树叶之间。让人觉得,这些尸体不过是偶然来到这儿,然后,倒下、发胀、腐烂、化成水、消失,最终融入泥土。他们只是这里的过客,而剩下的,才是几百年上千年的常态。

王大心进了村子,这里依旧没有一个活人。那条狗大概是饿得疯了,咬断了绳子,正歪着脑袋扯出水塘边一具尸体的肠子。这狗眼睛红红的,鼻子、嘴边和脖子上沾满了血。它远远看了王大心一眼,眼光疯疯癫癫的,又有一丝不舍。它犹豫了一下,索性不再理他,埋头继续啃尸体的脚趾头。

王大心一个草房子接着一个草房子找下去。他发现,其实每座房子里都有些粮食,虽然不多,但必定有,只不过这些粮食都藏了起来,你得花很多工夫找出来。他想了想,明白了,这村子里的人在被抓起来集体杀掉之前,都还是指望着活下去的。

他如上回那样,扯下尸体的裤子装了些米,又捡了件棉被。他还想再拿点东西,可一条瘸腿不允许了。他坐在某户人家的灶台前,铁锅里还有点残羹剩饭,不过早已干涸了,并且长着霉花。

王大心呆呆地坐着。那条狗来到门口,冷冷地看着他,心存侥幸地对他抽了抽鼻子,又伸出前爪,装模作样地抻了个懒腰。他对它吹了声口哨,那狗马上站好,腰身抖了抖。王大心想,这可怜的家伙活在世上,不知受了多少惊吓。

他招了招手,狗半信半疑地小步走过来。他抚摸着它的脖子、后背,抓着它的下巴。狗放松了警惕,半闭上眼睛。王大心看着它,它血淋淋的,沾满了尸体上的脏东西,皮毛板结、扎手。狗也看了眼他,眼睛昏黄,好像在说,再没什么可相信的了,你就是我最后的希望。

王大心把狗脖子搂在臂弯里,猛一用力,把它勒死了。又找到一把生锈的菜刀,扒了狗皮,熬了一锅肉。他使劲填饱肚子,嘴上蒙了厚厚的油脂,想着,又能活上一段日子了。还剩下两条狗腿,王大心把它放在装米的裤子里带回去。

第二天早晨,那僧人看见王大心一边喝粥,一边啃狗腿。他皱了皱眉,道,你的伤也好了,走了吧。王大心的牙齿硌在骨头上愣住了,心道,这人毕竟救了我一命,恩还未报,怎么就走了呢?他咬了咬牙,把嚼着的狗肉吐出来,连同两条狗腿扔到了庙子大门外草丛里。往回走了两步,还看得见,又扔得远一些,想着来年那儿的草会长得更茂盛。

回来时,他又给那无头的金身像拜了一拜。拜过之后,眼角竟有些湿润,叹道,天下还有如此信仰的人可是不多了。再抬头看时,周围几个泥罗汉也亲切了几分。

那僧人紧了紧腰间的草绳,拿起布袋陶碗,向外走。王大心忙问他干什么,僧人道,你化来的缘总有股血腥味,还是我去化吧。唉,也怪自己,真是太懒了!王大心说,等等我,咱们一块儿去。僧人停住身,没吭声。王大心带上枪,拄着树枝,吃力地跟在僧人身后。

两人下了山,走进村子。僧人呆呆地看了很久,回头瞧了一眼王大心,好似明白了什么。僧人毅然向村子外走去,王大心想说点什么,又叹了口气,正了正腰间的枪,紧跟着他。

通向远方的小路满是雾气,一边是荒芜的稻田,一边是灰白色的河。王大心走进雾气之中,不辨方向。前方,隐隐约约有条土路,可不知通向哪里。后面,走过的路慢慢消失在雾气中,仿佛从来不曾有过。

这时,僧人转过身,拦住王大心的去路,问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一时间,王大心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问自己,我要去哪儿?是的,这人世间能去的地方很多,可是,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到处是血腥和屠戮,到处是尸体和静寂,到处是灰心失望与冷酷无情。看似有无数条路,其实都是绝路。我手中有枪和子弹,可是面对那无边的黑暗,它们又有什么用处?对啊,我要去哪儿?

他痴了,觉得眼前黑沉沉的。所有的景色都是真实的,可又瞬间成了一幅画,或者说铜墙铁壁,走不進去,也走不过去。他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稍一失神就会死掉。

王大心失魂落魄地跟在僧人身后,一瘸一拐地走。来到江边,江水白茫茫的,江心飘着零星动物和人的尸体,一沉一浮。岸边停着一溜从江那边漂来的尸首,一下一下撞着泥土和卵石。还有一条无主的小船搁浅在枯萎的芦苇丛里。

已经中午,两人都没吃东西,也没东西可吃。他俩各靠着一棵槐树,默不作声。江面上有一艘挂着太阳旗的铁皮军舰,嘟嘟地叫了几声。不久,它带起了一波一波巨大的水浪,拍打在岸上,哗哗直响。

王大心犹豫着说,当我们的人被抓到一起打死时,我觉得,他们,或者说我们,早已经不想活了。僧人困惑地看了看他,显然是觉得他的话过于古怪。

王大心盯着江边的某一具尸体。那尸体是个女人的,脸朝上,双腿屈起,两只露在水面上,好像在水中生孩子。她浑身,显然是被侮辱过,还被杀死了。可是,这个被江水浸泡的尸体一点表情也没有,空洞无神地望着天空。她在水中一摇一晃,仿佛岁月就是如此,所有的苦难都是她理应承受的一样。

不远处,还有十几具尸体围成一个放射形的圆圈,原来是每个人的肩胛骨都被铁丝穿起来了。他们也无声无息地漂在江面上,好似一朵惨白色的菊花。

王大心问,我说的话你能明白吗?

僧人望着江水,想了想,点点头,道,当然,你说的是另一回事。你说的是心,是吗?

王大心仿佛丧失了思考能力,脑筋锈住了似的,不能正常说话。但奇怪的是,他却又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他嘴唇颤抖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这种感觉最真实。当我看着日本人三八式步枪顶着我的额头,当我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当我看着寒光闪闪的军刀刀刃把一颗颗脑袋像砍南瓜一样血淋淋地砍下来时,我发现,我们已经完蛋了。

王大心失神了,喃喃地说,我们的人被时不叫喊不反抗,比一只猪一条狗还温顺。我看过他们的眼神,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难道他们都不想活了吗?是的,是的,我们早就不想活了,早就知道大难临头,这一回在劫难逃了!

这个世界要死了!就像夏天过了冬天要来,或者一个婴儿降生,总有一天他会成為一个垂死的老人。而我们就在那个最黑暗的时刻。黑暗降临,我们等着太阳再一次升起。可是时间是如此漫长,我们等不及了,所以,就不想活了。

日本人带来了一样东西。当然,这东西原来也不是他们的。这东西是黑色的,是不祥的黑色,这个东西来的时候,我们的末日也就来了。所以,我们不是被刀砍死的,也不是被枪打死的,而是这个东西蒙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瞎了,再也没法看世界。于是,我们就像一群灰心丧气的瞎子一样不想活了。

过去,我以为这个东西就是步枪、炸弹、军刀,其实不是,这个东西比所有那些东西都可怕。它无影无踪,但它如鬼一样趴在你的心里的某个角落。你知道它是鬼,可是你没法战胜它,也无法躲避。你想背对着它,遥望天空和大海,可是没用,它会从背后咬死你!它是我们的宿命,可是我们看不到这个宿命未来的样子!

王大心和僧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僧人道,你说的这些,就是佛说的畏怖。

王大心道,我不是说我害怕,我恐惧,我慌张,我绝望,而是那个东西,那个黑色的东西。你懂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僧人道,世上最大的畏怖就是不知缘由的畏怖。可是,最大的畏怖也不会永久地停留在我们心里。不必害怕,不必害怕。我们的心是一面镜子,一切的一切都是镜子里的过眼云烟,哪怕是那最大的畏怖。

王大心大叫,可是,那面镜子已经碎了!

僧人皱了皱眉,困惑地看了一眼王大心,站起身,遥望江面。他说,那里有条小船,咱们过江去吧。王大心说,我就是从江那边漂过来的,地狱是什么样子,那里就是什么样子。怕是缘化不来,命倒丢了。

僧人道,化缘也是渡人,可不光是填饱肚子,怎么能因为危险就不去呢?

僧人又道,你穿死人的衣服倒也像个僧人,只是头发太长,又有军帽子印,不吉祥。这样吧,我就在这里给你剃一下,也好有个出家人的模样。

城里落着薄雪,很寂静。偶尔有几声枪响,不知从哪里传来,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里。日本兵走在马路中央,中国人弓着腰,远远地溜边走。稍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就会挨一枪。

王大心和僧人孤零零地走在街头。远远近近的薄雪下覆盖着零散的尸首。僧人去敲门,可没人应答。有的门是敞开的,走进去,是各种各样惨死的景象。僧人双手合十,默默地念上几句,然后离开。不过,始终没讨到食物。

有发子弹打在眼前的青石路上。有个日本兵远远地大笑说,那两个和尚,去收尸!

尸体是僵硬的,随处可见,在路边,在墙下,在秦淮河的石桥上。王大心和僧人各抬着尸体的肩和双腿,左右摇晃两下,甩掉薄雪,然后放在平板车上。很多女人的尸体是赤祼着的,或只有上衣还在,两腿是赤祼着的。她们大叉着腿,像一样躺在街上,展示着自己,让这座城没了廉耻。还有一些女人的肚子给刺刀划开了,黑紫色的肠子歪歪斜斜地流到地上,流到胯间,勉强遮住了羞耻的地方。

王大心一天没吃东西,他筋疲力尽地一掀平板车,十几具尸体便哗啦啦地倾倒进坑里。脑袋和脑袋相磕碰的时候,发出叮叮咣咣声。这个坑很大,简直是个大湖,无数具尸体填进去,也只填了薄薄的一层。一个人还没有死,他迷迷糊糊地从尸体中间钻出来,沿着坑沿向上爬。几个日本军人麻木地看着他。终于,他爬上来,低头望着日本军官的皮靴。一个日本军人拔出军刀,那人想了想,蹲在大坑沿上,像蹲在自己老家的村口吃大碗面。刀光一闪,那脑袋便落进大坑里,打了几个滚。随后,身子扭了几下,也扑通落下去。

天快黑了,日本兵用刺刀拦住僧人,道,你,超度坑里的人!僧人坐在坑沿,双手合十,闭上眼,念起来。王大心站在一边,倾听着他的声音。不久,日本人用步枪顶着僧人的后脑勺,问,你是诅咒我们吗?僧人摇摇头。

入夜,收尸的民夫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王大心和僧人挤在角落,王大心躺着,僧人闭着眼睛入定打坐。许久,有两行泪水从僧人眼中流下,在夜里银光闪闪。

没有人睡得着,房子里充满浓稠的尸臭味。王大心低声问,你怎么了?僧人反问道,过江之前,你说过,那面镜子已经碎了,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王大心道,怎么了?为什么问这个?

僧人道,我有点不安,过去从未有过。你再说说,你为什么说镜子碎了?

王大心道,也没认真想过。那天你说人的心像面镜子,而我呢,那一瞬间却想起了日本人黑洞洞的枪口。我当时想,镜子终究是敌不过一发子弹的。子弹穿过脑壳,万事皆了。

僧人用衣袖擦了下泪水,可银色的泪流只是中断了一下,便又流到下巴上,一滴滴落下来,在夜空中划出点点光辉。

僧人说,我从来没有如此难过过。过去,我坚信人心就是一面镜子,这镜子能照见善与恶。无论这人有多么糊涂,或是有多么邪恶,说到底,他的心是干净的。可是今天,我有点怀疑了。你看那日本兵,见了垂死的人没有半点恻隐之心。你看那中国的百姓,也不再相信仁慈,在军刀与子弹面前,选择闭上眼,选择了放弃,与一切正在毁灭的一起毁灭。

僧人自问道,人真的有那样一颗心吗?

这一夜,所有人都睁着恐惧的双眼等待天明。门外有只狼狗在动,不时打着响鼻,拴着它的铁链哗哗响。天还没亮,有人拎了一桶漂着稻草叶的糙米粥进来,填不饱肚子。不过,也不大感觉到饿,谁都不知道今天会不会被日本人一时兴起打死。

街上薄雪还未化,天很黑,空气是深蓝色的。路边,汽车的大灯穿过湿重的晨雾,呈现暗红色。王大心和僧人走在民夫队伍中,一片沉默。

迎面驶来几辆军用卡车,猛地停下。日本人大叫着,从车上赶下一群人。这群人大概是戏子,统统穿着前朝的服装,有皇帝,有大臣,有书生,有佳丽,有宫娥彩女,三教九流。不知他们要去干什么,跌跌撞撞地跳下车,向着民夫队伍相反的方向涌。日本人不耐烦了,又或许是很兴奋。他们朝天空放了几枪,又拿起鞭子抽打着这群人,大叫着催他们快走。

这群人凄惨地哀叫着,有男人的大叫,有女人的哭泣,还有婴儿的啼哭。日本军人愈加高兴了,端起步枪向人群开了几枪,有几个人倒在路上。那群人更加混乱了,慢慢小跑起来。日本人放开了狼狗,追咬他们。又驾起三轮摩托赶上去,把穿着皇帝服装的那个人打死了。

另外几辆车大概是刚刚抢劫了某個图书馆,开始往街上倾倒古书,浇上汽油烧起来。火堆上空形成龙卷风一样的浓烟,旧纸页化成的灰烬随着烟柱飘上高空。

王大心与僧人共用一辆平板车运尸首。中午时分,又有几辆卡车驶来,往大坑里倾倒旧书籍,看来,他们洗劫的那个图书馆还真是不小。书籍当中,有一捆一捆的字画。这些东西倒完了,又有尸体落在上面。白花花,又血淋淋。

在民夫往坑里填土时,一个穿长衫戴圆边眼镜的人跳进坑里,抱着一叠古书不动了。日本人朝他开了一枪,没打中。他闭着眼,一动不动。日本人大叫,埋。一锹一锹土落在那人身上,他仿佛提前死了,脸朝下,不动。

僧人跳下坑,拦腰抱住那人,想把他拖出来。那人的眼镜掉了,费力地一把推开僧人,又抱着古书倒在土里。僧人说,书不在纸上,在你心里。那人跳起来,涨红了脸,对僧人大叫道,滚。又推了僧人一把。日本人开了枪。这下打中了,不过没打中要害。那人叹了口气,仿佛该休息了,遂坐下,抱起几本古书,拍拍上面的土。身子一歪,倒下死了。

十一

想来列位看官的心境一定不好。正在常理之中。屠戮杀人之事。世间大恶。人神共愤。恻隐之心。婆娑世界之人皆有之。欲知后事如何。无奈还得暂且放下。恕罪。恕罪。只因那奇事之中,还有另一桩奇事。这奇事为何。先卖个关子。只讲一段佛家故事。

话说一日。维摩诘大居士得了病。佛派遣诸菩萨与弟子前去探望。有一天女来到屋子里。向众人撒下繁花。奇的是。那花朵撒在菩萨身上。尽皆落地。而散在修行不够的弟子身上,却附着其上,任其用力也无法甩脱。大弟子舍利弗问天女。这是为何。天女答,菩萨身不着花与你身着花者,无他,只因这心。

列位看官细细思量。那天女乃之中最美女子。尘世之人,谁能不心动。只是这心一动,便生了。生了,便行了罪孽。行了罪孽,便生了烦恼。生了烦恼,就废了修行。这便是世间常理。但偏偏就有那不合常理之事。做的是罪孽之举,行的却是菩萨道。且待我一一讲来。

十二

过了半个月,民夫队死了一半人,有饿死的,有被打死的。一天早晨,日本人说,给你们一次机会,离开这座城,否则,就死。说罢,几个日本兵用三八式步枪朝人击。王大心拉起一脸茫然的僧人,低声道,还不快跑!

逃出城的时候,王大心发现这里在慢慢复苏,只是,这复苏很古怪。有人在大街上扎花车,有人在树上挂灯笼,还有一队队日本人的军队护送面色苍白的中国人去新政府任职。怎么说呢?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优伶,残喘着一口气,往脸上涂胭脂,准备粉墨登场。只是,谁也不知道她那张脸是多么苍老可怕。

逃过江,逃到山下。那小村子又有了人。不是原来村子里的人,而是些逃难的人,在那里落了脚。他们清理了池塘,埋了死尸,收了残苗,开了荒地,重又住进草房子。

没几天,江对岸的城里传来零星鞭炮响,穿过江雾,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敲鼓。原来是过年了,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又没几天,王大心感到从高空里飘来一丝潮暖的风,墙下草丛里竟然长出一朵浓黄色的小花。

他喃喃自语道,春天竟然来了?他又跑到悬崖边的墙头,向远处的平原望去,灰色的平原有了浅浅的绿色,那绿色之中又掺杂着一块一块黄色。

可无缘无故地,王大心又觉得不知在哪里有一缕缕黑色。这黑色看不见,可又在四处弥漫。似乎它们在某处,在某个裂缝里洇渗出来,可仔细看去,那里一切如故。

竟然有黑色的春天?一切在生根发芽,一切都生机勃勃。可人世间却无动于衷。春风推着我向前走,前面却是断崖。它抚过我的脸,但我感觉不到生的欣喜,而是不安。一个将死之人看到春色该是多么的古怪和恐惧啊!

十三

有天晚上,天边有一牙月亮。王大心坐在庙子后院的青石上,一浪一浪桂花香气从无边的夜色里涌进鼻孔。世界像黑色的大海,万物涌动,带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心想,这个世界也许就是这样子,人世间多么渺小啊!放下吧,放下或许还有条活路。放不下,你的出路又在哪儿呢?如果世界就是这样子又有什么不好?

难过也好,仇恨也好,绝望也好,由它去吧。你也不过是这树上的一片叶子,在万绿丛中发芽,生长,呼吸,变绿,枯萎,落下。

正想着,那僧人有点恍惚地走来。这个时候,他一般在打坐入定。他坐下来,心事重重地低着头,道,你的枪呢?王大心迟疑了一下,那僧人抓着他的手,生气地问,你的枪呢?那僧人变了个样子,有点魂不守舍,又有点疯疯颠颠的。

王大心从草铺下面找出枪,递给僧人。那僧人摆弄了半天,眯起一只眼,顺着黑黑的枪管看进去。他扭头问道,这东西怎么杀人?王大心说,里面有子弹。击发了子弹,弹头从枪管里射出来,打碎脑壳,搅碎脑浆子,人就死了。僧人问,有例外吗?王大心困惑地摇摇头,道,哪有例外?

僧人又问,这东西怎么用?王大心说,拉开击锤,扣一下扳机就行了。僧人惊讶地问,就这么简单?王大心道,就这么简单。

僧人痴痴地把枪口顶在自己眉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枪管。他问道,你说,如果这个铜家伙飞出来,飞到眼前,我能看到什么?王大心一笑,道,当然是看到子弹,还能看到什么?不过,子弹可是快得很,我想,你可能会看到一团火光,然后就是一团漆黑了。你想,脑壳都碎了,还能看到什么?

僧人迟疑地问,它能把我们的心打碎吗?王大心仰头想了想,道,大概是可以的。僧人道,我想试一试。王大心一把抢回了枪,道,这个东西你还是别试了。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挨了枪子没有不死的,试一万次结果还是一样。

王大心说,或许还有一种办法。僧人道,什么办法?王大心说,就是让我们也有枪。他们有枪,我们也有,这个时候,枪就没有用了。僧人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过是再多打碎几面镜子罢了,出路不在那儿。

好一会儿,僧人那疯颠劲儿消失了,失望地垂着头。他说,每年春天,我都要静修一段日子,两个月,三个月,记不准日子。你怎么办?还是走吧。王大心说,总是不知该去哪儿。去哪儿都觉得越走越远。

僧人嘴里念叨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是啊,越走越远。他盯着王大心,问道,那么,你能下得了决心出家么?尘世间这么多苦难你也看过了,来个了断,不是很好吗?王大心吓了一跳,迷迷蒙蒙地动了动嘴。僧人看了他许久,道,还是算了。今后一段日子,你见不到我了。这庙子你且住着,想走便走,不想走,每日打扫打扫庭院,给佛像,给罗汉掸掸灰尘。

说完,僧人消失在夜色里。王大心望着月空,沉沉地睡着了。

十四

梦里黑漆漆的,有浓热的暗流涌动,王大心给惊醒了。眼睛正对着一轮圆月,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白洞。他很绝望,心想,连觉都睡不好了。

他在撒满银光的院子里踱了几步,竹子被夜风吹动,哗哗响,几缕影子投到地面,微微晃动。王大心想到,这是在山顶,离月亮是这样的近,离人世间又是这样的远。他叹了口气,站在墙边,遥望无边的夜色。这夜色里有群山,有大江,有春风,有花香。什么都有,为什么会这样惆怅?

在悬崖边的大树下,有条白白的东西,很晃眼。王大心用心看去,惊呆了。他向前走了几步,晃了晃头,又看去,不禁把自己都忘了。那棵大槐树下的青石上,躺着一个的女人。她的头对着山顶,双腿微微张开,对着山外。两条胳膊垂着,一只手里捏着朵黄色小花。

女人似乎睡着了,两颗不大的微微起伏。王大心仔细看去,女人的脸蒙着一块青布,露出细长的双眼和小巧的下巴。

王大心恍恍惚惚地走到近前,用指尖点了点女人的肩膀。女人醒了,看了看他,似乎不是很惊奇。她拉起垫在身下的青色布衫,盖住胸和腹部,坐起来,两条白白的腿垂在青石上。蒙脸布后面的两颗眼睛笑了笑,女人问道,你醒了?

王大心吃惊地问,你认识我?女人道,是啊,你爬进庙子那晚,是我和僧人救了你。你忘了?你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呢。王大心把头微微向前靠,嗅了嗅,果然有股似曾相识的味道,这味道只属于那一夜,是种救命的味道。

王大心又问,可是,可是,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啊?这荒山野岭的。女人答道,我是出家人,叫霓云。是不是不太像个法名?我自己起的,觉得很好听。呵呵。

可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

救了你那晚之后,我就开始闭关静修了。那地方在悬崖下的山洞里。你當然看不到,僧人大概也没告诉你。今后一段日子,你也看不到他的。

霓云的两条腿前后摆动,白蚕似的脚趾夹起一根树枝,又松开。王大心低下头,耳朵涨红了,月光下怕是也清清楚楚。女人伸出一条胳膊,将那朵黄色小花放在他鼻子下,道,闻闻花香吧。王大心闻了闻。女人又道,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王大心费力地抬起眼睛,打量着霓云。说也奇怪,她什么都没有变,身上撒着月光,眼睛笑眯眯的。可是,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王大心的心里融化了。他也对霓云笑了笑。

霓云道,你先回屋子去吧。我要穿好衣服了。

十五

王大心一夜未睡,皮肤轻得像纸,裹着月光,毛绒绒的。天快亮时,隔壁僧人屋里有了动静。王大心钻到他床边,小声问,你要到崖子下去了?僧人一愣,道,还不会,今天要下山一回。他又道,你见到她了?王大心说,见到了。她真的是,太……

僧人笑笑,问,太什么?你见过她的脸吗?王大心一惊,道,没见过。僧人道,她的脸被刀砍过,又被火烧过。见过之后,你便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了。王大心呆了片刻,道,我才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真是……她怎么会这样?僧人又笑笑,道,我静修了之后,你若不走,倒可以和她谈谈。

王大心叹了口气,道,想走下不了决心走,想留又下不了决心留。你身上有什么东西让我很感动,忘不掉,也舍不得离开,想跟在你屁股后面浪迹天涯,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王大心又道,可是,我又觉得我永远成不了你,不能完完全全地成了你。我做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僧人道,我成不了佛,你也成不了我,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别灰心丧气了,我明白你的心意,已经很好了。说到底,谁又不是在路上?王大心眼角有些湿润,道,我和你一起下山吧,咱们同路再走一程。

田间的土路雾气蒙蒙,土地枯黄干涸。太阳呈橙红色挂在半空中,没有一点热力。前方,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子站在土路中间,手握长草秆,一边对着太阳挥舞,一边呀呀叫。几十步开外的田地中,有个老人,吃力地从土里刨东西。

从雾气那边传来马蹄声。这马很有力量,声音中有汗的味道,还有血腥的味道,仿佛不是吃草长大的,而是吃肉养壮的。那马上骑着个日本军官,他的身前坐着一个女孩子,身穿白绸缎做的和服,上面绣着淡粉色的小花。她扭头兴奋地叫着什么,一缕绒发飘在脖颈后面。

僧人冲了出去,想用后背护住土路上的男孩子。可那匹马还是踢碎了孩子的脑袋,并且在僧人的腿上踏了一下。马向前跑了十几步,被勒住,缓缓走回来。小姑娘惊呆了,慌张地看着土地上残缺不全的小尸体,又马上害怕地哭起来。那个日本军官面无表情地盯着王大心,似乎有一丝歉意,又似乎是一丝冷笑。

王大心费力地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讨饭钵,又看了看身上穿着的从死人那里扒下来的衣服。他痴痴地向前走几步,扔掉讨饭钵,从腰间拔出枪,在尺把远的地方把那个日本军官打死了。他一遍又一遍低声念叨着,这个人是不准备说句道歉的话了……

马惊嘶了一声,把小姑娘甩了下来,向前跃了几步。它又想起死去的主人,忙跑回来,留连在日本军官的尸体边,不肯走。小姑娘趴在地上,昏了过去。王大心看了看枪管,这是最后一发子弹。他把枪扔在路边田地里,突然感到一切都解脱了。于是,扶起僧人,缓缓地说,咱们继续走吧。

僧人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突然愤怒地推开了王大心。他又把王大心的陶碗抢走了,砸了个粉碎。王大心盯着他,他也瞪着王大心。可是,他的眼睛抖动了一下,扭过头去,固执地延着土路向远处走。

王大心说,这个日本人还不该死吗?僧人头也不回,摇摇头,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这样是不管用的。你只是又多打碎了一面镜子,你对人世间没做任何好事!

僧人道,你拿出枪只是因为怕了,你面对恶的时候怕了。你不敢去面对,你想逃跑!

王大心失控了,他大喊道,我去你妈的!要不是我把他打死了,没准你的脑袋就被他砍下来了!脑袋都没了,你还讲他妈的什么大道理啊!我每天辛辛苦苦地去要饭,就是为了养活你这样昏了头的笨蛋吗!

僧人立住,扭过身,倒是平静了,道,好好看看你的心吧,你就是害怕了,你敢说不是吗?

身后,传来失去孩子的老人的嚎叫声……

十六

傍晚时分,王大心背着僧人往回走。僧人的腿大概是断了,越走越疼,终于没法动弹。夕阳下的小村子呈树皮色,土屋顶上的稻草映着淡淡金光。没有一个人,想是这些难民又逃到更远处去了。经过村子口,王大心看到那个被自己打死的日本军官被挂在房檐下,顺着胸前的弹孔,还有嘴巴、鼻子、眼睛,流出一道道血水,滴在土地上,积成了一洼,已经凝固了。他的胳膊和一条腿被砍掉,扔在一边。肚子也被豁开了,黑紫色的肠子一直垂到地上。

还有那匹战马,被分成七块八块,有肉的地方没了,只剩下几块大骨架和长骨头,半张残缺的马皮血淋淋地扔在村边的池塘岸上。再远处,暗绿色的冬草地上,甩着那件日本女孩子的和服,蹭了不少血和泥污,失去了早晨看到她时的照人光彩。稍稍把目光放远,灰色的池塘里飘着一具白白瘦瘦的尸体,仰面朝天,四肢伸展,两腿之间插着根焦了一半的燒火棍,像只剥了皮,又被串在签子上烤的牛蛙。那样子,和前段日子在城里收尸时看到的女人尸体没什么区别。女人终归是女人,惨死的方式都差不多。

僧人趴在王大心的后背上,低声说,你看,你什么人也没有救起来,只是死了更多的人。

王大心被激怒了,他说,这个日本女孩子就该死!这是日本人欠我们的!没有枪,他们会怕吗?不让他们知道死有多痛苦,他们会知道自己做错了吗?这样的苦,还要让他们再受一百倍一千倍才行!

僧人叹了口气,说,你刚才说的是良心话吗?那个小姑娘没做错什么,她不应该这样死。如果你说她应该死,那日本人也会说我们应该死。说到底,没有人应该死,不是吗?如果枪能让人知道对错,如果恐惧能让人知道对错,那么,日本人岂不是比我们更能知道对错吗?

王大心冷笑道,可是,你做了什么?你救了那个男孩子了吗?

僧人道,我只救人,不杀人。

王大心答道,有时救人就得杀人。

僧人道,这样救人不如不救。做下的恶迟早都要还,今天不还明天还,几十年,上百年,也都是要还的。你看吧,日本人会吃苦头的,他们固执得越久,受的苦越深。佛学能在汉地流传千余年,就是因为教人不做恶,这是最根本的。这一条不能通融,不能妥协,也没有方便。

王大心把僧人扔在地上,道,这话你跟日本人说去吧!僧人额头冒出汗珠,皱着眉,不说话。王大心心软了,只好把僧人重又扶起来,背好,一步一步向前走。僧人身体很轻,像干枯的稻草,身上也散发着干草的味道,大概终年吃素的人就是这种味道。

王大心带着点嘲讽的口气道,你什么时候能成佛啊?僧人道,此生不能,还有下一世,百世千世,只要没走错路,终有那一天。虽然看起来漫长,可真的成了佛,这百世千世也不过是虚幻,只是一瞬间的事。如果你放弃了,便永远也成不了佛,生生世世在苦海里挣扎。

王大心笑笑又问,像我这样的成得了佛吗?

僧人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我要是不放下呢?你看,这日本人正在杀我们的人呢?我怎么放得下?

不放下,就得下地狱。

下了地狱还成得了佛吗?

……

十七

列位看官,休怪我饶舌。这里还有一段典故,不得不讲。从前有两个国王,一王发愿,早日成佛以渡世间劳苦;一王发愿,若不先渡罪苦,终未愿成佛。后来,前一王成了佛,而后一王终还是菩萨。后人把这菩萨的话归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感人至深。这菩萨便是地藏菩萨,而那成了佛的,却没人还记得。如此看来,佛家动人的,还是那舍得下地狱的决心与大勇。在芸芸众生眼里,任你得了多高的位置,若没了一份入世的慈悲,与我何干?

只是,这地狱之苦又有几人熬得住?

十八

入夜,潮暖的春风抚在脸上,空气里有树叶树皮的味道。山下,有几处火光,想是日本人又把那几个村子血洗了。王大心给僧人的腿涂了药,现在,他一声不吭。王大心怀疑他死了,顺着门缝看进去,有个黑影子面对墙壁坐着,动也不动。王大心很是感叹这僧人耐得了疼。

月光很好,夜空里有一丝银光,又有一抹淡绿色。树叶在黑暗中晃动,哗哗作响。王大心在院子里踱步,来到前面的小庙子门口。一只狐狸正蹲在无头的佛像前,倾听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两只眼睛闪着黄色的亮光。正好有一片月光照在它身上,仿佛透明了。它弓起身子,扭着脖子,似有所求地看着王大心。

这庙子里只有些谷子、野菜,没有它可吃的。王大心慢慢走过去,心想,如果它不跑,就在佛像前一起坐会儿,倒也是一桩奇事。在几步远的地方,那狐狸犹豫了一下,扭动腰身逃掉了。它跑出庙门,蹲在门槛上回头看了眼王大心。然后,在月光下一闪,便消失了。

王大心把头枕在一块供人跪拜的青砖上,盯着房檐角上白白大大的圆月亮。身下的青石有深深的凹陷,下雨的时候会像碗一样积满水。佛像的头没了,那里空荡荡的。可哪怕它只剩下一段腰身,一条胳膊,也是栩栩如生的。真是奇怪。

月亮是那样的近,那样的白,仿佛近在咫尺。王大心觉得自己就高悬在夜空,身下万丈深渊里,是大江,是那座城,是遍地的尸体,是久久不熄的火海。一阵山风吹来,天地如幕布一般抖动着,从无限远处,传来隐隐的天籁之声。

王大心叹道,那个日本女孩子是不该死的,无论如何不该如此残忍地对待她。此时此刻,我的心就是这样说。任何一种置她于死地的道理都是强加于这颗心的。可是,这颗心不会接受。无论你涂了多少脏东西上去,总有一天还是会被洗去。这世间,立得住的,终会立住,立不住的,终还得倒下。一阵困意袭来,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梦乡里,一切都破碎了,散乱了,所有的固执都灰飞烟灭。

不知过了多久,有只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王大心醒了,月亮偏了一个时辰的距离。月光的余辉里,有对细长的眼睛。霓云半蹲在他身旁,道,早春的风很硬,小心一觉醒来腰动不了了。

王大心浑身冷汗,看到霓云,竟有点劫后重逢之感。他爬起来,擦擦额头,身上每根骨头都干巴巴的,像生锈的铁棍,隐隐作痛。霓云在他对面坐下来,双手抱膝,背对着月光,几缕青丝顺着脖子两侧垂在腰际。

她是那么美,只是脸上裹着青布,这布后面不知会怎样可怕。王大心看惯了被砍伤或被烧伤的脸,这样几张脸在脑子一闪而过,让他一阵心痛。他想了想说,你不太像出家人,你看,你蓄着头发,法名叫霓云。这名字太美了,哪有出家人叫这个的?

霓云轻轻笑了下,眼睛在月影里闪了一点亮光,说道,出家人和在家人的区别就在几缕头发上么?起了一个出家人的名字,就是出家人了?我喜欢这样。

她的声音淡淡的、浅浅的,很干净。她又说,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些东西,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如果连它们也丢了,我简直太吓人,恐怕连人都算不上。

王大心道,我不怕,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要愿意,就别戴着这个东西了。霓云呵呵一笑,你这样的男人我见得多了,嘴上说没关系,真看到这张脸时,就吓得跑掉了。这样吧,我给你看看半张脸,怎么样?看过了再说自己怕不怕。

王大心点点头。霓云仰起脸,对着月光,慢慢掀起青布。在她的脸上,密密地布着蚯蚓一样的肉红色疤痕,细细看去,像山脉一样留下深深的影子。还有那眼睛,眼角处留着几道黑红色的疤,隐隐露在青布外面,仿佛什么怪物的尾巴。

霓云重新遮上青布,道,过去,我只是个烟花女人,没太多的念头,想着挣命的饭。可是,你看,这世界是多么可怕,你们男人是多么无情,连这么一点活路都不留给我。你们得不到的,就把她毁掉。

十九

霓云抬起头,有两颗泪水亮晶晶地流下来。王大心发现,她的眼睛依然很美。她仰望着佛像说,这世上只有他是全心全意地爱着我,不管我有多么可怕。我也爱着他。就算他没有头,没有脸,没有眼睛,只剩下一堆泥做的身子。

她又说,我觉得,你们男人和日本人没什么区别,一样的贪婪、残忍、恶心。日本人干过的事情,你们哪一件没干过?

王大心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霓云说,一个心里有恨的人是不应该说话的,像我一样,一说就错。那晚,我见你伤痕累累的样子,觉得你不是个坏人,坏人绝不会让自己伤成这样。我好像还没看错人。

霓云道,唉,其实我想说的是,用男人或日本人这样的词语来说话是没有用的,说出来的话总是远离自己的心。总是有好人,或坏人,哪怕是一个人,心里也总是有善念和恶念。所以,我的恨是没有源头的,是没有根的。

王大心又问,那你和僧人呢?霓云笑了,说,你为什么这么问?你妒忌了?王大心想了会儿,道,我也不知道,那晚,你的样子把我吓着了。我有点奇怪,你和僧人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是怎么生活的。

霓云又笑了,说,他是个虔诚的出家人。我和他就像两条相忘于江海的鱼,谁也没对谁有过非分的念头。呵呵。不过,我不喜欢他,他很虔诚,但冷冰冰的。他对人世间的爱是一种冷酷无情的爱,是一种通过妄想得到的爱。他的爱,你永远都体会不到。

霓云又嘿嘿一乐,道,但他是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他救过我一命,并且替我保守着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

不知不觉间,月亮又偏了一个时辰的距离。王大心觉得霓云就像春天的风。春风柔软、亲切,可以吹得人浑身饱胀。但对他来说,春风止步于皮肤之上,吹不进他的身体,他的心里。而霓云的周围却似乎有种看不见的东西,这东西没有形,没有色,没有气味,没有声音,却能让他快乐。要知道,这种快乐对王大心是很稀有的了。仿佛大旱時节的一滴水,或者冰天雪地里的一点火苗。

霓云说,你看,现在多好。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一片月色,无忧无虑,似乎永远都可以这样下去。她又说,不过,不早了,还是去休息吧。说罢,她站起来,对着无头佛像拜了拜,向庙子后面走去。

她从草丛里摘下两朵黄色的小花,一朵戴在自己耳际,一朵递给王大心,道,愿你早点好起来。王大心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连自己都唬了一跳。霓云的身体颤抖了下,把脸靠在他的肩头,没有动。背后不远处是无头的佛像和几尊怒目金刚,王大心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怀里的是人,不是神,即便是神,你也没做错什么。许久,他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霓云抬起脸,双眼在月光下好似井水,里面映着夜色里的一切。她说,你这样是得不到我的。她笑了笑,眼里的神色变了,像个地地道道的青楼女子,说,不过,你要只是想得到我的身子,那就拿去好了。出家人和烟花女人都明白,这皮囊其实不是自己的,如果能用它做一点善事也不错。

霓云翘了翘嘴角,更加贴近王大心的脸颊,用一种引诱的腔调说,来呀,你可以这样做的。王大心不舍地抱着霓云好一会儿,慢慢松开,在她的青衫襟上掸了掸,好像擦拭着一个险些给他打碎的瓷花瓶。

二十

王大心一夜未睡。他似乎得到了一些宝贵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不想死了。可另一方面,他又更加绝望了,因为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它在哪里。它总是华光一现,然后就不知去向。天明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如果不走,一切都将被毁掉。

霓云也束好了行装,背上布袋,准备下山讨饭。王大心难过地说,我很担心你的安全。霓云摘下脸上的青布,说,我一直都很安全。

夜色里,王大心看到的是她的眼睛,听着她的声音,闻着她的香气。现在,在白天里,他看到的是一张好似爬满蛆虫的脸,仿佛另一个陌生人。他闭上眼,在霓云的脖子旁嗅了嗅,还是她。他突然抱着霓云放声大哭,却不知哭什么。

这个陌生人抬起王大心的头,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她的脸像个怪物,没有表情,呈现着骷髅的轮廓,你不知道她在伤心还是喜悦,在痴情还是无情。这个样子让王大心一阵刺痛,泪水流得愈加猛烈。他知道,这个皮囊后面站着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可是,自己永远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他索性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呼吸声,嗅着她身体的气味,使劲亲吻她的嘴唇。在一片黑暗里,觉得与这个女人相遇了。

霓云推开了他,说,咱们再一起走一程吧。

山下的土路依旧,只是春色更浓了。薄雾之中,远远近近有大片大片金黄色的花朵。虽然村子刚被屠戮过一遍,但仍然又住进了逃难的人。池塘里漂着胀鼓鼓的死尸,村子另一头的水田里,已经三三两两有人扛着犁子垦地。

霓云盘起了头发,暂且不那么吓人。他们背后的土路上来了一小队拉着辎重的日本人,为首的军官骑着马,后面的步行。队伍尾部还用铁丝串着十几个中国人,铁丝生着红锈,穿过那些人的肩胛骨,有一滴一滴黏稠的血浆落在土路上。

日本军官勒住马,向水田那边望了下,从士兵那里要过一杆三八式步枪,瞄准田里干活的人。呯的一声响,远处那几个小得像花生米的人晃了晃,四处张望,然后就一起趴在地上。片刻,他们扔下农具,逃得无影无踪。

日本人的马停在王大心和霓云身旁,日本军官用军刀刀鞘抬起霓云的脸,嘴角翘了翘。他又用刀鞘将霓云的发髻打散了,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日本军官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这个村子,永远,不要。松井中佐,他的女儿,死在这里。几个日本兵把池塘边十几座草屋浇上了汽油,顷刻间,淡绿色的田野里便多出了一块焦黑色。

日本军官用刀鞘敲打着王大心的光头顶,冷笑着问,你们的庙子,在哪里?王大心回身指指山顶。日本军官想了想,道,你们俩个,带路。

二十一

日本兵将那十几个中国人捆成一捆,推到大树下,拴起来。又在无头佛像前宰了只从山下村子里掠来的羊。那羊尖叫了几声,便断气了,血溅了一地。他们支起锅,把后院石屋子的木板门拆了当柴。不一会儿,院子里便充满羊肉膻味。

那日本军官饶有兴致地在庙子里转,看看佛像、罗汉像,又转到后院。他走到王大心的小屋子里,打量了一番,坐在王大心的稻草铺上,微笑地盯着他和霓云,又很舒心地躺下去。日本军官扭了扭身体,仿佛被什么硌了一下。他皱皱眉,又扭了下,把手伸进稻草下摸了摸。接着,他把手抬到眼前光亮处端详,两指间夹着枚黄亮的弹壳。

他阴郁地盯着王大心,问,手枪弹壳,对吗?他又问,松井中佐,也是手枪,对吗?王大心看着日本军官,没说话。日本军官问,你,对吗?王大心点点头。

日本军官问,你,出家人?王大心摇摇头。他又看着霓云,问,她,出家人?王大心点点头。日本军官困惑地闭上眼,仰天想想,道,吃饭吧。他从瓷盆里挑出一根肋骨,递向霓云,道,吃掉。霓云不接,一个日本兵拿过骨头,向她嘴里塞。霓云闭着嘴,几下,嘴唇便戳破了,下巴上满是血。日本兵又拔下刺刀,把她的牙齿撬开,将骨头塞了进去。

霓云像鬼一样昏死在一边。好一会儿,日本军官吃完了羊肉,抹抹嘴,指着王大心说,他,也和他们捆一起。

王大心的锁骨也和其他人一样,给小指粗的铁丝穿起来。他的身后是无头佛像,脚下滑溜溜的,是一汪羊血。日本军官摊开手心,把那枚弹壳扔在人群脚下,道,浇上汽油,人,都不要了。

这时,僧人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人们的视野。他的眼神懵懵懂懂,又很焦急,好像刚睡醒,对眼前的险恶环境一无所知。僧人来到日本军官面前,拍了拍手上的土,很难过,快要流泪了,说,这是寺院啊!你们不光杀羊,还要杀人,你们疯了吗?

日本军官轻轻摆头,手拿火柴的日本兵住了手。日本军官歪着脑袋研究了僧人一小会儿,问道,你是出家人?僧人道,我是。日本军官一笑,道,好,还有些酒肉,你,陪我吃。僧人道,我不能吃这个,这是戒。日本军官翘着嘴角冷笑,问,为什么?僧人道,犯戒就毁了今生和前世的修行,就要下地狱。

日本军官说,吃了酒肉,你,救一个人,愿意?僧人想了想,低下头,几滴眼泪顺着下巴落到土地里。他说,好吧。日本军官在青石旁坐下,指着瓷盆,道,肉,汤,都吃完。他又对一個日本兵说,酒,也拿来。那日本兵捧过一只铝皮行军壶,塞在僧人怀里。

僧人艰难地吃着,吃一口,便捂着喉咙,防止吐出来。日本军官道,记者,来,拍一张。中国和尚,吃肉。哈哈哈。僧人吃完,已经满脸泪水。他看着日本军官,道,我可以挑一个人了吗?日本军官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对其他日本兵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你们看,这是他们的和尚。连和尚都如此。他又对僧人说,你,假和尚。你的话,我不信。

僧人站到日本军官面前,又问,我怎样才可以救人?日本军官道,你,自己来。僧人用脏袖子擦掉眼泪,盘腿坐在无头佛像前的空地里,身下是未干的羊血和汽油。他向后面捆在一起的人挥挥手,让他们离得远一些。他又指着日本兵手中的汽油桶,指着自己的光头,道,如果这样可以,那就来吧。

二十二

僧人抹了把脸上的汽油,指着王大心,轻声道,让他过来,我有话对他说。日本兵费力地扭开铁丝,把王大心从人串上解下来,铁丝上的锈蚀锯着他的锁骨。

王大心来到僧人身旁,难过地说道,我现在连枪都没有了。僧人回过头,温和地说,枪是没有用的。但我要对你说的不是这个,过会儿,我想对你说一句话。我想了很久。可是,我不知自己到时候能不能说出口。也许能说出来,也可能说不出来。总之,在我推开那扇门之前,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王大心点点头。僧人向外摆摆手,让他后退几步。然后,闭上眼,双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词。一个日本兵划着一根火柴,抛在淌着汽油的土地上。一瞬间,僧人被包裹在淡蓝色的火焰里。他的衣服、皮肤在迅速变黑,空气里很快便弥漫着烧焦的皮肉味。他的手稳稳合十,没有颤抖,黑色嘴唇仍然在微微念动。

好一会儿,那焦黑的脸上睁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僧人向王大心招了一下手,只听手臂上响起喀吧喀吧的脆响,烧焦的皮肤像壳子一样裂开,露出焦黄色的油脂,淌出血浆。僧人的嘴唇动了一下,王大心没有听清。他把耳朵凑近僧人的嘴,一股炙热的气流喷在脸上,比沸水的蒸气还烫。

僧人道,我心里的,那面镜子,没有,碎掉。烈火不能,子弹也不能,毁了它。善恶如常。王大心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王大心自己也不知过会儿能不能给日本人打死,可他觉得这三个头非常有必要。僧人低声道,如果你能活下来,就告诉别人。那么,我走了。说完,这个炭黑色的躯体侧向一方,蜷曲着倒在烧黑了的黄土上,烤焦的手指和耳朵散落一地。

王大心伏在发烫的土地上。日本人将剩下的人带到庙子外面用枪打死了。一个日本兵对着昏死过去的霓云举起刺刀,日本军官叫道,那是鬼,让她活着。说完,他把王大心提起来,用手枪顶着他的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从那里打量到一点惧怕。

王大心心想,或许,这个日本人就会扣动扳机,这是自己最后看一眼世界。可是,世界变了吗?没变,还是很明净,很清澈。僧人说得没错,只要你愿意,你的心就能看世界。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春暖花开,世界如常。

日本军官用枪托将王大心砸倒在地,转身离开了。

二十三

霓云的嘴角被刺刀割了一下,牙齿掉了两颗,血肉模糊,更像鬼了。王大心抱起这个瘦弱的躯体,很轻,纤细的胳膊搭在他的肩头,无力而柔软。还有她的长发,抚着他的脖子。这是个女人的身体,好比那无头的佛像。她有一张鬼一样的脸,她还有一个神一样的身体,可这都不重要,她还是她,霓云还是霓云。

王大心把霓云放在木床上,用僧人留下的草药给她涂了伤口,又把她的脸用青布遮上。他相信,如果她醒来,也会这样做的。

除了树上的虫子,庙子里一片寂静,空气里既有初春的青草味,又有烧焦的皮肉味、血腥味,以及残留的汽油味,又陌生,又可怕。王大心不知该怎样处理僧人的遗骸,于是,他在罗汉像旁边的土地上挖了个方方正正的坑,把僧人烧焦了的尸体以端坐的姿态摆好。在他抱着僧人那炭一样的身体时,僧人的一条腿不小心喀吧断掉了。一股黑红色的血和一团凝黄色的油脂喷在王大心身上,使得他差点呕吐出来。

僧人在坑里坐好了。王大心先是给无头佛像拜了三拜,依次给罗汉像拜了一拜,最后又给僧人的坐尸磕了三个头。在他眼里,此时的僧人已经和他们一样了。然后,他把坑填好,在旁边立了一块青石,想着有朝一日在上面刻上字,把今天的事记下来。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他琢磨着,要把院子里的血腥之物都铲到外面去,还要用碎石重新把这里铺好。他走到庙门口,月亮照在那十几个被枪打死的死尸上。他们神态各异,但其实又都一样。无论死之前是什么表情,但变成死尸之后,都千篇一律地空洞无神。

王大心累极了,靠坐在庙门前的青石上,打量着丛林,打量着黑夜,打量着死尸,一点也不害怕,不久以前还差点变成他们。他对自己说,明天一早有力气了,一定把这些人好好埋葬。

想着想着,就流泪了。是因为劫后余生吗?不全是。万事万物悄无声息,死去的回归土地,暴虐的继续横行于人世间,可最终,他们也要腐烂在土里。人站起来,又将倒下。你呐喊过,可终要沉默。谁能永恒地站立于这世界里?

王大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夜色里,春风吹在身上,让身体里空荡荡的。他在想,把这一切都收拾妥当,我将去哪里?在一片废墟之上,生活将如何开始?

回到霓云的小屋,她醒了,一双白眼睛盯着他。

二十四

这里的春天很短,转眼间,便很热了。山下的小村子被屠戮,又聚居,再屠戮,再聚居,仿佛漫山遍野的草木花朵,春风一吹,便会重新生长起来。

每到夜晚,霓云便会坐在埋僧人的地方,对着上面的青石碑,默默无语。远远看去,僧人坐在地下,霓云坐在地上,好似在交谈。每每这时,王大心都会生起一丝妒忌,谁说他们俩个没有感情?但这妒忌又不是恨,他倒是觉得即便是出家人也不应该绝情。他有点空落落的,远远看着这一切,心里不时有点刺痛。

说也奇怪,不几日,僧人的青石碑旁长出一朵白色小花。这小花很古怪,只有两片扁圆带尖的花瓣,洁白无瑕,花蕊是浓黄色的。不经意间看去,像一只细长眼睛在端详着人世间。庙子外面埋死人的地方,长出了一大簇鲜红的野花,与周围迥然有异。

月夜下,霓云坐在青石碑对面。王大心躺着,头枕着石头。他盘算着,给僧人的青石碑刻完字就走,无论如何不再拖延了。即使不知该去哪里,也要离开。僧人的事情要刻六十七个字,现在,每天除去下山讨饭,能用铁钎刻上四五个字。

王大心嘴里叼着一根青草秆,闻着霓云身上的味道,哼着青楼里的艳曲。她噗哧乐了,把王大心拉起来。借着月光,王大心发现,她其实是哭了,睫毛湿润,满眼温情。

霓云道,你好好看看我。王大心皱了皱眉,道,看过了,还要看?霓云道,再仔细看看我。王大心有点心惊胆战,壮着胆子打量着霓云的脸。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完美无伤,仿佛恶鬼的嘴里衔着件稀世珍宝。

霓云道,我曾说过,僧人替我保守着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你还记得吗?说完,她扶着王大心的手,在脸颊一侧轻轻一捏,立刻,那里的皮肤便掀起一角。

王大心呆住了。霓云的眼角微闭,若有所思地说,看一看我。

那是一片网形的胶状物,染过颜色,竟与伤疤无异。王大心瞪大眼,这张假脸徐徐揭开,露出了另一张脸。霓云重又睁开眼睛,如同明月从薄云后钻出来。她的面容撒了一层月光,难以用世间言语描绘。

她说,刚才,是冬天里的我。现在,是春天里的我。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我还是更喜欢春天。冬天,万物萧瑟,走向死亡。春天,他们又重获新生。说到底,谁又愿意去死呢?

霓云捧起王大心的脸,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下。

二十五

王大心一直在失神,没办法把这张脸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联系在一起。这张脸太美了,像神一样。可神的脸是什么样子?背后的无头佛像栩栩如生,可它没有脸。也许,就在那么很稀有的一些瞬间,神会让人世间看见它的脸。

霓云的眸子清澈如水,又深不可测。王大心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还未等他醒转过来,霓云又抱住他的头,像抱着一个婴儿那样亲吻他。他迷迷糊糊地想,霓云在干什么?她是出家人吗?神也可以像人一样吗?

他想不清楚,像逃跑一样挣脱了霓云的怀抱。他问,出家人可以这样做么?霓云道,我沒想过可不可以。

她站起身,取来一张竹席铺在无头佛像前,道,这世界满眼鲜血死尸,谁和春天一样焕然一新?谁才是人世间的希望?

两人沉默不语。王大心扭过头,又有只金红色的狐狸站在庙子门口,眼睛闪亮亮地向里面看。再回头时,他看见霓云中间有一枚细小的翡翠坠子。月光像海洋一样四处涌动,人世间变成了海底。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无边无际,你看得见芬芳,你听得见笑容。一切一切脱去形体,变成无数银色的精灵,与你擦肩而过。

二十六

青石碑上的字,还有十几个没刻好。霓云指着肚子对王大心说,这里有了个婴儿。王大心突然明白,她那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到秋天的时候,霓云大腹便便,站在悬崖上望着山下金黄色的稻田。她没了神一样的身体,和人世间的母亲一样,面色潮红,身材肿胀,体态笨拙。她经常一坐就是半天,手里拿着树上刚熟的野果,端详着,或者咬一口。她摸着肚子,仰起脸,让带稻米味道的秋风抚摸自己。

到冬天的时候,一个女婴降生了。霓云经常抱着她,坦露在无头佛像前哺乳。

又是一个四季轮回,山下的稻田黄了。王大心讨饭回来,给霓云带回一兜刚收的栗子。他惊愕地发现,霓云把那张恶鬼一样的假脸戴上了,女婴给吓得正哭。她将婴儿交给王大心,淡淡地说,你们该走了。

霓云遥望着雾蒙蒙的银色大江,又道,秋天了,人世间丰收。我呢,也留下一枚小小的果实。大心,你把她好好养大。让她快乐,让她善良,不要让她记得仇恨。

王大心低头想了想,点点头。他红着眼睛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否爱过我?霓云摘下那枚翡翠坠子,戴在婴儿脖子上,打量着他,说,我爱你。有那么一天,你会明白我的爱,那时,来找我。

王大心问,来这里?霓云道,不是来这里。不过,你来找我好了。

二十七

转眼间,王大心的女儿霓云七岁了。王大心带着她逃到湖南,在一个叫芷江的地方活下来。他在那里讨了老婆,又生了一群娃,可最爱的还是霓云。

有一天,王大心牵着霓云的小手,在镇子上的青石路边闲走。几个穿黄军装的士兵坐在木桌子后面,用电喇叭大喊,芷江战役就要打响了,这是对小鬼子的最后一仗,年轻人要报效国家啊!投军一个,家里给二十块大洋。

王大心微微一笑,拉着霓云继续向前走。拐弯处有个小巷子,是烟花之地。刚下过雨,石板路上湿滑。有个大兵衣冠不整地从里面出来,醉着,摇摇晃晃。一个青楼女子搂着他的脖颈,放荡地亲了他一口。那女子说,你醉了吧,怎么把钱都给了我?你不留着?那士兵大笑,仗打起来,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呀?小贱货,你是最后一个爱我的人,都给了你吧。那女子抹了把眼泪,从头上拔下一朵白色小花,别在大兵胸前。

王大心驚呆了,那小花与僧人坟上长的花一模一样,好似他又活了过来,正看着自己。他转身蹲下来,流着泪对霓云说,你先自己回家,我要去找你的亲妈妈。

看着霓云走远了,王大心来到招兵的木桌子前,大声叫道,算我一个。这二十块大洋代我给西门外的黄大丫头送去,告诉她,好好把孩子们养大。若是亏待了大女儿霓云,小心老子打完仗回来揍她!

王大心仰起头,天空浩瀚无边,仿佛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

二十八

故事就这么说完了。言语粗劣。稀汤寡水。也不知列位看官是否还记得一二个人物一二桩事情。有人会问了。你为什么要讲这故事。想了想。答曰:都是些一个甲子以前的旧人旧事,聊表些敬意,追忆,思念罢了。或更有甚者,庸常生活中得不到的就意淫到故事里也是有的。讲故事的有趣之处大概便在这里了。

无论如何,能给人留下些许念想。便是遂了鄙人的心愿。有打油诗为证:

莲花虽白世间稀。

茅厕虽脏不可离。

要使世人得莲花。

谁入茅厕当粪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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