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篇名家经典散文摘抄
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殇,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筋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薛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假如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假如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我要如何利用这最后、最宝贵的一天呢?首先,我要把一天的时间珍藏好,不让一分一秒的时间滴漏。我不为昨日的不幸叹息,过去的已够不幸,不要再陪上今日的运道。
时光会倒流吗?太阳会西升东落吗?我可以纠正昨天的错误吗?我能抚平昨日的创伤吗?我能比昨天年轻吗?一句出口的恶言,一记挥出的拳头,一切造成的痛,能收回吗?
不能!过去的永远过去了,我不再去想它。
假如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我该怎么办?忘记昨天,也不要痴想明天。明天是一个未知数,为什么要把今天的精力浪费在未知的事上?想着明天的种种,今天的时光也白白流失了。祈盼今早的太阳再次升起,太阳已经落山。走在今天的路上,能做明天的事吗?我能把明天的金币放进今天的钱袋吗?明日瓜熟,今日能蒂落吗?明天的死亡能将今天的欢乐蒙上阴影吗?我能杞人忧天吗?明天和明天一样被我埋葬。我不再想它。
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这是我仅有的一天,是现实的永恒。我像被赦免死刑的囚犯,用喜悦的
经典散文合集,用朴实的语言,阐述人生哲理与沉思,值得收藏
花儿谢了,明年依然会开,它们永远不会丧失开花的心。而我们生命中那些逝去的美好,也定会如那些遥远的花儿般,次第绽放,一一重来!
一墙夕阳
住在城市边缘那个小小的平房的时候,我正读高中,当时离开故乡的村庄已经两年多了。每天傍晚,我都会倚在窗前,看着东边那堵院墙。也不知那里有什么吸引着我,就是喜欢把目光随同晚霞一起在上面涂抹。
那是一堵一人多高的红砖墙,长年风吹雨淋日晒,颜色黯淡,表面也因腐蚀而凹凸不平。那些砖缝所构成的网格还很清晰,墙角下生着一丛青草。因为南面是更高的一面墙,它就生长在两墙相交的地方。也只有在每天的黄昏时分,它才会接收到短暂的阳光,可它却生长得很快,昨天看它还只有三层砖那么高,今天看,却已经超过了四层砖。
夕阳再低些的时候,院子中间小花圃里那些花的影子就被投到了墙上。花影在墙上被放大,它们并不静止,而是在微微地摇曳,有时会大幅度地摆动。由此便知道有风来了,常常看着看着就会有一种错觉,不知是风吹动了庭花还是吹动了斜阳,让一墙花影那么生动地起舞。
我想起《坛经》里六祖惠能说:“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对于禅境,我是望尘莫及。只是看着眼前的情景,如果不是斜阳动,不是花动,那么,墙上的影子怎么会动?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我心动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心境也是一片灰暗,却在夕阳下,在与一堵墙的对视中,有了心动的感觉。或许,这就是我喜欢在黄昏坐在窗前的原因吧。每天都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夕阳沉没,直到花影隐去,直到夜色临窗,心也平静下来,便开了灯,开始看书写作业。那许多日子,我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努力学习着。
高考前三个月,我忽然生了病,偏头痛,痛到一碰发丝都会受不了,痛到一走路都会震得要晕过去,躺在床上,头不敢动,一动就痛得要命。大医院,小诊所,老中医,西医,都看遍了,针灸,按摩,吊瓶,甚至各种偏方土方,在我身上都不见效。那段时光非常难熬,复习的进度也被迫停下,每天或躺着,或坐着,整个人呆呆地。只是每到傍晚,依然会看那堵涂满了斜阳的砖墙,却再难心动,仿佛所有的心思都沉入永夜。
到了高考的时候,总算勉强好了一些,只是三个月的荒废,再加上精神体力的不支,结果可想而知。那个秋天,独对一墙夕阳,虽然花影正繁盛,却总觉得秋风凄凉,沧桑已至。准备再过一段时间就去学校的补习班复读,想着昔日同窗都已徜徉在大学校园,便有命运弄人之慨。又觉心中黯黯、前路茫茫,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失意。
那个黄昏,依旧呆坐,忽然两只麻雀飞来,落在墙头,身披晚霞,如两朵灵动的花。比之墙上斑驳的花影,另有一种魅力,沉静沉闷的心,便忽然动了一下。多长时间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动了?仿佛很久很久了,坐在那儿,便微微地有了感动。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弹丸飞来,它们都迅速飞了起来,其中一只似乎被击中,飞得很不平稳,一条腿没有收回去,无力地垂着。两个孩子拿着弹弓跑过来,还对着空中乱射,我走出门喊了一声,他们才跑了。
两只麻雀并没有飞远,受伤的那只在低空摇摇晃晃地徘徊,最后它们又落回墙头。受伤的那只落得很不稳,几乎站立不住,就趴在墙头上。我挺着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另一只冲天而起,原来那两个孩子又在墙外远远地走过来。飞起来的麻雀在低空焦急地回旋,墙头上那只用力扑扇翅膀,却是飞不起来。然后它似乎更急了,用力向前挺动身子,便从墙头摔下,我吓了一跳,却见摔到一半的时候,它使劲儿扇动翅膀,终于在快落地前飞了起来,而且越飞越高,随着先前那一只飞向了天空。
满墙夕阳花影还在轻摇着,我的心也在轻摇着一种美好。有时候,就像那只受伤的麻雀一样,跌落或许就是飞翔的开始。夕阳落下有群星,群星熄灭有清晨,世间的事总有着奇妙的接续和转折。
重新坐回窗前,心里充满了蓬勃的力量,砖墙,夕阳,花影,在眼中正温暖成无边无际的希望。
一朵花落在肩上
那条细细弯弯的临河小路上,铺满了朝阳,微微的风在身前身后徘徊。很慢很慢地走着,仿佛听见身旁那些树的低声挽留。河里传来轻微的一声响动,似乎是耐不住寂寞的某条鱼,被长风的弦阳光的钩给钓了出来,又挣脱而去。
转头去看,水面只余笑纹,却瞥见肩上端然坐着一朵落花。我停下脚步,那朵花安静地坐着,旁边的树上花开正盛,这一朵落花却告诉了我春天将尽的消息。它是怎样从树上,从众多的花朵中,翩然而下,趁着风在远处溜号,悄然栖在我的肩上呢。忽然觉得,小小的花朵竟是如此沉重,仿佛把一个春天,不,是曾经的所有春天,都压在我的肩上,带着芬芳和温暖的重量。
看向西南的方向,目光仿佛穿越了小兴安岭层层叠叠的山水,穿越了广袤的大平原,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小少年相遇。那也是一个春日的早晨,母亲从南园里干活回来,带着一身新鲜菜蔬的清香,我看见母亲的肩上有一朵落花,很细小洁白的花瓣,心下欣喜,樱桃树的花儿谢了,就快要结出果实了,夏天的时候,一树红润的樱桃是我们最大的渴望。所以,看见落花,我是那么高兴,从不知春归何处,亦不去想,从不对飞花而叹,亦不去伤。就是这样被渴望牵引着,走过了一年又一年,从没有时光流逝的悲惋。
只是,现在回想,母亲肩上那朵花儿的模样已模糊如云影,母亲年轻的肩和挺拔的腰身却如在眼前。不敢去对比,岁月的重量每个人都承受不住。当奔跑的年龄涉过成长的山水,每想起故乡南园中的那棵樱桃树,眉眼含笑地开满花的样子,虽然已历半世风尘,却依然觉得山河岁月旖旎多情。
那个早晨,我的肩上栖着一朵落花,站在那里,想起了很多,却一直没想起来自己原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回过神的时候,那朵花已不在了,可能被哪一丝风牵走,奔向了另一个未知。回想起来,曾经的许多热爱,都那么短暂,就像一朵落花,前一刻还芬芳着,下一刻便不知去向。可是,它留在我肩上的余香却那么悠长。
曾经热爱的,能记得的,历数起来,就像细数流光中的落花,数着数着,虽然花儿早已消失,香气却依然氤氲。中学时候痴迷于写诗,和很多同学一起,深深浅浅,短短长长,满纸的不识愁滋味,一直以为会是一生的热爱,却随着花季雨季的流散而消逝。还有,书法,绘画,武术,也都是如此。及至后来的围棋,针灸,易经,等等,生生灭灭,热热烈烈地来,冷冷清清地走。
如今想起,那么多的热爱,随着轻飘飘的旧时光,轻飘飘地落在我的心上,如落在肩上的花朵,有着只自知的重量。那时最最流连的,是象棋,虽然几岁时就会下象棋,那也只是游戏而已。从没想过,有一天象棋会走进我心里那么深那么远的地方。每天在公园深处,一株很老很老的树下,好几个棋局排开,每一局棋前,两人对弈,十多人围观。我从围观到上场,到沉迷,似乎是很短暂的一个过程。夜里,照着书上的名家对局打谱,浑然不觉夜半,不觉天明。连睡梦里都是横车跃马,楚河汉界分明。其实那一段时光并不长,只是从夏天到秋天,短短两个季节,我却以为会连起长长的一生。
多年以后的某个夏日,在他乡的公园里,看到树荫下一群下棋的人,听到落子之声,便敲醒了久远的光阴。起初的时候,想起那些半途而废的理想,那些忽然醒来的梦,无限感慨嗟叹,想着如果重来,宁愿走到脚烂鞋穿也不停步,宁愿在长夜的怀里永不醒来。后来,就真的醒了,那些热爱过的,就像一朵花的飘落,枝头并不会空,却总会有一种美好延续着另一种美好。
就像刚刚肩上被风携走的那朵花,我觉得它依然还在。四顾之间,依然层山叠水,依然乡关遥远,像年华那么远。可是我的华年里,没有一弦一柱的华美,有的只是朴素的眷恋,如今回望却也如沧海月明。可见不管怎样的世事,在时光的浪潮里,都会变得温润而美好。一朵飘落在季节里的花,遇见了我的肩膀,那是怎样的一种注定?是不是就如我的那些热爱,枯萎后遇见了多年后的我的心?
二十多岁的某一年,忽然心血来潮,想用旧邮票组合贴成一幅画。所有的邮票都是我从小到大收集起来的,并不是为了集邮,而是觉得好看,家里来信我就把邮票小心地揭下来。费了很长时间,把邮票归类,按形状或者颜色。挑挑拣拣之间,觉得好像是在把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归类,又像是在检阅一段岁月。弄了很多天,终于还是没有成功。就像无法把青春重新来过一般,我竟拼不出心中的画面。所以放弃了,很遗憾,想想,我的那些中途而止的爱好,都有始无终。
现在,我依然会有很多事做着做着就停了,就像我走在开花的树下,总会有一朵花落在我的肩上。所以,那些做过的事,热爱过的种种,也总会在某一天,翩然落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暖暖的印痕。
我依然那样慢慢地走着,并不转头去看,如果真的再有花朵落在我的肩上,我会感觉得到。
在夜里醒着的人
当夜色隐没了白日里的一切,那些有形的事物渐渐淡去,那些无形的便一一清晰起来,比如一些回忆,一些思绪,或者一些被白天的琐碎所湮没的眷恋。在夜里如同星月般醒着的人,徘徊在梦外的脚步,总能遇见直入心灵的温暖。
我很怀念那些走夜路的经历,特别是在那些有月亮的晚上。少年时的一个冬夜,从一个村子回到自己家所在的村子,大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月亮高高,月光唤醒雪光,一片明亮,似乎没有了路,又似乎到处都是路。天很冷,可是却满心清爽,踩着雪慢慢地走,身后长长的一串足迹伴着我,头顶圆圆的月亮伴着我。多喜欢那样的夜,一个人走着,明月照雪,心也如雪如月一般澄净。
那么多次行走在夜路上,只有在回家的时候,心情最为轻快。不是过客,而是归人,一步步地接近那个温暖的所在,心里满溢着期盼。依然是少年时,有一天夜里,从村南的大草甸深处回家。那一夜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繁星,初秋的风吹过高高的草叶,蛙声如潮水起伏。我努力辨认着脚下那条极细的路,偶尔会遇见小小的池塘,虽然这么黑的夜,它依然亮着幽幽的光。我的村庄就在北面,也亮着许多的灯火。一种温暖的牵引,让无边的夜都充满了温柔的眷恋。
行走在路上,与在舟车之中的感受又不相同。公路上颠簸的长途汽车如游在夜色里的鱼,而醒着的乘客便会忆起乡梦。长长的列车穿过黑夜,总有一些眼睛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总有一盏路过的灯火点亮所有的旧梦。或者客船在浪花里轻摇,多少人的乡情如水,在这样的夜里长绵不绝。
沧桑的二十年后,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工作。倒班,下零点班的时候,夜正深浓,在长长的风里,我往家走。有一颗很大很亮的星镶在东边的天上,我总是凝望着它。短短几分钟的路,便把之前所有的喧嚣、烦乱和疲惫丢尽,看着自家所在的那栋楼,我家的窗口还亮着灯,心里便被幸福盈满。
有夜归的人,便有在灯下等候的人。那种等候的心情,比回家的心情更为复杂一些。等候的时候,除了期盼、憧憬,还有着一些担心、牵挂。不知道你有没有过静静地等候一个人的时候,或亲人,或爱人。在深深的夜里、在孤独的灯下,心里计算着时间,想象着那个人走到了哪里,想象着那个人进门后,第一句话会对你说什么,这一切在心里缠绕着,编织成了比梦更美好的情节。
夜里总会有无眠的人,当初我在上后夜班的时候,经常会站在室外楼梯的平台顶上,看着楼群在黑暗中矗立,我知道,此刻人们正香梦沉酣。如果偶有亮着的窗口,便会猜想窗内的人在做什么。如我们上夜班的,属于工作需要,不由得自己选择。而那些窗内的无眠之人,又是因为什么呢?
忽忆起上高中的时候,每天夜里都学习到深夜,每天学习完了,向对面的楼房看上一眼,有几个窗口的灯光依然亮着,几乎每夜都是如此。有时能隐约看见窗内,也有如我一般大的少年在伏案学习,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很亲切的感觉。我想,在奋斗的青春中,那几窗灯火,对于我们这几个窗内的无眠之人,都是一种无言的相伴。
后来,我辞去了电厂的工作,可依然很晚才睡。每个夜里,面对着电脑,敲击键盘的声音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天籁。心沉浸在自己用文字构筑的世界里,随着那些情节而悲欢起伏。有时候,我会看书到很晚,一人一灯一书,便是我的夜。在别人的故事里穿行,总是会忘了时间,有时候甚至看书看到霞光映窗,才恍然而觉。写字,看书,是我无眠的夜里最真实的梦。
我也曾有过失眠的时候,并不是不想入梦,而是头脑中充斥着纷乱的思绪,或者由于情绪的变化,或者因为身体的原因,总是不能睡着。有时候是真的不困,却又无事可做,睡意如暗夜里的猫,越想抓住它,它就跑得越远。而有的时候,明明非常困,可就是睡不着,那是另一种难受了。总之,在所有的无眠之中,失眠,是最痛苦的。当然,除了那些幸福的失眠。
我喜欢做一个在夜里醒着的人,或许是为了梦想,或许更是为了寻求一份心灵的充实和平静,倦了再眠,迎接我的,就是一个很温暖很明媚的早晨。
一枕乡音梦里听
离得越远,越容易听见乡音。因为在更遥远处,故乡的地域被扩大,乡音也成为一地之音。若在国外,可能闻汉语而动乡情。其实,如果细究到每一个村子,语言都有着些许差别,生于斯长于斯,感触细微。比如在同省,听到同一城,或者同一镇的声音,都会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而在我家乡的小村子,语言没有什么特殊的音调变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发音,基本属于普通话,只是有一些词语或者句子,外人难以弄懂其中意思,这或许是东北话的普遍特征。当将乡音细化到村,更因为同饮一井水的那种情感,使得他们的话语也亲切入心。
当时村里有一个孩子,说话极让我们讨厌,倒不是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而是他说话时的嗓音和动作。他的声音很尖细,却又不似女孩声,听起来很不舒服,而且每每说话必手舞足蹈,因此大家都远远躲着他。直到长成少年,他说话依然如此。当搬离那个村子时,我竟是很庆幸可以不再见到他,不再听到他的声音。
多年以后,当我在几千里外的异地他乡,回想起故乡的种种,也从没有那个孩子的影子出现。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看书,当年的那个男孩忽然找了来,虽然十多年不见,已经面目全非,可是他一开口,我便认出了他。声音依然很尖细,依然手舞足蹈,可是,这曾经讨厌的一切,此刻,在陌生的土地上,竟差点逼出我的泪水来。
原来,曾经的一切,在经过思念的累积之后,都会变得美好,哪怕是曾经讨厌的声音,也是游子心中的天籁。
当年的邻家老奶奶,白发苍苍,一肚子的传说故事,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聚集到邻家,听她讲故事。她盘坐在炕头上,那略带山东口音的故事便一一流淌出来,每一天都不重样。我们听得上瘾,虽然害怕那些鬼神之事,却欲罢不能。后来,那个老奶奶去世,也带走了她一肚子的故事。离开故乡后,总是想起那个黑黑的屋子,想起昏暗的烛光,想起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想起那略带山东口音的故事,才觉故乡遥远,而飘荡在记忆中的声音,却比故乡更远。
一个冬天的夜,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寒冷,拥被而眠,竟是梦见了当年的情景,梦里,邻家老奶奶清晰的声音,穿过沉沉的梦境,化作醒来时的一枕清泪。有些乡音,真的只能在梦里重闻,梦,是比故乡更遥远的地方。
那时,村里有个傻子,每日里站在村口,嘴里发出哇啦哇啦的声音,他只会发出这一种声音,谁也听不懂他要表达些什么。那一年在外历尽风尘重返故乡,一进村口,便听见他独特的声音,莫名的亲切感一下子便穿透了风霜覆盖的心,几乎让人落泪。只要是故乡的声音,只要是乡亲的声音,不管那是怎样的声音,总能抵达我们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可是,离乡日久,许许多多的乡亲,再也见不到了,大都星散在外,而故乡也正一日日变得陌生,心中的故乡渐渐远去。我们越走越远,回去的时间越来越少,熟悉的乡音,也只能偶尔在旧梦中响起。或许,我们一辈子不曾改变的口音,就是故乡给我们留下的印迹,一直相伴,一如心中的故乡。
远去如花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一直慨叹自己生命中的那些幸福过快乐过的往事都已逝去无踪,汹涌奔向眼前心底的,似乎都是不被预料的挫折和坎坷。就仿佛人生一下子进入了漫漫长冬,春暖花开成了遥不可及的梦里风景。
想起春暖花开,便想起那一年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小学当代课教师时,班上一个叫李叶叶的女生。那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甚至连电都不通。每一家都是破败的石头房,斑驳腐朽的木板围墙和院门。正值夏天,我去李叶叶家家访,一进院子,立刻被一片花的世界包围。满院的花儿,在风中轻吐着缕缕芬芳,一时间,我愣在那里。之前也曾走访过许多学生,几乎每一家院里都是凌乱至极,不是堆着木头就是石头,像眼前这一片炫目的灿烂,让我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李叶叶的母亲告诉我,那些花都是李叶叶栽种的,而且她每天都去井边提水浇灌,已经三年了。十三岁的李叶叶对我说:“我不喜欢院子里那么脏那么乱,虽然我们每家都很穷,可是种些花也不用花钱,就是多去提几趟水,那又能累到哪儿去!老师你看,这一院子的花,出来进去的,看着心里也舒坦!”
第一次,在这个贫困的山村,我看到了一种美好的希望。之前,看着每一家的萧条,看着每一张脸上的麻木,心里就泛着无由的沉重,似乎只有在那些学生的脸上,才能看到一种生机,却也是担心以后他们会像父辈一样在这贫穷的风霜里沧桑了笑容。
还有一年,客居在沈阳。那时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在这个城市里艰难地为梦想而奔波劳碌。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个破旧的二楼里,每天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上班,基本两头不见太阳。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直至世事的风霜让心中的梦想蒙尘。
一个周日,起得晚,推开窗,很好的阳光,六月的空气带来城市外的清新。蓦然间,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四下张望,只见对面的平房里,一个女人正往窗台上摆花盆,花盆里绽放着几朵小小的淡黄色的花。这一刻,向来对花卉不感兴趣的我,忽然间便仔细端详起那盆花来。植株极矮,花朵也小,一种很浅淡的香,似乎随时都会消散于空气之中,只有在心平气和的时候才能嗅到。虽然我根本不认识那盆花,但在那个上午,却被它长久地吸引了目光。
终于,午后去向那个女人请教,那是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人,我知道,她在附近的一所郊区中学当老师,很坚强也很乐观的一个人。她告诉了我花的名字,但是现在已经记不起了,只记得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而且这花生命力极顽强,长久不浇水也不会枯萎,冬天的时候也冻不死,天暖了会自然长出新的枝叶,然后开花。她说:“我很喜欢这盆花,它陪伴我好多年了,也许,我是需要它的那种顽强精神来鼓舞自己吧!”
是啊,这样的花儿,和她的确很像。花儿只要有阳光空气甚至极少的水就能存活下来并绽放,而这个残疾女人,亦是如此,只要心中有希望,不管遭遇怎样的艰难,都会对生活露出最真诚的笑容。
在一个很深的夜里,想起了那些远去如花的幸福和欢乐,也想起了与花相关的几个人,心里便轻松了许多。生活也许并非如我想象般艰辛,或许只是我的心里已经太久没有拭去那些梦想上的尘埃。而且,在那个夜里,很巧的,上网,竟看到了当年的李叶叶在大学里发来的邮件,她说:“老师,还记得我当年种的那些花吗?今年又开放了,现在是我妹妹在照看它们!我的家乡已经变样了,再不像当年那样贫穷,而且,每家的院子里都有花儿在开放……”
是的是的,那些花儿谢了,明年依然会开,它们永远不会丧失开花的心。而我们生命中那些逝去的美好,也定会如那些遥远的花儿般,次第绽放,一一重来!
你是世间最暖的书
那时爷爷有满肚子的故事。我也曾一度以为爷爷一定看过许多许多书,要不怎么一开口都是那些让我们流连的传说掌故?
最喜欢夏日的夜晚,一家人都坐在院里的老榆树下,微凉的风从每一片叶子上滑落,爷爷的烟袋便点燃了满天的星光。通常是我们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一番之后,爷爷也已满足地吸了一袋烟,把烟袋锅在鞋底上轻轻地磕,然后再塞满烟丝。这个时候,我们就都安静下来,知道爷爷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暖暖的夜,亮亮的星,还有围绕着爷爷的我们,苍老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力量,回荡在院落里,也回荡在我们心间。于是,那么多古老的故事,在我们心里生了根。我们沉浸其中,或惊讶,或迷茫,或惊恐,似乎每一种感受,都让我们眷恋,一如眷恋着那个温暖的身影。
多年以后,每次回望,心中都会浮现一幅遥远的画面。低矮的草房,茂盛的榆树,满天星月,树下长长胡子的老人,几个神情专注的孩子。那样的情景就镌在心上,任再长的岁月也湮没不了。
在白天,疯玩够了的我们,也会跑到田地里去,提着水罐,等待爷爷休息。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爷爷终于从田间走出来,坐在地头的树荫下,衔着烟袋,不停地用草帽扇着风。我们聚拢过来,一面将凉凉的井水递上,一面等着爷爷讲故事。爷爷看着无边的田地,片刻间便能讲出一个神奇的传说。他心里的故事,就像这些大地上的庄稼,不知生长了多少茬。
上学以后,我们才知道,爷爷其实是不识字的,那时每条麻袋上他写上的名字,也都是练了无数遍才练会的。我们问,他的故事都是从哪里来的,他告诉我们,也都是听别人讲过的,听他的爸爸、他的爷爷讲的。原来,那许多故事,都是这样一辈辈流传下来的,就像那些庄稼,一茬茬地生长,从不断绝。
后来喜欢上了看书,有时会在书中与爷爷讲过的故事相遇。虽然爷爷讲的并没有书中的具体,可是,总觉得书中的故事少了一种味道。似乎少了那种氛围,少了那声音里的温度。当年,那些围着爷爷听故事的兄弟姐妹,也都喜欢上了读书,我知道,那是受了爷爷的影响。
渐渐长大的我们,有时也会相约着跑去爷爷那里,听他讲故事。爷爷的故事也有重复的,可是我们依然听得那么投入,如旧的星光月色,如故的人儿,我们倾听着的,其实是一种怀念,是一种流逝时光深处的温暖。爷爷讲完,便会让我们也讲,于是,我们便讲着各自听到的新奇故事,在爷爷明灭不定的烟袋火光中,爷爷的神情就如我们当年一般专注。
十六岁那年,爷爷去世。而彼时,我们已搬进城里两年了,爷爷依然留在乡下。有多长时间没有过那样的夜晚了,有多长时间没有听爷爷讲故事了。而如今,爷爷坟上的草已经黄绿了二十四次,每次回去,我都要在爷爷的坟前待上一会儿,一如当年坐在爷爷身旁,被他的故事萦绕。
这许多年,读过太多的书,包括当年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各种评书野史,每次相逢,无不重叠着过去的点滴。其实,爷爷才是我一生中读到的最早的书,也是最温暖的书。他给了我想象的空间,给了我无尽的希望,为我开启了一扇美好的门,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与书相伴,心里的梦想生生不息。
去年驾车回乡下,傍晚,云霞满天,驶过一个村子,看到在一个院子里,一棵老树下,一个老人正给几个孩子讲故事。那一瞬间,在夕阳里,在车窗后,我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追赶星辰的人
曾经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夜里,独自走在旷野上,身后,仿佛是生命中的无尽废墟,而眼前,只有黑暗,以及黑暗中亮着的星。
那不是少年时,虽然少年时也曾在深夜里独行,却是满心的清澈与憧憬。而当我走在那个夜里,一直走,心里是沉重中带着希望,如那颗遥远星辰的微芒。回头看,小小的城市已湮没于夜色之中,有一角灯火通明,那是我的来处,电厂——一个我并不喜欢的环境。
其实回想起来,可能大多数人都是在并不喜欢的境遇中一路走着,一路走来。大学时我选择了不喜欢的专业,毕业后选择了不喜欢的行业,都是无力抗拒,随波逐流。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彷徨过挣扎过,可我知道有更多的人就那样在无望中一生到老。
多怕一切就像电影里的台词般,先是痛恨这种生活,然后是适应,最后是离不开。习惯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虽然环境并不可怕,甚至平淡平稳,但是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就会渐渐麻木得失去了感知与希望,一眼可以看穿的一生,是多么不幸与悲哀!于是我经常对着镜子问自己:“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一遍一遍,直到问出遍体的冷汗。
那个夜里,下了零点班,走出厂区,忽然不想回家,就一直向北走出了城,四顾茫茫,虽然心底有希望如星光般微小,可是在黑暗中却是那么执着地亮着。是的,我一直有着希望,所以才能在电厂工作十二年,而没有被平淡的日子淹没。当我为自己的希望而默默地努力时,不知引来了多少人的不解与嘲讽。更多的时候我选择不在意,只在意我所在意的,而当围观者只是过客。
当我渐渐弄出一点名堂来,别人的反应里便有了新的东西,我不知是嫉妒还是什么。不知道被多少冰冷的目光撞疼了后背,偶尔也会在意,更多的时候,我是被那些目光推着向前走,走到渐远,会发现,那些目光或者早已被扯断,或者已改变了温度。
当然,很多时候无法去责怪最初的选择,我们需要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走进一扇不喜欢的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渐渐丧失了走出来的勇气。我们已错过了最初,就不要再蹉跎于过程。不知不觉已成过来人,只有用心走过的路,才会通向心底,才会通向最暖的归宿。
少年时,也是在一个晴朗的秋夜,和一个伙伴沿着呼兰河向北走,星垂平野,忽然就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星若微尘,人亦尘中之尘,我们谈论着遥远的未来,也感叹着我们被困囿在很小的一个范围之内,甚至一生都会被困囿着。当时并不知道是哪一颗星落入了我们的心底,成为一粒种子,以至于在日后那么多年的世事风尘里,任岁月变幻,都没能埋没一粒种子的信念。
当年的伙伴曾徒步走遍全国,为自己的生命拓展着经纬,虽然一直面对着白眼冷遇;而我则在文字里海阔天空,不管以怎样的方式,我们都不曾忘记那个遥远的秋夜,我们对生命被桎梏的恐惧和对自由的渴望。如果说我们是在挣扎,心里却有着蓬勃的力量,心在高处,便没有什么能困住脚步吧?
在古代,智慧的先知用三个例子来说明地球是圆的,其中一个,就是在晴朗的夜里一直向北走,一直向北走,就会发现,有无数崭新的星辰从地平线上升起。人生也是如此,只有向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才会走出一个又一个美丽新世界。
我愿意做一个追赶星辰的人。而追赶星辰的人,只能在夜里前行。
脚会记得路的暖
路是足迹的重叠,承载着太多足底与地面的相聚分离;路也是脚步的摇篮,飘摇间将我们送上未知的归宿。
也曾回想近四十年的光阴历程,想找出走过最艰难的路是何时何境。便记起,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年秋天,兴之所至,去拜访一个老同学。他住在离我的城市很远的一个村子,下了车,还有二十里的土路。天已渐暗,四周都是庄稼地,路渐渐隐没在夜色中。忽然下起了雨,身上湿透,也没有行人,仿佛长路之上,只有风雨跟着我的脚步一同起落。
后来走进一大片荒甸,高高的茂草,路更是不见。便向着一个认为正确的方向走,于是踏进了一片沼泽地。雨越发大了,雷声滚滚,闪电偶尔划破夜空,转瞬即逝。只觉脚下全是泥水,有时一步迈出,便没了膝,费力将鞋从泥中拔出,接着便是下一步的深陷。
多年以后回想那个雷雨的秋夜,早没有了当初的艰难,却有着一种很暖的意境。觉得走过那样一段泥泞,却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脚印,甚至会清晰地记得,当脚深陷进沼泽里时,那些泥的柔软。一如书中所说,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路也是如此,不管多崎岖坎坷,走过后回望,却是翠薇苍苍,神思无限。
就像那许多艰难的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身处其中彷徨痛苦,过后回忆,却觉得亲切无比,仿佛是一种幸福。一颗有希望的心,会记得每一个日子的美好,不管是明媚还是黯淡;而奔走的脚步,也会记得每一条路的温暖,不管是坦途还是曲折。
忽然想起一个一面之缘的人。那是在黑龙江边与他邂逅,他从远处走过来,背着巨大的旅行背包,手里还拄着一根木棍。走近了看,竟分辨不出多大年龄,长发凌乱,长须如杂草,身上满是风尘。见我坐在岸边,他便拿出相机给我拍了张照。然后在我身边坐下,点燃我递过去的烟,便老熟人般闲聊起来。眼前这人,竟比我还小上好几岁,他热爱徒步走全国,家在辽宁,这次是他徒步走黑龙江流域,从东至西。
也许是久未与人说话的缘故,他和我竟畅谈了近两个小时,八月的阳光照着眼前的一江流水,我仿佛看到了他一路风尘,走过那许多的无人区,那许多的艰险之地。问他怎么忍受长时间的疲累,怎么看那些危机四伏的地方,特别是,怎样排遣那分难挨的寂寞,他却笑,说,如果说什么理想梦想的,太虚了,反正我就是想走,怎么说呢?如果有一段时间不出去走走,就觉得两脚都痒,就想踏上那一片片土地。
在他的心里,在他的旅途中,没有寂寞,虽然有时好多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他却可以自己对着空荡荡的天地说话,或者在本子上记下沿途所见所想。和他告别后,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大江的遥远处,却仿佛听见他的足音响在我心里。我知道,他走过那么多的路,也许那些路不会记得他的身影,可他的脚步却会一直记得每一条路的触摸。
刚大学毕业的时候,辗转不定。那时和一个人合租一所房子,那是个很开朗的小伙子,却是残疾,只有一条腿。他拄着双拐却走得极快,他也是奔走着四处找工作,虽然一再被人婉拒,却一直没有放弃希望。他这样解释自己走得快的原因:两只脚的力量,现在都用在一只脚上了,不快都不行。由于有拐杖的支撑,他的每一步都是跨度极大,他就这样,曾经一步步从省城的学校,走回自己的乡下老家,走走停停,用了一周的时间。
难以想象,那么远的路,他是怎样跨越那许多的艰难,一如他在生活中,走过那许多难以想象的艰辛。可是大风吹不散笑容,他依然信心满满。我离开那个城市的时候,他也正离开,他去了一个偏远的山里小镇当老师。听说,他当初就在那里当过老师,而那条腿,也是在教室倒塌的时候,砸断的。
后来,好几年过去,他给我发邮件,说他过得很幸福。因为他一直觉得那条失去的腿在呼唤他,所以他回到了那里。他还说,他一直走得那么快,是因为那条看不见的腿一直都在向前走,他剩下的这条腿只好大步跟上。说起曾经走过的路,他很是感慨,一只脚承受的更多,也和大地接触得更有力。所以,他的足音才会更响亮。
一路的足音敲响着如歌的行板,深深浅浅的脚窝里盛满着盈盈的眷恋。想想走过的空间和时间,脚印也许早湮没在风尘里,身影也消散于时间的流逝中,可是,那些过往,总会在忆起时漾满了穿透沧桑的暖意。所以,珍视着脚下的路,珍藏着脚板与大地接触时的每一份细微的感触,就算一路坦途健步如飞,惊起的尘埃也带着细细的芬芳;哪怕荆棘遍地碎石如刃,划破了脚磨起了泡,每一滴血里也藏着梦想的温度。
所以,不管走得快与慢,不管走得顺与逆,那些路,只要我们的脚曾走过,就会温暖一方情境。那种暖,是希望的燃烧,是梦想的绽放,也是回忆的无悔,更是生命的芬芳。不管多长的路,只要珍惜过每一步的前行,那么,我们的脚就会永远记得那份暖,我们的心就会永远充盈着感动与力量。
掌心里的太阳
一
工地上砸伤了手脚,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了。那是第一次经历人生的寒冷,正在工地上当力工,每天累得半死,却丝毫麻木不了心里的疼痛。于是病床上,我就看一本带来的书,暂时用别人的故事来淡忘自己的无奈。
右手裹满了纱布,左脚不能移动,看书的时候,用什么姿势都极别扭。特别是翻书时,怎么弄都不顺畅。邻床是一个老大哥,乡下人,跌进菜窖摔伤了腿。他那九岁的女儿正放暑假陪在他身边,他妻子每天来几次,照顾他方便和送饭。小女孩脸色黑红,梳着两条麻花辫,怯怯的,似乎对什么都好奇,却又不敢说话。
有一次,我看书实在费劲,正见小女孩坐在他父亲的床上看着我,便对她说:“来,帮哥哥翻书!”她犹豫了一下,便笑着坐到我身边,拿过书捧着给我看,待我看完那两页,她便翻页。看了一会儿,她说:“哥哥,我给你读吧!我也认识好多字的!”说着她把书拿到自己眼前,清脆地读起来,遇见不认识的字,便拿过来问我。
那两天,她没事时就给我读书,我休息时,她便自己捧着书看。有时有不懂的地方,便来问我。有了她在身边,心里竟轻松了许多,仿佛她清澈的目光濯洗了我心里的黯淡。
那天中午我倦极而眠,忽被说话声惊醒,睁开眼,见邻床正在收拾东西,女孩的母亲也来了,他们要出院了。女孩看我醒来,才放下手里的书,很是不舍的样子。我把书送给了她,她高兴地亲了我一下,然后去帮妈妈收拾东西。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看见她的左手紧紧地攥着,要走的时候,她不停地回头看我,我笑着和她说再见。走到门口,她忽然跑回来,拉住我的左手紧紧握了握,我手心里立刻多了一个温热的小东西。她附在我耳边说:“哥哥,要开心快乐!”她跑出门去,出门的那一瞬间,回头冲我笑。
我慢慢张开左手,一个小小的金桔躺在掌心,透窗而入的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动人的光晕,就像小女孩略带羞涩的笑。小女孩从未见过金桔,昨天一个别的病人送她几个,她一个也没吃,给了爸爸妈妈,还留了一个给我。
后来我伤愈,离开工地,回学校复读,第二年考上大学。那么多年过去,即使在世事辗转中,想起那年那月的小女孩,想起那枚在我掌心散发着温暖的小小金桔,于是沧桑也充满了温情,不管怎样的际遇中,都会给我长久的温暖和感动。
二
在一阵晃动中惊醒,起初以为是地震了,不过很快想起,自己是在长途卧铺汽车上,正是深夜,汽车左右晃动,就像在起伏不平的路上,然后猛地向一边栽了过去。
那是我十三岁时的一个情景,一直刻在心上,却不只是因为那份恐惧。
那个冬天的傍晚,父母将少年的我送上长途客车,说睡一觉,天亮了就到叔叔家了。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加之寒冷,好久才在铺上努力睡着。
车厢里的灯都暗着,大家一片慌乱,本来狭窄的过道此时全是拥挤的人。我急忙从铺上摸索着爬下来,瘦弱的身躯却被几个人影撞得站立不稳。车厢仍在倾斜,好像正跌进无尽的深渊。大家都踉跄着东倒西歪,车门也没有打开,喊叫声充斥在耳畔。而且手冻得发僵,不管扶住什么东西都觉得冰冷无比。
有一扇封闭的窗终于被砸碎了,大家都蜂拥挤上前。此刻,车终于侧翻在地,幸好不是深坑,我觉得好多人将我压在身下。我努力向上用力推,过了一会儿,终于感觉上面人少了,我向上伸着手,想抓住些什么站起来。正无助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我冰冷的手立刻感觉到真切的温暖,那温暖从另一只手的掌心传来,直蔓延到我腕上。
那只很暖的手,在黑暗中,在寒冷中,将我拉了起来,拉出车窗。外面下起了雪,救援的车辆来得很快,幸好没有受太重的伤。我除了身上疼些,倒无大碍。那只手依然温暖着,那是一个长相憨厚的大叔,依然紧握着我的手。怎么有会那么暖的手,在这样的冷天里?我在灯光下看,那只手竟然满是鲜血,还在不停地滴着!我抓起这只手,看见在他的掌心,连皮带肉不知被什么刮出了圆圆的一大块儿,血还在往外淌着!
许多年后,我掌心中依然留存着那个寒夜里的温暖。仿佛那个大叔手上那块滴血的伤,已经印在我的掌心里,如小小的太阳,总是在我失意时,在我落寞重重时,照亮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很幸福
一
爷爷病重之际,家里笼罩着一片愁云,每个人都沉浸在亲人即将离去的伤感与焦虑之中。那些日子,看着卧病在床的爷爷,心里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后来,爷爷病情恶化,陷入昏迷状态,离别的那一天似乎已清晰可见。
后来,家里的亲人都赶回来,大家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只等着最悲伤的那一刻的到来。有一天,我们大家在爷爷的房间里闲谈,话语间都颇无奈与凄凉。忽然,爷爷微弱的声音响起:“你们都来了!”大家且惊且喜,不知爷爷何时清醒过来的,都围拢过去,爷爷逐一地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笑容,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们都在一起!”爷爷的目光温柔无比,映得我们的心也暖暖的。
爷爷还是走了,在他清醒的两天之后。他一生劳苦,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就开始在病痛中挣扎。一直以为,爷爷的生活根本谈不上幸福,直到看到那天爷爷的眼神,心中才释然,那一刻,他的目光中蕴含着无尽的欣慰与满足,看到所有的亲人都在身边,他应该是最幸福的了。
二
那一年,我在离家千里外的一个城市,为着生活而奔波劳碌,生命的厚重堆积在肩头,在重重艰难之中,心境也变得落寞而黯淡。我有一个朋友,他是开出租车的,也同样挣扎在生活的底层,用他的话说,长年紧绷着脸,已不知如何去笑了。
有那么一天,万般失落的我和愁绪满怀的他,坐在他的车里满城乱逛,各自想着愁心之事。经过一个繁华的街区时,有人从车窗外扔进一张纸来,一看就是那种满街散发的广告宣传单。朋友看也没看,顺手又扔了出去。片刻后,那张纸又飞了进来,我们都大怒。朋友刚要把纸再抛出去,忽然发现宣传单的后面有字,便翻来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张笑脸,下面写着:“希望能带给你一个幸福的瞬间!如果你能看到后面这些字。”向车窗外看去,一个女孩的身影正在离开。看着那匆匆写就的字迹,心里忽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而朋友的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许久不曾看到他的笑了,仿佛轻风漾起涟漪,将满面的风尘沧桑荡去无痕。那个神奇的时刻,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微笑在悄悄流淌。
三
表哥是个残疾人,整天坐在轮椅上,下一次楼都很难,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与那些书籍为伴。我去看他,见到他笑容中隐藏的丝丝无奈与苍凉,感同身受,一时也是郁郁。沉默中浏览他满室的藏书,想象着他湮没于别人的故事中,心里身外的世界,都是同样的寂寞。
闲谈了一会儿,表哥摇着轮椅到了窗前,窗外六月的阳光柔柔暖暖,忽然,就见表哥淡淡地笑了,目光也柔和如春。我走到窗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楼下空地的一个小沙堆上,几个小孩子正在玩沙子,灰头土脸的,却是无比欢乐的神情。远处,是大街上的熙来攘往,浓重的生活气息直透过来。而表哥的笑容仿佛为这一场景所涤滤,没有了一丝的愁苦与郁闷,有的只是发自内心本真的幸福。
生活也许黯淡,际遇也许坎坷,却总有那样的时刻让我们结茧的心柔润如初。就如黑暗的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能映亮我们的眼睛,能温暖我们的心,有过这样的一刻,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