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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楼的后面
在城市的西面有一泓湖,人称团湖。团湖的面积不很大,但却是城市人气的热闹之地。团湖的水汽很重,也就是什么时候都有水,湍湍的。在湖边有不少的饭馆,主要是吃湖里的鱼。因为水好,鱼就好,所谓的鱼好就是新鲜,没有异味儿,而且肉白白嫩嫩,鱼就是一根刺儿,用筷子挑出来就剩下吃肉了。
在团湖的边儿上,新近戳起了一排三十几层的高楼,外表又漂亮又现代,就这排高层楼把几个大杂院围在了里头,大杂院的人仰脖子瞅高层,数了几次也没数清究竟有多少层。早就传说要拆这些大杂院,可一晃好几年了,也没见动静。因为拆迁,上面跟这里的居民交涉多少次,因为拆迁费,大杂院的一些人总是要高价,不少人成了钉子户。后来,上面就彻底放弃了这个地方,临走时告诉大杂院的人,你们就安心住在这里吧。这座高楼的修建,又引起了大杂院的人焦虑,投诉说遮挡了阳光。打了几次官司,法院说得很清楚,你每天起来看太阳没有任何的遮挡,也确实。大杂院的人泄气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又不能去洗。
不久前,来了二十多个精壮小伙儿,把这几个大杂院的护院围墙门脸儿都重新修饰了一番,这一举动意味着近几年没什么拆的指望了。大杂院的人心彻底寒了,眼睁睁看着人家住高楼,自己还在这大杂院里憋囚着,上厕所都不方便,下了大雨还朝院里低洼的地方灌。说起来,住这大杂院里的是三教九流、七十二行,还挺全。剃头的、唱戏的、修钟表的、养花的、卖蛐蛐罐、卖鱼虫子的、缝皮鞋的……各有各的绝活儿,谁都能耍两下子,而且都是辈辈传,远的能说到大明朝,这并不是夸大地说,人家都留着谱呢。
住高层的也很有意思,也是什么身份的人都俱全。有因为拆迁还迁的,有银行的,有从海外回来的,有做企业、做保险的,有为头头脑脑开车的,当秘书、当警卫的,还有为了吃团湖鱼搬到这里的。各有各的门路,各有各的故事。正因为高层里的人复杂,很多有身份的人也不敢来,觉得围着的大杂院乱,住高层的人也不宁静。为此,高层的房价并不太贵。
大杂院的人从高层的楼档中进进出出,对住高层的人不卑不亢不凉不热不高不低,眼熟的点点头,一掠而过。但有的大杂院的人看到这些还迁的人心酸酸的,以前都是大杂院住着,就是人家拆迁得早,转变身份还迁回来成了高层的人。住高层的对大杂院的人也没什么看不起的,换句话讲,没什么印象。有的还不知道高层后头还有这么几座大杂院,还迁的人见了这些老邻居就是打哈哈,什么也不能说,说了怕戳人家的软肋。这世上就是有意思,因为住的地方变化了,好像身份就不一样了。过去不爱养花的,也装摸作样地在阳台上摆上几盆像样的花,标志着自己的休闲雅兴。于是,高层爱摆花成了一道风景,有人在网上一晒高层的层层花盆,还成了市里的网红点。
偶一日,住在大杂院的一个不甚起眼儿的老者,指着高层靠下的几排阳台故意大声地说,这几层摆着的君子兰,过不去一个星期都得完喽。言罢,老者晃着脑袋,咂着嘴,惋惜地朝大杂院走去。恰巧,这番话被高层的一位居民听到,他把这个信息传递到养君子兰的几位家里头。起初,那几家人根本没理会这个话茬儿,盆里的君子兰眼睁睁郁郁葱葱、生气勃勃。但过了两天,所有的君子兰都开始发黄。第三天上午,君子兰被人一盆盆捧着,从高层上端下来,都到大杂院寻找那位老者。
还算顺利,大杂院的人都找到了那位老者,他姓蒋。蒋老汉是养花的,他也没说话,随手摆弄,翻了翻土,胡乱撒了点儿什么。第四天,那发黄的君子兰竟然死里逃生,露出了鲜灵气儿,美得高层那几家养君子兰的连连称奇。几个高层的人在团湖有名的鱼馆摆下了美味佳肴,要请蒋老汉。请了几次没有请动,好在高层拆迁回来的人有跟蒋老汉熟络的,便出面说给我面子吧。蒋老汉这才点头答应,高层的人在鱼馆点了几个菜,其中有条清蒸湖鱼,菜价是260块。高层人说,这种湖鱼只有团湖有,很少能被钓到,就显得贵。高层的人又点了一个青椒湖虾,也是一百多块的价格。蒋老汉有些吃不住劲儿,因为这些好吃的从来没有吃过,眼神就有些游离。高层的人说,我们就爱吃这个新鲜的,贵就贵点吧,反正能请来您老就是我们的福分。几个人吃着,高层的人又要了一人一碗的紫菜鱼丸汤,蒋老汉抿了一口惊叹道,太香了。高层的人都笑了,开始称赞蒋老汉的独门绝技,说以后要请蒋老汉指点,不能为了养君子兰再担惊受怕了。蒋老汉忙摆手说,没问题,我就是干这个的。你们觉得神奇,那就是我养家糊口的手艺。说着,他摇了摇头,我这真不算什么,雕虫小技。我邻居李师傅的手艺才绝呢,估计再找他这样的够呛了。高层几位忙问李师傅又是干什么的,蒋老汉笑了,喝了一口紫菜鱼丸汤,慢慢地说,他啊,修表的……高层人请蒋老汉到鱼馆吃饭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大杂院引起一片啧啧声。谁都知道那个鱼馆的菜贵,没有多少人敢去吃。蒋老汉居然吃了这么贵的湖鱼,大杂院的人心泛酸。
蒋老汉这话说了没几天,一位区里头头的千金小姐,在8楼与男朋友聊天,也不知怎么弄的,一块崭新的劳力士表不经意掉了下去。等她跑出楼找到拾起表,表蒙全碎了,大小针也不知去向。这块劳力士表,是男朋友从瑞士苏黎世给她买的,千金小姐问了几次多少钱,男朋友都没说,就是说我知道你喜欢。那天,两个人在高层阳台上聊天,男朋友跟她说,知道这表保卡背面右上角有三位数字代表什么嘛?千金小姐说不知道啊。男朋友显摆地说,有不少戴劳力士的都是假表,怎么才能知道真假呢,这个数字就是代表国家的代码,上网能找到依据。说到这,千金小姐忍不住好奇心,拿过来仔细看的时候掉下去的。据说,这劳力士掉下去,男朋友虽然说没事,但能看出心疼至极。好在没多久,千金小姐听说了住在大杂院的有一个修表李师傅,便不顾身份地跑去,含着泪央求李师傅,说花多少钱修好表她也不心疼,这块劳力士表是什么爱情的象征。李师傅把手表在手里捻了捻,说,你等我半个小时吧。那千金小姐眼角噙着的泪珠还湿着呢,李师傅已经把修好的表塞在她手里,不在意地说,都是邻居,还讲什么钱不钱的。千金小姐愕然了,男朋友知道后瞒着李师傅,带着千金小姐到了市里的一家专修店询问。专修店的人看了大惊,问,什么人能修理得这么不留痕迹,就跟没有摔坏的一样啊!于是,男朋友和千金小姐几次邀请李师傅到鱼馆吃饭,李师傅笑着说,我就不去吃了,怕吃上瘾了再想吃口袋里没钱了。男朋友发誓说,您什么时候想吃就说话。李师傅说,住在大杂院的人虽然个个都是馋鬼,但不会因为一张嘴就想怎么着,我就是一个修表匠。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特别是高层人都知道网上说的这件事,关于李师傅修好劳力士表的事越传越神。高层人不敢低看大杂院的人了。他们看哪个,哪个好像都有绝活儿。于是,找蒋老汉求教养花的,找李师傅修表的,开始络绎不绝。后来,又有人找大杂院的人修皮鞋。结果,那皮鞋又修得绝好,手工地道,活儿特别讲究。后来修鞋、修包的多了,修皮鞋的又总爱到团湖遛弯儿,就在家外面的墙上贴了一张纸,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说,谁着急了就打电话,我回来给你修鞋。大杂院的人对修皮鞋的这么热心看不惯,说,你的修鞋价格太低了,对高层的人提点,他们也不在乎。修皮鞋的说,现在修鞋的越来越少,谁鞋坏了就直接扔掉了,能找我就是给我饭吃。再说,因为咱们没有答应拆迁,落得这个下场,还不得讲究个念想啊。还有人跑来找大杂院的人理发,那头理出来比高级理发店都漂亮。又有人跑来听唱戏,大杂院几个花白头发的能拉会唱,居然找到给马连良、谭富英打过下手的人,那一出腔,乍一听还满挂着马派谭派的韵调,令人大饱耳福,如醉如痴。
大杂院的人的确有绝活儿,简直神了,都是真本事,身手不凡。高层的人求大杂院的人多了,于是高层的人面子拉不下来。那位区领导的千金小姐说了,咱们也得给人家办点儿事啊。恰巧,李师傅的儿子要办一个执照,在团湖边上开个修表铺,可申请了半年都没信儿,急得父子俩团团转。因为团湖成了一个风景区和美食街,批一个门铺执照是很难的,排队的就有上百人。那天,李师傅邂逅千金小姐随口说了这件事,没承想,千金小姐热心地说了声,这好办,过几天就能批下来,您老等着吧。李师傅没把这话搁在心上,认为人家那是应酬。哪料,三天后的一个上午,他儿子乐呵呵地跑来报喜,说那执照上头批下来了。李师傅觉得过意不去,要到那个鱼馆请千金小姐和她的男朋友吃饭,千金小姐拒绝了,说,您没有必要花这个冤枉钱,我们吃得都懒得去了。蒋老汉在团湖遛弯儿的时候崴脚了,肿得挺高,走不动道。他孙子背着他去医院,一照片子,人家说骨裂了,必须得住院,可医院眼睁睁没空病床,说出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十几个人腿折胳膊断的。无奈,蒋老汉孙子又把爷爷背回来了。后来一打听,还是有病床,可没有门子的人根本住不了院。蒋老汉疼得难受,他孙子没撤,瞒着爷爷跑到院外,从高层上喊下一个人来,说,我爷爷是养花的,上回救活过你的君子兰,他姓蒋,现在得住医院、又没路子,这可怎么办?高层的那人只是笑了笑,掏笔写了张字条,递给蒋老汉的孙子,别急了,拿这个去办吧。再去,果然一切顺利。蒋老汉感叹道,哪是我们大杂院的人神呀,还是人家高层的人有绝活儿。
每到了秋季,团湖周围的芦苇发白,像是老人的白发。以前,高层的人和大杂院的人在团湖见面,好像谁也不认识谁,还迁回来的人还算客气,对过去的老邻居还能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现在,高层的人和大杂院的人见面开始说话了,有时候还会交谈,有熟悉的还要围着芦苇湖走一圈,看见鸟在湖面上蹦来蹦去的。团湖那一泓湖水进入秋季倒是依旧干净,湖面的水鸟也很多,飞起来也是千姿百态。芦苇虽然到了秋季是一片花白色,但春季的嫩绿和夏季的茂盛也很有韵味儿。
论起来,住在高层的耿老属于有特殊身份的人,因为他是全国数得着的京剧名家。他是不愿意住在京城,嫌找他麻烦的人太多,跑到这座城市图清静。他为了看房子,跑到团湖这座高层看了好几次,最终选择了最高那层,他的理由很充分,听不到上头的脚步声,客人也来得少,电梯上下也得好长时间。而且,这套房子能从窗户俯视团湖全貌,看见那一团团的水汽,在清晨的时候慢慢腾起,很是好看。还有就是耿老喜欢团湖的水鸟,站在窗户前能瞅见水鸟嬉戏的场面,不时有水鸟在湖面上掠过,划出一道道水痕。
耿老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在意大利的威尼斯,他去了几次,不是因为儿子,是喜欢威尼斯的水城。可以在河道上游览这座城市,是耿老的热衷。还有一个儿子就在市里做保险业,混得也不错,成了白领。耿老能搬进这座高层的顶端,也是缘分。因为这家的房主买来好几年也不住,就为了等一个好价格。耿老的儿子替父亲支付了首贷,后面的钱,耿老对儿子说,我付,不用你了。搬到高层的头天,耿老把儿子、儿媳叫来,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个要求,家里不许谈京剧,不许放京剧录音,也不看京剧演出的录像电视。谁受不了这个,谁就别来看我了!耿老说着,从墙上摘下他那幅在《借东风》里扮演诸葛亮的彩色剧照,扔进箱子里。这幅彩色剧照,耿老的儿子搬家时在墙上摆弄了半天,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挂不上。儿子和儿媳被父亲这番话说蒙了,面面相觑。耿老在京剧界的名望足以独占鳌头,在马派上能与之抗衡的可谓寥寥无几。他表演的《借东风》在全国都有影响,什么时候演出什么时候剧场爆棚。只可惜,一年前在一次练功时,耿老的左腿骨粉碎性骨折。痊愈后,落得了个跛子,无法再登台了。剧团领导婉转地告诉耿老,当个顾问吧。耿老生受不了这个,他生性刚烈,摇头回绝,依然决然告别了剧团那幢宿舍楼,悄然从北京搬到这里。
耿老离开北京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是让儿子帮他拎了两个箱子,儿子开车到了这里。儿子很纳闷,问,您就带着两个箱子?耿老说,这就够了,所有跟京剧有关的我都扔在宿舍楼里了。耿老离开京城好几天了,在网上就传出耿老受不了自己的腿病自杀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更有意思的是,还传出了跳湖的地方就是团湖。有关领导带着人找到耿老,说,您必须回去,演不了戏,还可以做艺术指导。您的几个徒弟现在还都不成个儿,没有您,他们孤雁难飞。耿老无动于衷,说,我演不了就不再管京剧的事,我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图一个享受晚年生活。有关领导又找到耿老的儿子、儿媳,问问耿老精神怎么样。儿子回答说,没发现什么异样呀。有关领导咂咂嘴说,耿老心窄,千万别让他神经再崩溃了,小心他得了抑郁症。说完,有关领导带着人黯然离去,在路上,有关领导竟然流了泪,车上的人都吓了一跳。有关领导说,我太喜欢耿老的演唱了,怕再也看不到他登台表演,我就觉得突然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耿老搬进了高层,很少跟邻居们打招呼。高层的人也不熟悉耿老,更不知道他的京剧名家背景,再加上谁跟谁都不联络,耿老觉得这样也挺好。因为在北京的时候,他的家每天络绎不绝,要不就是他的徒弟们,还有就是一帮子戏迷。他在家吊嗓子,京剧团宿舍楼底下都是人,在那抻着脖子听。耿老在家吊嗓子不为别的,是想唱给去世的老婆听。因为老婆乳腺癌走了,他一想起老婆就在家吊嗓子,因为过去都是老婆在旁边听,给他沏上一壶上等的白茶。耿老喜欢喝白茶,觉得韵味淡而雅致。耿老的儿子和儿媳总来,儿媳炒菜行家,总是变着法地给耿老做点什么。要是以往,吃完了喝完了,耿老总是习惯地唱两口,特别是《借东风》那段华彩唱段:“我料定了甲子日东风必降,南屏山设坛台足踏魁罡。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可搬到高层,耿老就从来没有张过口。儿子其实也会几句,毕竟从小耳濡目染,就自己先唱诱惑耿老,要是以往耿老肯定会接着唱,还会指导几句。可现在无论儿子怎么诱惑,耿老都无动于衷。儿子对儿媳说,我父亲完了,算是与京剧绝缘。
耿老天天闷坐在家里,憋长了,就到团湖遛遛弯儿。那一次黄昏,虽然入秋很久,但团湖依旧没有结冰,湖水在荡漾。在团湖有几处延伸到湖内的亲水平台,耿老走过去,发现特别像一座舞台,他站在那就好像站在舞台上。这时,几十只水鸟在湖面上飞翔,一会儿就落在距离他站得很近的湖面上游弋,显得很神气,什么颜色的鸟都有。耿老很兴奋,喊道,你们想听什么呀!他旁边来了几个遛弯儿的大杂院的人,跟他说,这些水鸟都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在这里过冬取暖。迁徙的过程没有掉队的,谁掉队就意味着死亡。有几只胆大的水鸟就落到他们脚下。大杂院的人拿出准备好的面包,撕碎了喂给它们吃,于是更多的水鸟也飞过来。耿老很有兴致地问他们,你们住哪儿呀?几个人说,住在高层里边的大杂院。耿老笑着,忽然来了兴致,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大杂院的几个人喝彩,使劲儿鼓掌。耿老忽然觉得自己失态了,或者说,忘记了关闭很久的京剧闸门,连忙掩饰着、解释着,瞎唱、瞎唱。说着就退出来,自己朝外走,他看见那几十只水鸟腾空而起,在他头顶上徘徊,发出嘎嘎的声音。耿老收住脚,他朝空中望去,看见水鸟的翅膀,看见那些羽毛那么柔软。
这一天,耿老看晚报,儿子和媳妇陪着他聊天。耿老看着看着,把报纸一扔,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喊,什么破报纸,把报纸给我退喽!儿子没敢多问,拾起晚报仔细看,把几块版翻遍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在电视节目预告一栏,看到电视台要播放耿老的《借东风》录像。这段录像是耿老前几年在长安大剧院的演出实况,那天满座。马连良的后代也有人特意赶过来,在后台,摆满了鲜花……夜帐拉上了,本来应该很凉爽的天气忽然闷热,耿老要出去团湖逛逛,散散心。于是,儿子随他坐电梯下楼。在电梯里,那个开电梯的小伙子对耿老说,我知道您是京剧名角,别下去了,我刚从那头电梯过来,运上来一批人找您的。我听他们吵吵要陪您看电视,看什么东风西风的。耿老皱着眉头,不冷不热地摆摆手,噢,我儿媳在家陪着他们看。
耿老和儿子走在去往团湖的道上,忽然听到背后传出一阵清脆悦耳的胡琴声,还有听众的喝彩声。儿子脸色大变,慌着欲拉耿老离开,耿老犹豫了ー下,脚步顿了顿,开始慢腾腾地朝大杂院走去。儿子拽了一下父亲没有拽住,他心里扑腾一下,预感到要出什么事情。大杂院有一个空地,围坐了一些人。正中央摆着七把椅子,坐着京胡、京二胡、月琴、鼓佬及武场的“三块铜”,真是阵容整齐。这七大位都是年过六旬的老者,大都是大杂院那几位名票,也夹杂着高层的戏瘾者。几位摇头晃脑好不得意,那唱戏的主儿也已是满头白发,而且是一个罗锅儿。在大杂院的中间戳着一面旗子,上面嵌着几个金字在夕阳中闪着光亮:老有所爱,老有所乐,老有所得。
耿老身不由己地插在听众里,目不转睛地瞅着这群老者。儿子护在身边,一个劲儿小声劝着,您听会儿就走吧,都是票友唱的,不入您的耳。耿老很明白,儿子是怕勾了他的那个魂儿。大家唱得很尽兴,根本没有发现有谁进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那位白发罗锅儿的老者,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地唱《空城计》,嗓子有些沙哑,时不时地还错板,可这一切丝毫都不影响他的演唱情绪,俨然他就是当年的马连良、谭富英。他唱完了,过足瘾了,呷茶的时候,周围听众鼓起了掌。他向听众挥了挥手,好一副兴致盎然的感觉。那位鼓佬站起来豁着嗓子说,哪位还点?你们点什么,我们能唱什么! 语气好大,气派也潇洒。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妇女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要听《借东风》。这句话把鼓佬的神气打掉了一多半。这《借东风》不是不能唱,而是太不好唱了。这么多京剧唱段也像围棋一样分段位,有的好唱,比如《苏三起解》《空城计》唱臭半个街;有的难唱,像《借东风》就属于高段位,属于不好唱的段子。鼓佬不好意思地说,换一段。那个妇女固执地说,不换,我知道这段难唱,我就爱听这段呢。鼓佬看看,笑着问那几个唱的,你们谁来这段。没人搭腔,私下都清楚,唱不好就露丑。有人开始起哄、喝倒彩,但都是邻居之间的嘻嘻哈哈,玩笑逗趣。沉了一会儿,也就一小会儿,耿老拨开听众,走到院子中间,虽然他极力扳着,但依然看出腿脚不利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竟然把封死的闸门打开,京剧那一腔热水就喷涌出来。他缓缓地对大家拱拱手,说,若不嫌弃,我伺候各位一段《借东风》。此刻,耿老的儿子想劝,但两腿已不听使唤。鼓佬疑惑地打量着耿老问,您……能唱?耿老笑了笑,说,试试吧,很久没有唱了,可能唱不好。那个拉京胡的试探地问,您唱马派的?还是唱谭派的? 还是唱……话音分明挂着几分的疑惑。耿老闻听一怔,随之爽快地说,马派,抱歉我没跟您说明。
天色暗下来,大杂院的灯也不是很亮,好几个人都在灯光朦胧中看着耿老,互相低声问着,这位是哪来的,从来没有见过呀。
耿老站定,运了运气,他隐约听到团湖上的水鸟在飞,发出他喜欢的那种嘎嘎的声音,好像是掌声和喝彩声。月色撩人,他看见周围的人都抻着脖子看着他,那一副痴迷的样子,其实他很熟悉,每次上台都能看到,那时候的心境就是陶醉。等京胡拉完过门以后,他看到拉京胡的人有些紧张,过门拉得很紧。他还是唱出了:“习天书,玄妙法……”这一句,还没容腔完全落下来,听众还晕晕乎乎的时候,伴奏的七大位全都停住手,异口同声地站起来大声亲切呼喊着,是耿老啊?!
耿老的眼泪夺眶而出,任凭怎么使劲儿,再也唱不出来了。
插图: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