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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脏话隐现的四重语境
申小龙|“天天在班里对着班花大吼‘你是猪吗?!’的男生,是真的抱着喜欢的心情吼的”——脏话隐现的四重语境
新闻学院17级小张同学来信:
“现在网络语言有很多是过去程度很重的脏话和侮辱性词语。举例:妈的智障,真鸡儿刺激...一类的。
“现在它们已经不是当初那种特别难以说出口的程度了,但它们本质依旧不是优雅的词,您对这种语言的流行有什么看法呢?
“您觉得在现实生活中可以普遍运用它们吗?我有时候会说,但是舍友从来不说,我就挺尴尬...”
小张同学的来信很短,我们从中还是可以看出她对“脏话”的矛盾心理。
小张的矛盾,源自“脏话”出现的不同语境。分清了这些语境,我们对脏话的功能会多一份认识和理解。
1. 线下语境和线上语境
许多在实际生活中很严重的脏话,进入网络语言后,不那么脏了。
网络是一个虚拟世界,网络的虚拟性对语言的影响表现在:
1.隐身的说话人,使得说出的话语失去了社会角色关系的约束;
2.喧哗的场景,使得说出的话语需要夸张的吸睛能力;
3.轻松的氛围,使得说出的话语自带无厘头的游戏功能。
以上三个方面,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线上语境中的脏话,显示出网络语言对现实社会中脏话的极大包容度。
而在网络语言中用熟了的“脏话”,反过来又会影响线下的社会生活,把色彩淡化了的脏话“反馈”给日常语言。
这种经网络交流“洗灰”(如果我们不说“洗白”)了的脏话,一旦“侵入”日常语言,往往会和日常生活语境产生极大的不协和。此时人们会因不同的认知而对“脏话”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就像小张同学说的,脏话“我有时候会说,但是舍友从来不说,我就挺尴尬...”
2.少年语境和长者语境
网络语言,本质上是互联网时代的创新性语言。也因此,网络语言具有与生俱来的“少年性”。在网络语言大潮中的弄潮儿,是整整一代的年轻人。
在网络语言的发展中新增各种戏谑玩法的脏话,从语言的社会变异的角度看,是年轻人之间的社会方言。
任何方言都具有对内的文化认同功能,对外的屏蔽“非我族类”的排异功能。因此,作为网络社会方言的脏话,不适合年轻人与年长者的交流。
当年长者对年轻人的网络脏语感到不适甚至反感的时候,年轻人应该意识到自己的语言用错了场合,而不是中老年人语感的“out”。
当然,年长者在反感年轻人毫不在意的脏话时,也应该认识到语言正在变化,这些“脏话”在年轻人语感中并不像在年长者语感中那么“脏”。
如果看一下年轻人口中这些“脏字”在网络世界的文字原型,年长者也许会释然:
“草泥马”“尼玛”“我靠”“我擦”“特么”“逗比”“你妹”“沙雕”“碧池”“碉堡”“傻逼”“苦逼”“牛逼”……
经过文字的“重写”,文字本身的意象会投射到字义中,使字义产生正向偏离。这就是小张同学说的“现在它们已经不是当初那种特别难以说出口的程度了”。
这样的正向偏离,赋予网络脏语更强的社会方言色彩,区别于日常口语中的脏话。由此,我们就可以避免出现这样的场景——
“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很喜欢说‘有个毛线啊…’
“妈妈就总是莫名其妙地瞪着我ಥ_ಥ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整天说脏话了?!’
“心想:我说了毛线脏话啊,毛线啊,毛啊……我冇啊(摇头)”
3. 男生语境和女生语境
脏话既具有年龄方言的特点,又具有性别方言的特点。
大学里,男生之间,使用“脏语”是好兄弟、好哥们的标志。许多女同学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两性使用语言一个较为基础性的不同。
一般来说,女性更在意标准语形式的社会意义,认为标准语形式更具有社会声望。而男性更在意非标准语形式的社会意义,认为非标准语形式具有潜在的社会声望。所谓“潜在的”,主要指男性之间的社会联结。
“好基友,一辈子”,这样的关系是不可能建立在纯粹标准语的形式上的。
然而,当男女同学开始交往,各自离开了专属性别群体的语境,两性语言的社会差异就让人尤其是女生产生“休克”之感。
语言与文化课一位女同学告诉我:
“我自己在谈恋爱时,前男友说好‘晚安’总给我发“猪”的表情倒算了,有好几次聊天气氛其乐融融的时候,他突然微信上发来两个字‘傻逼’。
“这‘傻逼’二字每次都让我一脸懵逼不说,我追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还闭口不谈。
“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他每次说这个词是想表达宠溺疼爱的感觉,但是我作为女生心里一直无法接受这种用‘贬义’词汇表达‘褒义’感情的方式。”
这就是女同学需要掌握的非标准语言形式在两性心理上不同的社会意义,当然男生也需要掌握并对自己的语言行为加以调适。
这位女同学在反复交流中渐渐体会到男友对自己说“傻逼”是在表达“宠溺疼爱”,并且还举一反三认识到——
“我们足够有理由相信天天在班里对着班花大吼‘你是猪吗?!’的男生,是真的抱着喜欢的心情吼的。”
4.口语语境和书面语语境
口语和书面语中,都可能出现脏话。但两相比较,脏话具有天然的口语性而非书面语性。
我们在书面语中看到的脏话,大都是文学作品为了塑造人物性格而引进的口语脏话。这些脏话,其实本质上不具有书面性。
网络语言的脏话,表面上看是电脑、手机打字打出来的书面语,实际上它们大都是聊天场合的用语,依然具有很强的口语性。
因此,我们不会在较为正式的书面语中看到脏话。
话语“脏”的程度越甚,口语性越强。人际关系也随之出现两极变化:一端是极度的对立,一端是极度的亲和。这两种极端的人际关系中,都会很自然地说脏话。
中文系17级的小黄同学曾问我:
“在一本小说里看到,一个退休警察配合在任警官执行潜伏工作时,两人一开始都不怎么交谈,直到退休警察说了一句警察常说的脏话,两人马上攀谈起来。
“觉得很奇怪,一句脏话是触发了什么开关吗?
“感觉两人关系一下子好了好几个档。是什么让这一句脏话拥有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强大力量呢?”
一句脏话让两个男性警察有了认同感,此时的“脏话”具有两层社会语言学意义:一是我们上面说的粗话在男性群体中具有“潜在声望”,是男性群体认同感的连接纽带;二是警察方言是警察群体认同感的纽带。
我们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脏话作为一种“社会方言”蕴含巨大的情感支持。
东京奥运会刚结束。面对满是槽点的开幕式和闭幕式,许多人想起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一位网友回忆开幕式上一幅卷轴在“鸟巢”中央徐徐打开,光影变幻中铺陈出一幕幕风格各异、气势磅礴的中国画卷,向世界立体展现中华民族的历史底蕴与文化风采,这位网友说:
“当这幅巨大的卷轴徐徐拉开的时候,我才知道,有些震撼,只能用脏话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