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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生前最后一部自由诗:“我梦见了一万万家灯火”
撰文 | 邵燕祥
摘编 | 徐学勤
《日神在左,酒神在右:邵燕祥自由诗一百首》邵燕祥著,北京出版社,2020年4月
题记
漫道我思故我在,
时间折我若雠仇。
百年草木情难已,
白首西风一夜秋。
2017,于北京南磨坊路
忆西湖
忽然怀旧——远山近水勾留。
我忆杭州,杭州忆我否?
人在画中,画印心头:
少年脾气,爱赋新诗不说愁。
不是乱花浅草三月,
不是飘香桂子中秋,
雨雪霏霏,冷风穿袖,湖上寻舟,
船娘笑我痴兴浓如酒。
想和靖当年孤山独守,
一树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
虽吃人间烟火,不种桑麻菽豆,
无忧,空谷足音,鼓腹游。
……四季笙歌,六桥烟柳……
问是谁雪中送炭,向寒民许下万里裘?
白居易志已酬——
展复无垠,我们缝就!
白堤依旧,苏堤依旧,
山外青山,楼外又新楼;
西湖歌舞,从今真个永无休。
还他格律,放我歌喉!
附记:公刘的“杭州诗稿”,唤起了我对西湖的回忆。想到西湖,自然地联想到“最爱湖东行不足”的白居易。他时刻以民间疾苦为念:“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新制布裘》)
同样的意思也写进《村居苦寒》、《新制绫袄成感事有咏》当中去。他做杭州刺史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抱负:“我有大裘君未见,宽广和暖如阳春;此裘非缯亦非纩,裁以法度絮以仁。刀尺钝拙制未毕,出亦不独裹一身。若令在郡得五考,与君展复杭州人。”
(《醉后狂言酬赠萧殷二协律》)
这颗博大的心,我们至今感到它的温暖和搏动!对照着那位隐居在西湖孤山、梅妻鹤子的学士林和靖,我以为可以看作我国古来知识分子的两个典型。对不对,请湖山作证。
1956年11月19日,北京
邵燕祥(1933年6月10日-2020年8月1日),当代诗人、作家、评论家,生于北平,曾任《诗刊》副主编,中国作协第三、四届理事。著有诗集《到远方去》《在远方》《迟开的花》,以及纪实作品《一个戴灰帽子的人》《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等。
一盏灯和一万万家灯火
我是一盏灯
一盏老式的路灯
站在树荫下 等你
你不来。独自神驰于往古的
元宵:一夜鱼龙舞
忽听千里外一声呼唤
“我们看灯去!”就像
你多次呼唤 我们看海去
顿时摄我的魂魄
有如迸发的焰火
腾空
待我费力地睁开眼
我已化入灯海中
什么样的神手拨亮了
神奇的浪涌 无数的鱼龙
什么样的罡风也吹不熄
滚地的闪电 稳稳地凝
定于一千盏 一万盏 十万盏
灯 如瓶 如伞 如柱
如银河里的卵石 时间之所冲洗
向日葵的花瓣 番石榴的籽实
通通注入24小时的
阳光 搓碎 再拼成
新的花朵 抟成新的果实 串成
新的闪光的璎珞 挂上大地的前胸
这是古镇的万家灯火
村民的宫殿 光的狂欢节
诗 画 雕塑 匠艺与科学的盛宴
谁是主人 谁是宾客
都在一片灯光璀璨中
人生只有一次 梦也只一次
我梦见了一万万家灯火
十万万家灯火
照亮万岁千秋所有的黑夜
这个梦如此古老
又如此年轻
附记:宋代辛弃疾<青玉案>一词传诵千古的名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2002年11月10日,我套用其意为广东中山市古镇的“华艺灯饰”题词,说“不须回首,那人正在、灯火辉煌处”云云;于辛词似是佛头著粪,于现实则是恰如其份。古镇现有灯饰工厂企业1400多家,其产品占全国灯饰市场份额一半以上;并成为世界最大灯饰专业市场之一。这个镇已赢得“中国灯饰之都”的美誉。
2002年11月15日
老境
只有亲人能体谅
我的颟顸,我的
可笑的老态
并且善意地挖苦
我的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
我把说过的话说了又说
又把听来的传言
说给传言者听
而于亲人之外 我谢绝
所有掩盖着的怜悯:何必
代我掩盖身心的衰老
让我以为夕阳还很年轻
2004年9月7日,白露
邵燕祥
墓地天堂
墓园没有名字
人们随口叫它天堂
蓝天绿地 有乌鸦也有雁鹅
安心地觅着地上的草籽
成堆的白云缓缓踱着
云影无心地落在地面
平放着多种文字的碑铭
从九十岁到六天的生命
本应是熙熙攘攘其乐融融
此刻只剩下风声和耳鸣
这里没有上帝来分糖果
也没有小天使发射爱情
焚尸炉的烟囱冒出一缕缕
青烟 在九重天上徘徊不去
据说天上的天堂客满
只好把天堂下放大地
不管你追求没追求过
人间的天堂就在墓园
巴黎的天堂有好几个
拉雪兹神父主持的最出名
莫斯科的天堂有好几个
人人知道那位新圣母
北京的天堂也渐渐多了
第一号天堂设在八宝山
闯入的平民都分了班组
天堂也按级别排列顺序
除非你下决心不留骨灰
倒在哪里 哪里就是天堂
无论你虔诚地祈祷升天
或横下心 不怕下地狱
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所有的人都走向墓地
虽说不见上帝的赏赐
却有人间的鲜花和祭品
这里停息了一切纷争
二十四小时绝对安静
在这里谁都要适应寂寞
见了什么都无法再伸手
想看看鲜花只怕也看不见
闻不到花香 供果更难尝
最难忍受的必得忍受 天堂
权力又禁绝欲望
2005年9月2日
我的爪印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苏轼
鸡的竹叶
犬的梅花
留在雪泥上
雪泥是会融化的
不,我不同鸡犬
我的指爪不落雪泥
而印在东坡遗留的笺纸上
一步一步一走千万步
一里一里一飞千万里
举起印着我指纹的笺纸
透明千里万里的蓝天
你可听到我的鸣叫
你可看到我的身影?
2015年1月19日
蚯蚓十四行
我定定地凝视双手
那粗糙干燥如黄土的手背
我定定地观察胳臂
那褶皱皲裂如树皮的胳臂
什么时候 十四行蚯蚓
隐藏进我的手臂当中
在我不知道的时侯 悄悄
翻动地表下的土层
这些蚯蚓 就像我的血管
那一道道暴露的青筋
要把深土翻松 让土中的
水分 供给生命之树的老根
谢谢你 蚯蚓 默默地把一脉
生机 注入这供血不足的心
2019年1月19日
本文摘自邵燕祥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日神在左,酒神在右:邵燕祥自由诗一百首》,经出版方北京出版社授权刊发。
撰文 邵燕祥
摘编 徐学勤
编辑 徐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