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格(周格特力加)

围城之困,周格没怎么觉出来过她和丈夫从校园到婚纱羡煞旁人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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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木木有点儿发烧,周格今天没去公司,孩子咳嗽有两天了,凌晨时咳得特别厉害。周格起来看了他两回,索性把木木抱到大床上来,天一亮就烧起来了,红扑扑的小脸,咳得满脸涨红。

  “你一会儿跟妈说一声,说我今天不去公司,我带木木,她就不用过来了。”周格一边给哼哼唧唧的孩子贴上冰冰贴,一边叮嘱起床准备去上班的老公杨帆。婆婆家住的近,就在前面隔一栋楼,这会儿放暑假,老两口每天都来把孙子接过去。

  杨帆在衣柜前找衬衫,含糊着点头,又多言:“你公司没啥事吧?不然还是让妈来。”

  周格听着,忍不住抬起眼皮瞪他一眼,可惜他忙着一只手臂穿进衣袖里去,没看见,只听见她似乎又低了头,声音低沉:“妈不用过来了,木木有点儿发烧,她要是见了又该担心孩子。”

  她只这样说,背后的话不能全说出来,潜台词说到明面上,戏就唱不下去了,周格这些年结婚的经验。人生如戏,结趟婚,就算是接了一场大戏,考验演技。

  她不能说的话,无非就是这些:“你妈来了,除了会蝎蝎螫螫、着急忙慌给孩子喂药,一气儿喂好几种,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说她也不听,除了制造矛盾,还能干嘛!趁早别来的好。”

  这么痛快的话,她藏在肚子里。

  杨帆换好衣服,快迟到了,赶着出门,临走进来看孩子,伸手摸了摸木木的脖子,“很烫啊?不用吃退烧药么?”他问。

  “不用,刚量了,38°1,”周格跟着转头观察孩子的脸色,“我心里有数,你去吧。”她摆摆手。木木刚出生的那一年多,她是停下了大厂的工作,专职照顾孩子的,有经验。后来为什么坚持去上班,又在去年狠狠心,辞职出来单干;一句话两句话说不完。

  她坐在窗边,出了一会儿神。盛夏的清晨,浓浓的金光从窗帘布的缝隙里射进来,在地上摧天裂地的映出一道扎眼的光。

  听到杨帆关门的声音,她想起要去熬点粥,备着孩子醒了要喝,起身走出了卧室。

  她边走边考虑公司的事,要交代给小颜,公司的公众号从今天起,连续推送平板显示行业的资讯。最近她和映姐,打算接洽几家本地的显示器配套企业,拓展一下业务渠道。下午还有一场沙龙要去参加,今天这样的情况,只能和主办方请个假了。

  想起杨帆刚刚问的那句话,“你公司没啥事么?”她开着水龙头淘米,忍不住默默翻了个白眼,哪家公司开门做生意,会没事儿?没事儿不就完了!

  等电饭煲煮粥的功夫,她把电脑搬到餐厅来敲着,手头的项目方案,还要再调整,她写完一段,考虑了片刻又删掉;另外新签了一家芯片设计公司找财务总监的单子,候选人她还得跟进,这种时候不能停,得趁热打铁。人们求职和找对象结婚一个样,不能深思太久,就是一哆嗦的事儿,中途一旦暂停就容易失联,再也结不了了。

  周格的企业咨询公司是小公司,刚刚起步,万事都要自己操心。确是万事自己操心,从公司注册起,家里就没有人支持她的决定。老公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没有特别赞成,话里话外,透着“不要瞎折腾”的意思。但还好,瞎不瞎折腾,她自己心里有数,像孩子发烧的体温一样,不必声张,也不用别人帮忙,她清楚。

  她差不多每隔半小时,进去摸一摸孩子的脖子,没有烧上去,精神状态也很好。

  木木从床上坐起来问:“妈妈,你今天放假么?”

  “嗯,是啊,妈妈放假,今天在家里陪你玩儿。你要不要起来,妈妈熬了粥,咱们一起喝粥配炒青菜,可以吃一点榨菜,好不好?”

  “好,我要吃两碗。”

  孩子饿了,胃口也很好。周格放心下来,能吃能玩没什么大碍,不用特别吃药,等会儿吃点水果吧,补充维生素。她满意地给木木换上短袖短裤,看他自己走到客厅去,打开天猫精灵,坐在沙发上听《百变马丁》。

  等电饭煲响起完成声,他们母子俩相对坐着吃粥,木木贴着冰冰贴,像古装剧里小少爷戴了个抹额。他抬头来问:“今天奶奶不来么?我不用去奶奶家么?”

  “你今天有点儿发烧,妈妈在家照顾你,让爷爷奶奶休息一天吧。”周格说,伸手捋了捋孩子的头发,头上还是有些烫。

  “爸爸刚刚打我手表,问我好了没?”木木说,他从幼儿园大班起,自己戴电话手表,现在已经使用得格外娴熟,过了这个暑假,他就是小学生了。

  “哦,你怎么跟爸爸说的?你好了么?”

  “我说我好了,爸爸说,他不信,等会儿要问妈妈。”木木对答如流,还补充:“他还说,他请大表姑做小蛋糕给我吃,问我要放什么水果。我说,我想放芒果。”

  周格听着,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杨帆这是把孩子发烧的事儿告诉他表姐了,那真是……

  果然,下午吃了午饭没多久,表姐惠珍就来敲门了。

  “哎呀,木木好点儿了么?早上杨帆一说,我都着急了,赶紧开烤炉,做了小木木喜欢的纸杯蛋糕来,本来今天接了个生日蛋糕的单子,12 吋的呢,我也不管了,先顾着这边儿要紧。”惠珍一向大嗓门,满客厅回荡着她掏心掏肺的声音。

  “哦,他好多了,其实也没有高烧,杨帆大惊小怪的,还一大早给你电话,让大姐耽误生意了。”周格说话声音低,赶不上惠珍一半分贝。她和杨帆刚结婚时,在家族聚餐时听这位大表姐议论她,说表弟媳妇儿轻声细语的,将来寿命肯定长,不消耗元气。她那时想,她们关心的点真特别!

  “小孩子发烧可大可小的,杨帆这爸爸当的,真是没话说,自己上班那么忙还操心着孩子,别的男人,可做不到。”惠珍自顾自地走进来,把手里的蛋糕盒子放在茶几上,伸手去摸木木的头,顺便夸一夸木木他爸。

  “大表姑,我好了。”木木被爷爷奶奶训练的,见了亲戚先叫人,十足训练有素。

  “没呢,哪那么快好。我都摸出来了,快让你妈再量量,多少度了?”惠珍摸着孩子,转头向周格道:“给吃药了么?发烧肯定是有炎症了,吃点儿消炎药,先杀杀毒。”

  这种话周格听多了,脸上没什么变化,坐在沙发上没挪窝,只笑笑,含糊说:“刚量过,38 度不到,药我等会儿弄给他吃。”她伸手打开惠珍带来的糕点,提醒木木:“大表姑给你做好吃的了,先吃一个吧。”

  “哎对,先吃,你爸说你要吃芒果的,我特地跑到超市去挑最新鲜的,快尝尝。”惠珍马上笑起来,厚嘴唇角上夹着一撮发白的唾沫星子。

  木木把头凑过去,拣了一个拿在手里,嘴里啰嗦着:“这个上面有长颈鹿,我喜欢长颈鹿,脖子长,像滑滑梯。”

  “哦,长颈鹿好,个子高,以后木木要长得像爸爸一样,又帅又是大高个儿。”惠珍附和着,笑得眼角一圈圈细纹。她盯着孩子,发现什么,扭头来拍周格坐着的位置:“小格啊,你怎么给他穿短袖,孩子发着烧呢,哪经得起空调吹,快,快去拿个长袖来套一套。”

  “哦,”周格从容地点头,答非所问着指派木木:“去吧,拿到你房间去吃,去玩你的乐高吧,妈妈和大表姑聊会儿天。”

  “哎呦,生病还穿这么少,不行的。”惠珍痛心疾首的模样,朝走回房间的孩子背影喊着:“去把衣服穿上啊,听话。”

  周格端坐着,没吭声。她想起从前许多次,为了孩子穿多穿少的问题,和婆婆争执不休。和今天这场面,也差不多。她那时还是爱讲道理、爱解释的年纪,又是晓之以理又是动之以情,又讲技巧又讲真诚,最后婆婆照样每天给木木穿着厚袜子睡觉、出门穿马甲、热出汗了不准脱衣服,一样没改。她就罢了,奶奶给穿,她就给脱,少说话多动手,省得脑仁疼,大家不开心。

  惠珍说什么,她就跟着点头。嘴头上表示一下赞成,面和就行了,别要求心和,和不到一起去。

  “我听木木咳嗽呢,你给他炖个梨汤,拿养生壶煨着,全天当水喝,两天就好了。以前芊芊两姐妹,我都是这样给她们弄的,上学去的话,就灌在保温杯里,带到学校去喝,清热去火,特别好。”惠珍坐了会儿,和表弟妹实在没什么话聊,又关心起孩子的病来,抻长了脖子朝厨房张望一圈,似乎在找梨。

  “哦,那我晚点儿买两个梨来煮吧。”周格答应着,其实心里在想,得去看一下邮箱,手机上半天没信息,不知道公司有什么事儿没!

  “别等晚上了,我现在下楼去买两个上来,我给你炖上,你记着弄给孩子喝。”惠珍风风火火地起身就走,她早听她小姨说过,周格这个儿媳妇厨艺差,不勤快,弄给孩子吃的东西,都不上心,果然没错。

  周格也没多客气,瞧着惠珍出门,自己转头坐回电脑前面去了。有人愿意煮,就煮,她得清闲且清闲。

  她手机调了震动,怕吵了孩子睡觉,这时正“嗡嗡”作响。

  “喂,映姐。”她接起来,放在耳边,是她公司的合伙人胡远映打来的。

  “小格,你下午的沙龙怎么没去,我还以为你在呢,特地约了秦总,想说一起去听你分享,顺便跟你碰个面。”远映在电话里,语速颇快,快得像大风过境,跟她做人的风格一样。

  “本来是要去的,木木早上忽然发烧,我实在走不开,跟主办方请假了。”她解释,抱歉的声音,秦总是中小企业协会的秘书长,她早就想认识的。

  “哦,木木怎么了?小伙子不是能吃能睡的嘛,怎么发烧了?”

  “有点儿咳嗽,不严重,估计一冷一热的,感冒了。”周格边说,边走到木木房间去,看他吸着鼻涕坐在飘窗上,玩奥特曼,蛋糕吃了一半,放在几个小怪兽中间。

  “不严重的话,晚上你方便出来么?我改约老秦吃晚饭吧,他前两天刚从韩国回来,周末又要去杭州。我好不容易逮住他,一定让他抽个时间。”远映说。

  周格想了想,又伸头看了孩子一眼,“好啊,晚上可以,晚上杨帆也下班了,让他看着孩子。你约吧,把地点发给我,我早点儿到。”

  “那就说定了,我带瓶好酒去,咱们和老秦碰一杯,有酒好谈事儿。”

  “是要喝倒秦总么?”周格笑问。

  “嗬!瞧你那口气,秦总什么人,老蒋都不是他的对手。”远映在电话那头,撇着嘴,直言不讳。

  远映嘴里的老蒋,是她的前夫蒋孝乾,也是周格的师兄。这回的秦总,就是他牵的线。他知道她们俩的小公司刚起步,急需拓展对外联结,增加业务机会。他和远映,婚是离了,但还见面还来往,与其帮外人,不如帮老朋友、帮师妹。

  周格傍晚时打电话给杨帆,“你下班早点儿回来,我晚上要出去一趟,映姐约了个朋友我们一起见一见。”

  “木木不是还在发烧么?你今天就别出去了,应酬改个时间吧。”杨帆声音里有些不悦。

  “木木现在体温正常,鼻涕也流出来了,不要紧,应该不会再烧了。我炖了红菇鸡汤,你回来盯着他喝一碗,没什么大事儿。”她说,也没再解释,生意上的朋友,不是随时随地能约到的,又不是亲戚间约聚餐,周一不行改周六,初一不行改十五。

  杨帆在电话里沉默着,没回应。

  周格抬手,把电话挂了。

  她没时间蹉跎,争分夺秒地去洗了个头,换了身连衣裙,在衣柜前踌躇了一阵,想映姐这种场合肯定是要发光发亮的,她们俩人没必要争高下,互相配合才是正理,所以挑了件浅米色的、半正式的长裙,显的职业又严谨,不喧宾夺主。

  远映饭局约在一家私房菜馆,老城区的旧别墅改造成的,特别不好停车。周格车子擦着一棵老榕树枝叶,停在别墅后院里,挨着辆灰色奥迪。停好出来看看,恰好把奥迪卡在角落里,想想,算了,不挪了,都是来吃饭的,指不定谁先走呢。

  她边走边打电话:“映姐,我到了,我开车来的。对,特别不好停,你打车吧,等会儿散了我叫代驾,送你回家。”

  她讲着电话,没留意,奥迪里有人,这时放下了车窗,露出个侧影,正远远望着她。

  周格先到,坐在白鹭洲厅里,对着服务员拿来的半人高的菜谱,研究菜色,一边手机还在和远映通话。“到底几个人,秦总那边带人过来么?不会是他一个人吧。”周格拿不准佛跳墙点几人份。

  “我约老秦的时候,特地跟他说了,咱们这边三个人,看他再酌情叫两个朋友,凑满一桌,热闹热闹。你就按十个人的量来点吧。”远映正在来的路上。

  “咱们三个人?除了你我,还有谁?”周格想,按远映和孝乾师兄闹的那个样儿,她断然不会把他归在“咱们”的范畴里,哪怕是帮忙介绍业务,也顶多是“他们”,不然就是“他妈的”。

  “还有我男友小何,哈哈,我顺便带来,你见见。”远映爽朗道,大大方方。

  “哦,好好,那我知道了。”

  周格一边点菜,一边摇头,映姐的男友又姓何了,上个月那位,还是姓洪的……

  “主食要一份大份的卤面,晚一点上。”她点好菜,交代给服务员。她记得秦总老家是莆田的,特地点一份他的家乡菜。

  远映进来时高跟鞋声“呱嗒呱嗒”敲在楼梯上,鞋跟太高了,等走进包间时,忽然踩上地毯,一趔趄,险些摔倒,被身旁的年轻男人伸手扶住了,“当心!你呀,这鞋跟太细了,走不稳!”他说着话,眼明手快地扶着远映,直把她送到圆桌边,坐下。

  周格瞧着远映一脸受用的样子,忍不住要调侃她:“太后老佛爷来了!”

  “嗯,小何子,坐,把酒交给服务员,先醒一醒。”她顺口指挥新男友,转头问周格:“菜点好了么?”

  “好了,我办事你放心。”周格抿着嘴笑,看小何起身出去,凑过来问远映的耳朵:“这是新的,上一个掰了。”

  “掰了,为了搬家的事,吵了一架,心累,不如换一个。诶!一换,心马上就不累了。”远映说着,饶有兴趣。

  “这位小何同志,是做什么的?”

  “做动漫的,人家动漫设计师呢,别小瞧别人。”

  “动漫好啊,在互联网公司么?做游戏?”

  “.…..”远映顿了顿,“以前在过吧,现在是我的,私人助理,全职。”

  “哦……”

  远映转头来,瞪着周格的眼睛,表示:哦你个头啊!

  周格想说,嗯,长的很像,尤其眼睛,睁圆了看人时特别像;上一位,只是侧脸有点儿像,今天这位更传神。

  还没说出口,秦总腆着大肚子走进来了。“来迟了来迟了,让两位美丽的女士等我,真是该死,等会儿我罚酒三杯啊。”他一进来,就坐在主位上,大块头和大体量,当仁不让,身旁跟着两个人,也随着他落座。

  远映和周格已经起身来迎,“可不是,我们俩都等半天了,这话可是你说的,一会儿咱们罚酒,可不能含糊。”远映笑说。

  “不含糊,肯定的,今天咱们有酒有美女,可以多喝两杯。可惜老蒋临时爽约,不然今晚更热闹,这个人真是不行,玩这种小花招,以后都不约他。”老秦抱怨起来,假模假式地摇头。

  “这个人,哼,”远映提起前夫,毫不客气:“咱们就别提他了,来来来,先上菜,先罚酒。等罚完,我介绍我们优秀的人资领域专业老师,周格女士给你认识。”

  “秦总好。”周格上前,礼貌地先伸手,“我们公司刚起步,还请多关照。”

  “哎呀,真是年轻有为。”老秦回握了一下,也很体面,马上松开了,笑着恭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明明可以靠美貌,偏偏要靠才华,周总就是啊。”

  “是吧,今天来对了吧,那得和美女多碰两杯。”远映张罗着,朝另外同来的两位男士递名片,“来,咱们也认识一下,我和秦总早两年就认识,一直没机会一起吃个饭。秦总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哎远映,我这两位兄弟,是最近刚加入我们协会的,公司都在保税区,可是咱们招商引资进来的重点企业呐,这位陈总,这位邱总。一会儿还有一位,张黎明,你应该熟,从前老蒋私董会的常客,现在他公司发展的很大啰,一年产值好几十亿。”

  “黎明啊,我认识啊,以前常来我家吃饭。”远映笑开了,本来听说老蒋没来,她心里失望了一阵,今晚专程带了新男友来,让他开开眼的,居然没来。这下好了,有张黎明在,今儿的好场面,自然会添油加醋传到老蒋耳朵里。真是大好事儿,叫老蒋不痛快,就是让她痛快。

  周格听着远映和老秦说话,也起身和对面的男士们交换名片,低头看到其中一个人的名字:邱鸣跃。

  这名字……她认识另一个叫邱鸣跃的人,是她高中的男同学,他们还坐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前后桌。她于是,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一眼,看见他也正投来目光,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们两人隔得远,差不多坐在桌面对角线上。服务员接连上菜,周格没法隔着桌面和人喊话,只好时不时地抬头望一望对面那位邱鸣跃。论起来,她和高中的邱鸣跃,有十几年没见过面了,她记忆里还是那个瘦高少年模样,在毕业留念册里给她夹了一片红彤彤的枫叶,但具体是什么样的眉毛眼睛,她实在记不真切了。同眼前这位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商务人士,也完全匹配不上。

  同名同姓的人真多。她想。

  桌上喝酒的气氛很好,有社交女王远映在,冷不了场,特别是传说中的张黎明来了之后,完全活跃起来,远映给拉到秦总和黎明两人中间去坐,旁边的人不得不挪着各自的椅子,让出位置来。小何极有眼色的想凑过去,无奈,没有找到好时机,被黎明宽大的后背挡在小圈子外面。

  “周总来,陪一杯、陪一杯,听说你培训师课程讲得特别好,改天我们几个一定组团去学习。”老秦被远映盯着一杯杯地灌,想起今天的使命来,见缝插针地发着广告语。

  于是大家一一来碰杯,顺便互相加微信,social 的场面到了高潮,再往下便是互相聊天了。

  周格落座时才发现,刚刚远在桌子对面的邱总,已经挪到她右手边来。她拉了拉椅子,靠过去一些,寒暄几句的意思,拉近距离。先开口:“邱总,不瞒你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名字和你一模一样。我刚拿到你名片时,还一直在想,会不会就是我同学。”

  鸣跃欠身过去,笑了,“我就是啊,我变了这么多么?你一点儿都认不出来?”

  周格惊讶的表情,足足持续了一分钟。

  直到鸣跃实在撑不住,自己放开声笑起来,凑近过去,解释说:“刚刚在楼下,你把我车堵住了,还记得么?我那时就认出你了。”

  “那辆车是你的啊?”她终于回过一点神来,但只回了一半,另一半还停留在惊讶里。

  “确切的说,也不算是。”他朝对面酒酣耳热的秦总看去一眼,道:“是森哥的车,我这边的公司还在筹备,所以没开车来。”

  “哦,刚刚秦总说你们的公司都在保税区,具体做什么的?”周格算是回了整个神儿。

  “我们做宠物用品的。”鸣跃笑吟吟,补充:“小公司,体量不大。”

  “你这也太谦虚了,一来就是保税区重点项目,还说小公司。”她想起前面秦总的介绍,那时听了当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老同学的公司。

  “哎,鸣跃,你们俩怎么单独说话了,不合群啊,来来来,咱们和喝一杯,远映可是咱们这儿的女强人呐,喝过酒以后好联络。”老秦油光锃亮的脸皮,招手叫他们。“哪里女强人,女强盗!”黎明插话调侃,被远映“啪”一掌,拍在肩头上。

  “森哥!我遇到老同学。周格,我俩是高中同学!”鸣跃端起酒杯。

  “啊?!真的?周总,是么?”老秦也颇惊讶,“这么巧么?”

  周格点点头,“是啊,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邱总和中学时变了很多。”

  “哎呀,这也太难得了,不喝一杯都说不过去。”远映举杯站起身来,“咱们大家一起来吧,陪他们一杯。”

  “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黎明总生得白白胖胖,像个圆头胖脸的年画娃娃。

  大家哄堂一笑,各自干了,酒尽,没人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只有鸣跃转头来,朝周格笑笑,眼神里的意思:他们瞎说呢,别当真。

  周格也笑了笑,当然了,酒场上的话,谁会当真。

  这场饭局,后半段,又来了两个人,圆桌坐满一圈,远映带来的红酒喝光了,又换了秦总带来的白酒。有人起身隔着半桌人来敬酒,踢到地上的空酒瓶,“咣当”一声巨响。

  可惜没敲在大家的神经上,马上又被男男女女的声浪淹没了。

  周格和鸣跃想听清对方的声音,不得不同时拉近了椅子,两把椅子靠在一起。“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我刚开始真没敢认。”她笑说,自己摇着头,感叹眼拙。

  “是啊,高三毕业那会儿才 18 岁,现在咱们 34、5 了,过去了 16 年。”他说着话,也感叹。周格看到他颈上喉头微微颤动着,他接着道:“况且,我那时在班上不主流,你都没什么印象了吧。”

  “怎么会,我有印象啊,咱们高三最后那段儿,坐了好久的前后桌,我坐你前面,你记得么?”周格回忆起来,许多读书时的事,蜂拥而至,她努力挑拣着和鸣跃有关的细节。

  她说的没错,他那时坐在她身后,常常在上课时盯着她头发,看她有时低头,有时抬起来,她记笔记的速度特别快,他稍稍歪头,能看到她已经写满了一整页。高三最后几个月,都说特别折磨精神,他从没这么觉得,最后几个月里,他觉得特别满足,比从前坐在教室角落,和她对角线距离时快乐多了。

  “记得啊,我还记得,那时我老找你问问题,你转过来给我讲,会把我的笔袋挪到一边去,有次摔在地上,把我的笔摔坏了,你还一直说,要赔一支给我。”

  “后来我没赔么?”周格问,显然鸣跃想起的事情比她多。

  “没有。”他满脸是笑地摇头。

  “不可能!我最说到做到了。”

  “真的没赔,而且再也没提了。”他笃定。

  周格听着,怀疑的眼神,紧紧盯在他的脸上。

  散席时,她差点儿忘了今天饭局的主角,要不是远映站起身叫她“小格,小格,来,咱们送一送秦总”,她还在和鸣跃追忆似水年华。

  鸣跃喝酒上脸,这时红红的两团染在脸颊上,像害羞的样子。他微微点点头,表示你去忙吧,我在这儿等你。

  等周格回来,他果然还等在原地。

  “你最近一直在厦门么?我找一天请你吃饭,咱们好好聊一聊。”她特别有热情,有朋自远方来的感觉。

  “到这周六,我周日回宁德,那边的公司还有事儿要处理。”

  “那好,说定了,你等我消息啊,我找个有趣的地方。”她说着笑起来,一笑,鼻梁上有两道细细的皱眉,带着点儿俏皮。

  他记得从前,她转头来找他说话时,一笑,也是这样的表情。

  周格叫的代驾先来,鸣跃站在老榕树下看着她们上车,向她挥了挥手。

  这顿饭吃得收获颇丰,远映眉角上染着红晕,靠在后座仰着头,“小格,我和秦总说好了,后天去他公司,请他带我们接洽几家保税区的企业,你把时间腾出来啊。”

  “好啊,我后天可以。”周格坐在副驾上,后座的位置让给远映和她男友,她扭着半个身子,问:“我刚刚看到来接秦总的车子,是他老婆开的么?那么年轻,和我以前见过的那位秦太太不一样了。”

  “嗐,人家换了呀,以前那位离了,今儿你看到的这个,年后新结的,模特出身,看那一掐小腰。”远映仍旧仰靠着,睥睨众生的样子,“他们这些人,升官发财换老婆嘛,常换常新。”

  正说着,周格手机响了,是杨帆打来的,“你饭局结束了么?木木还没睡,说要等你回来呢。”

  “哦,我和映姐在回家的车上,一会儿先送她到家,我大概,再十分钟。”她说着,瞟了眼车上中台的时间,十点多钟了,“木木怎么样?又烧了么?”

  “没烧,挺好的。不过,妈来了,说不让他洗澡,我就让他直接换睡衣上床了。”杨帆在电话里说。

  “妈来了?”周格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嗯,来了一会儿,已经回去了。”

  周格没回应,沉默了片刻,“哦,你哄木木先睡吧,不用硬等我。”

  她挂了电话,微微叹了口气,听见后面,小何在和远映低语,“你今天喝的不少,怎么样?上头了没?”“姐的酒量好,今天这种小场面,不在话下。”“回去我弄柠檬蜂蜜水给你喝,喝了再去洗澡啊。”“好,我要多加一勺蜂蜜,甜一点。”“行,多加蜜,都依你!”

  她垂着头,没再说话。

  送映姐到家,她坐在车里,想了一会儿带鸣跃去哪里吃饭的事,车子一直开进地下车库。

  进电梯时,已经十一点钟了。

  家里客厅关了灯,她摸黑换鞋,先去孩子房间,恰好孩子爸爸也在,听见她进门的声音,坐在床边,朝她摇手,“刚睡着,小声点儿。”

  她点点头,轻手轻脚走进来,小木木闭着眼睛,长睫毛,遗传他爸爸,睡得很安稳。

  一屋子宁静,周格却一眼扫到床头柜上放着的小柴胡颗粒和美林,伸手拿过来看了一眼,拆封了的。她攥着这盒药,扭身走出来,给杨帆使了个眼色,叫他跟出来。

  他们走回自己卧室,周格反手关上了房门才开口:“怎么又给木木吃药了,他已经好了,我不是说不用吃药么?”她举着药盒,质问的语气。

  杨帆看了一眼,转身往衣柜前走去,打算找睡衣洗澡,“不是还在流鼻涕么?我看了,这个就是小朋友感冒吃的,正好吃了睡觉,不是什么大事儿,别大惊小怪的。”

  “是妈来了,非要让他吃吧,木木只是小感冒,没必要吃药,多喝点儿水,两三天就好了。”周格心里腾腾地升起火团来。

  “妈也是一片好心,关心木木,而且我特地看了,中成药,孩子吃了没多大问题。美林没吃,你别太较真儿了。”

  “我一早不是说了,不要让妈来么?就是防着妈一来,肯定张罗着让孩子吃药,是药三分毒,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一点儿都不懂么?”周格手指攥紧了这盒感冒药,知道自己在发火,竭力劝自己,慢一点说,吵架解决不了问题。

  “你这是什么话,我妈来看孙子,我还能拦着她不让进门么?你防着我妈干什么,木木不是天天都在我妈家,有什么好防的。况且,生病吃药有什么问题,不都是为了孩子好?难道非得让孩子硬扛过去!”杨帆把浴巾抓在手里,也皱起眉头。

  “我特地推掉公司的事儿,在家看着孩子,烧也退了,补充点儿维生素,孩子能自愈,就是为了尽量不用药。只晚上我出去这一会儿的功夫,药就又给他喂上了。”她陈述着事实,换了口气,尽力想和缓地说:“你就不能劝着点儿妈,打电话问我一声么?”

  这话还没说出口,被杨帆打断了,他放下脸来,反问道:“那你晚上干嘛不继续看着呢?”他说完,也马上觉察到什么,闷头往浴室走去,不想再继续话题。

  周格原地站着没动,隔了两秒,她上前一步,拦在浴室门口,追问他:“你什么意思?”话音里怒火退去,掺着冷静后的峻切,连眼睛里的光都变了。

  杨帆也知道这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妥,话赶话,赶出了心里话,恰恰是最不能说出来的话,一说出来,就是战争的导火索,马上改:“给你留了梨汤,去喝一碗吧,大姐说,用冰糖煮的,清热去火。”

  “清热去火?你觉得谁更需要清热去火?是你还是我?”周格盯着他眼睛问。

  “我我,是我,我进去冲个凉,清清热再出来,好么?”杨帆点着头,他接着朝房门看,低声下来:“你去喝碗甜汤吧,去吧。”

  周格垂手站着,浴室的长虹玻璃门上,映出对峙的两条人影。隔了一会儿,她沉默着转身打开了房门,出去了。

  没有去喝梨汤,她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汤,能解得了心火!

四   第二天一早,周格去看还在睡梦中的木木,额头不烫、脖子里也温度正常。她转身去收拾了家里的药箱,把儿童发烧感冒的常用药都收了起来,想了一想,藏在阳台的工具箱最底层。

  工作日一向是周格起得早,自己的公司,她从来都第一个到,给别人打工和给自己打工,心气儿完全不一样。

  杨帆在本地一家市属国企,做信息安全部负责人,他从一毕业就签了这家,一口气干了十几年,当真的干一行爱一行。他们是标准的朝九晚五。他起来洗漱时,听见周格开门去上班的声音。他背身站在镜柜前,盯着自己满嘴的白泡沫,有点后悔昨晚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在洗漱台前洗脸的功夫,又听到一阵开门声,马上抹了一把脸走出来,想着也许是周格忘带了什么,他可以帮她拿。

  不过不是他老婆,是他母亲吴芳。“妈,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木木还在睡觉呢!”他额上发尖沾着水珠。

  “不是生病了嘛,让他多睡会儿,我早点儿来,煮个瘦肉粥,等会儿木木起来好喝,晚了来不及。”奶奶吴芳提着塑料袋,菜市场刚买来的瘦肉,径直往厨房走去,转头又叮嘱:“你小点儿声啊,别把孩子吵醒了。”

  “哦。”他答应着,走回浴室,转身时不知哪里,有点儿失望。

  等收拾好,再出来时,他特地拐进厨房,有话要说。“妈,木木感冒不严重,今天就别给他喂药了,给他吃点儿水果吧,我一会儿买他爱吃的送进来,你们弄给他吃。”

  吴芳低头在案板上忙活儿,没转身,嘟嘟囔囔嘴里说着,“孩子生病不给吃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开着烟机,“嗡嗡”的声响。杨帆没在意,只听到最后几个字,“你快去上班吧,别迟到了。”他妈说。

  他于是,换了鞋,拿好车钥匙,放心地走了。

  听到关门声,吴芳马上放下手里的菜刀,在手龙头下洗了洗手,悄悄往木木房间,进去床头柜上看看,摇摇头,低垂着眼角,又往客厅的装药的柜子,拉开仔细检查了一番。

  没多会儿,她从围裙兜里摸出手机,打给杨帆的爸爸老杨,“哎,你一会儿上门口的大药房去,买盒小柴胡,再把家里那盒叫什么的,全是英文字母的维生素片拿来。嗯,就是过年,惠珍送来说很高级的那盒,我还没拆呢,一起带过来。你别管那么多,都带来就行了。”

  她交代完,轻手轻脚地走回厨房,关上了厨房的门,门缝里飘出温热的香气。

  上午的时间段,一晃眼的功夫,十点多钟了。周格在办公室准备一份线上培训课程的课件,她敲着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忽然心里有点不放心,停了手,微怔了片刻,她打开手机,查看家里客厅的监控,看到爷爷正陪木木画画儿,两人趴在茶几上,这时奶奶端了份水果过来,切好的哈密瓜和水蜜桃,搁在孩子面前:“木木来吃,你爸爸刚买的,吃好了,和爷爷下楼去转一圈,不能老窝在家里,要多运动、注意锻炼。”

  她听着,又看了一会儿,默默把手机关上了。重新开始敲键盘时,在心里反思,也许是自己想太多,小人之心。婆婆做了一辈子卷烟厂的出纳,也是读书看报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也许杨帆说的没错,“孩子既然托给老爸老妈照看,最起码要信任他们”。

  信托之心,她提醒自己,要有一点。

  快下班时,外面变了天,乌云沉沉擦着她办公室的玻璃窗,不一会儿下起瓢泼大雨。小颜敲门进来商议这两天要推送的文案,末了,周格想起一件事来,问小颜:“你们年轻人,最近有什么聚餐的好地方么?最好有闽南特色的。”

  小颜合上笔记本,嘻嘻笑着:“小格姐,你要请朋友吃饭么?如果人多的话,我觉得集美海边那几家船上酒楼不错,吃海鲜,味道特别正宗,就是环境不咋地,风大人多,还吵,大家扯着嗓子说话。”

  吵!那可不行,他们老同学之间叙旧,唱山歌似的可说不了几句话。周格摇头,“最好能安静点儿,不影响交流的,但又有本地风味,我朋友不是闽南人,想带他感受一下。”

  “你们就两个人啊?”小颜问。

  “嗯,是啊,我和我同学两个人,有合适的地方推荐么?”她正问着,手边电话响了,是杨帆打来,她接起来的同时,小颜极有眼色的起身,指指门口,示意:那我先走了。

  周格一边接电话一边点头,“喂,怎么了?”她问。

  “你晚上准时下班么?我经过天虹,进来看见海鲜不错,要不要买点回去?”杨帆说:“木木感冒,妈肯定不做鱼虾了,咱们自己买回去蒸。”

  “哦,可以啊,你买吧。我等会儿晚点有个电话要打,回家大概七点钟样子。”

  “那我再买点罗氏虾,三点蟹也不错,要几只,回去开瓶红酒,上次孝乾师兄带来的那瓶。”杨帆低头看超市生鲜区的海蟹,知道周格不爱吃明虾,特地挑了大头虾。

  “好啊。”

  等她挂了电话,看见小颜从门边伸进半颗头来,“小格姐,我找了几家环境优美的特色餐厅,最适合两个人去,你要不要看。”

  “来来来。”

  “喏,这两家,都在海边,风景没得说,情调也一流,除了贵,没别的缺点;剩下这家,就在老城区了,私房菜,纯正闽南风味,你看人家炸枣,做得多漂亮,我阿嫲过年都没他家做得好,而且,私密性强,最适合说话。”小颜举着手机,一张张图片滑给周格看。这姑娘从前在大厂时就是周格部门的小萌新,人很灵光可惜性子懒散,刚入职没多久就被主管抱怨,几次待不下去,亏了周格对她没什么偏见,愿意给她机会。她那时没觉得自己这么有容人的雅量,后来打算出来单干时,小颜自己跑来找她:“小格姐,你要是要走,那我就也走了,我这么多毛病,留下也是被排挤。”所以小颜就成了周格公司的第一名员工。

  “嗯,前面两家还行,后面这家我们去过了,菜色也就一般,名气估计都在那栋老别墅上了。”周格思量着,觉得其实海边那两家也是流于形式,大概最要为了给客人拍照吧,处处精心布景,人工穿凿,差点儿意思。

  末了,她摇摇头感叹:“海边的是网红餐厅吧,形式大于内容。”

  小颜听了直撇嘴,她就是装不了毕恭毕敬的脸,“要内容的话,最地道的就数菜市场了,要不你和你同学,你俩逛菜市场。”

  诶!周格忽然抬头来,这个选项不错啊!

  “你相中菜市场了?”小颜的眼神儿向来不错,“那推荐去著名的八市,好吃的多,适合俩女生逛吃逛吃,一圈下来,你俩就吃饱了。”

  俩女生……周格只满意地点头。不论男女,单论年龄的话,没错,菜市场!最适合中年人。

  “那我走了,我下班了啊。”小颜收回手机。

  “嗯,你去吧,我再打个电话。”周格从来不要求员工坐在办公室里耗时间,她这么三五个人的小公司,没什么云里雾里的蓝图愿景,都是短平快的目标,目标清晰就不必装模作样了。

  “好,小格姐努力哦!”小颜挑挑眉毛,“经过老板的努力,我们迟早开上法拉利。”

  “去!”

  小姑娘嬉着笑脸跑开了。

  周格也跟着笑,希望能借小颜吉言,公司越做越好,大家都开上法拉利,虽然她不太喜欢法拉利。她抬头望了眼窗外,云开雨住,被几栋高楼挡住的缝隙里,漏进一片夕光,异常的橘红,直映到她办公桌的笔筒上。

  一年的时间过得真快,去年这时候,她和远映正在跑公司注册的事儿,到处找办公地点,既要降低租金成本,又要保持体面,新公司,还没有业务背书,最是被指摘表面形象的时候。还好远映认识的朋友多,给她们介绍了刚落成的高新区人力资源服务产业园,不仅和她们的公司性质对口,还有入驻的免租金政策扶持,简直为她们量身定做。

  “怎么样?是不是多个朋友,多条路。”远映带着去实地查看时,不无骄傲地说。

  周格点头信服,向她比了比大拇指。

  “你呀,多交朋友,别觉得浪费时间,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不然你留着能干嘛,生出更多时间来么!”远映一开口,都是些胡说八道的真理。

  周格笑着附和她:“映姐说得对。”她们俩从前是业务合作关系,周格在一家超大体量的劳动密集型大厂,做人资负责人,远映自己是人力中介的老板,主要做产业工人输送。和周格是最彼此信得过的长期合作伙伴,就连远映打离婚官司时,也是和周格商量的。

  她们这行里,如果专业能力是一条腿的话,市场能力就是另一条腿。周格特别明白,当初下定开公司的决心,也是因为有远映在,否则她很难迈出这一步,在身后没人支持的情况下。

  所以更要越做越好啊,她坐着,凝神盯着那簇夕光,想。

  下班前的电话,是事先约好,打给财务总监候选人的。猎头业务是目前公司两大支柱之一。周格掐着时间,打给这位在制造业做了十二年的谢先生,前两次接触时,很难沟通,对方对跨行业没什么兴趣,直到听说,周格这边提供的职位,是一家准上市公司,才松了口,答应详谈,大概瞄着原始股呢。

  “对,公司做大数据治理的,团队不大,都比较年轻;是的,上市计划非常明确了,我和创始团队聊过,这点您放心。”周格在电话里再一次详细介绍了目标公司的情况,谢先生表现了非常浓厚的兴趣。

  交流得很充分,她站在办公室窗前,戴着耳机,能看到天光一点点,正在收尽。

  “周总,之前听你提到,你们公司在新科广场?”那头的谢先生忽然问起。

  “是啊,我们这边是个产业园,人力方向的。”她略介绍。

  “我刚好回家路上,经过那里,你看时间方便么,咱们面谈一下?”对方语气特别诚恳,看来意向已经很明确。

  “当然可以,那就耽误您一会儿,我稍后把定位发出来,您到了给我电话。”周格马上回复,这是特别好的信号,得趁热打铁。

  等挂上电话,她马上着手准备相关材料,顺便去茶室烧了一壶开水,煮茶相候,是基本的礼仪。

  没想到,这位谢先生身高这样高,周格一米六的个头,在他面前,像个小矮人,目测得有一米九。还好两人坐着泡茶,聊起来,还挺轻松,说你千万别问我打篮球的事儿,我不会。

  周格呵呵笑着回应:“您放心,我们这行不打听工作以外的话题。”

  等工作以内的话题聊得差不多,周格才分心看到手机上的微信留言,“你快到家了么?海鲜我煮好了,做了独家秘制蘸料。”杨帆说,还配了个大笑着的表情,呲着牙。

五   她不得不低头,飞快而简短的回复他几个字:在忙,暂时不回,你先吃。

  她这里,还在谈话中,周格介绍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顺便把创始人团队的情况也一并讲到。后来说到即将离任的前财务总监,因为要举家移民去澳洲。

  “今年真是,我同学里,也有好几个要移民去澳洲的。”谢先生说。

  “您是厦大的吧?这位前总监据我所知,也是厦大的,你们同专业的话,没准认识。”周格欠身煮一壶新茶。

  “叫什么?”

  她说了个名字,谢先生哈哈笑起来,“圈子真小,这就是我师弟啊。”

  “是么?那真是太巧了,”她笑着,“有这么个熟人在,谢总可以找他再问问底细,更好有自己的判断。”她们这行里,说到底,是人情关系网的买卖,特别讲究坦诚,好在周格最是个坦诚的性格,绕弯子的手段她见过,觉得走不长远,从不用。

  对方笑着直点头,临走时,成了大半个朋友,“周总,你帮我约时间吧,周末两天,我都可以。”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边确定好,给您发微信。”

  相谈甚欢,在这样的中高端人才圈子里,不容易碰到。周格送走候选人之后,坐回办公室,才发现自己耳后热热的,发烫,她两手捂上去,凉一凉。她们这样的小公司,业务难做,她坐着思考了一会儿,关于拓展业务圈子的计划。穷则思变,上次和鸣跃也说起过创业的难处。她这些话从来不能拿回家说,没人听。

  再抬头,电脑上显示着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我还没吃饭!她想起来,同时想起杨帆说额外准备了海鲜,要一起喝一杯的话。她这时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他什么留言也没有,没有再回复过……

  她坐在办公桌前,盯着手机愣住了一会儿,垂眸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最后,也没滑亮屏幕。她把手机装进电脑包里,提在手上走出了公司。

  回家的路上早已过了晚高峰,成功大道上一目千里,仿佛真能通向成功,不过,最后,通向了她家小区的地下车库。

  她推门进家时,木木正和爸爸头挨着头,盘腿在沙发上玩新买的迷宫书。

  “妈妈,你回来了,你看,爸爸给我买的迷宫图到了,我俩就快走出来了,等会儿咱们三个一起玩吧。”孩子扬着兴奋的笑脸,正对着客厅的大门。

  杨帆背对着,没转头,好像还凝神在迷宫里,只低声应和了一声:“忙完了?”

  周格忙着和木木说话,“好啊,等妈妈喘口气儿,就来。你今天怎么样?小鼻涕还在流么?”

  木木抬手抹了抹鼻子,“还在流,刚刚流到嘴巴里,奶奶给我擦的。不过,奶奶说,我坚持吃药,再过两个晚上就会好。”

  “坚持吃药?奶奶今天又给你喝药了?”周格本来正抬脚往自己卧室去,打算洗个澡换身衣服,这时转了方向,走到沙发边来。

  杨帆也跟着警觉地抬起头来,夫妻俩的目光同时盯在孩子脸上。

  木木点着头:“喝了,喝了一种泡水的,还有一种,奶奶说是小糖豆,可是一点儿也不甜。”

  “还有小糖豆?”爸爸忍不住发问,看起来脸色沉沉,不太好。

  “嗯。”孩子垂头,心思仍在迷宫书上。

  周格在沙发边站着不说话,但很想看一看此时此刻老公的表情,可杨帆始终没再抬起头。

  她这么站了一分钟,转身去往常用药的柜子,拉开柜门来翻看,同时故意问着:“木木,奶奶把药带走了么?她没有放在咱们家啊?”

  “不知道,”木木摇头如实说着:“奶奶说明天再吃。”

  “哦,明天还要吃啊!,这些药,要吃几天,奶奶说了么?”她胸口闷着一口气,嘴上着意强调着,强调给某人听。

  “没说。”

  她强调完,有一刻马上要开口,终于忍住了,想等等某人的回复,可惜,这人惯常不回复,她带着满胸口的气,转身回房去了。

  直到给孩子洗好澡,哄上床,这口气,都堵在她心上,堵得她彻底忘了今天没吃晚饭的事。

  从孩子房间回来,杨帆靠在床头上看一本讲都柏林的书,这书他看了一个礼拜了,周格没在意,她这时走进来,觉得他又在掩饰,回避问题,只会让问题越攒越多。

  所以她先挑明:“你明天和妈说一声,让她不要再偷偷给孩子喂药了,木木真的好了,流鼻涕很正常的,他也已经不咳嗽了。”

  她说着,有点儿苦口婆心的意味。杨帆捧着书,没动弹,觉得她话里的形容词刺耳,什么叫“偷偷”。

  周格等了他一会儿,没耐心再等下去,她掀开被子躺下了,躺下前顺手把床头边的电灯开关揿灭,“啪”的一声,房间瞬间暗下来。“你明早不说的话,那就我来说,我打给爸,让他监督……”

  她话没说完。

  “我说!”他回了一句,极简短的。

  周格接着听到他欠身把手里的书抛在床头柜上的声音,也是“啪”的一声。

  卧室静下来,忽然之间,尘嚣落定的感觉。她本来想趁着睡觉前这一会儿,解释一下今天临时接到候选人面谈的需求,耽误了回家吃饭的事。可这时,随着他这一声“啪”,她觉得不必解释了,多说一句话,都是让人疲惫的负担。更何况说了又能怎么样?他归根到底,觉得,你何苦要这样自找苦吃,拼这些没来由的命!

  他本来想问她,“晚饭吃了么?今天又赶上什么要紧事,说好回来一起喝一杯的。”被她一关灯,斩断了要说话的欲望,不说吧,多说多吵。

  他们卧室窗边的纱帘,重重叠叠垂着,直垂到地板上,偶尔被空调风扫到,身不由己地一飘一荡。

  转天九点多钟,周格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准备课件的间隙,打开手机看家里的监控,这时候是木木起床的时刻,等中午吃饭前后,她要再看一次,防人之心不可无,她端坐着。

  其实一早,杨帆已经和自己的妈说过了,他说:“妈,你昨天怎么又给孩子吃药了,我不是说不要喂了么?”

  吴芳正收拾茶几上的玩具,弓着腰,手上没停: “不吃药哪能那么快好,等好了,还要巩固两天呢,你们这一天天上班不累么,管这么多!我还能害木木不成,不是我亲孙子嚒。”她低头说着,说到后面,转过身来瞪了儿子一眼。

  杨帆赶着上班,瞟了眼墙上的挂钟,长话短说:“别再给木木吃药了,他好了。妈,这事你听我的,咱们别争。我一会儿也给爸打个电话,告诉他不能给孩子乱喂药,让他管着点儿。”

  “行——,你别费事了,打什么电话!不喂就不喂,你们的小孩,你们自己不爱惜,随便。”吴芳收完玩具,本来要顺手擦一擦玻璃台面的,她不擦了,转身去了厨房。

  周格早上看监控时,木木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饭,奶奶系着围裙端煎蛋给他,同时问他:“昨天不是交代你,吃药的事不告诉爸爸么,你怎么又说了?”

  “是妈妈问的,我没告诉爸爸。”孩子诚实道。

  周格在摄像头里清楚看见,婆婆转身时黑脸的表情。

  她没往心里去,其实打心眼儿里觉得是好事,让婆婆知道一下她的反对态度,比正面相逢好。特别是,粉饰太平、咽泪装欢的好儿媳,她从前当过了,现在没兴趣再当!

  她这一会儿分神的功夫,远映挽着小包进来了,“小格,你给我帮个忙,一会儿老蒋来找你,我已经电话叫小何在来的路上了,等会儿老蒋问起来,你就说小何是咱们的商务专员,两个月前新入职的。”

  “哦哦……”周格听得有点迷糊,不知她要闹哪出,“那,那小何自己知道么?”

  “我跟他说好了,这点你放心。”远映抬了抬下巴,信心百倍。

  “你又要干嘛?”周格忍不住多问一句,她和老蒋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一会儿别给我使眼色,我演技不行。”

  “瞧你那点儿出息,活了三十几年都没磨练出点儿演技。”远映拿半个屁股,坐在周格办公桌角上,自由自在地翻着白眼,“我就是想让那老贼看看,追我的小鲜肉多着呢,端看我愿不愿意。”

  “您不是已经成了么?您这些战绩,历历在目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孝乾师兄肯定已经收悉了。”周格不懂,远映究竟折腾什么。

  她一歪头,“那我不得时时给他强化强化,短痛不如长痛嘛!”

  周格听着,真是服了,映姐就是个战斗的灵魂。笑着点头:“好的,我等会儿唯你马首是瞻。”

  “好同志,好好表现。”远映满意地伸手来拍拍她肩头,扭身走了。

  果然,不一时,蒋孝乾打电话来,说开车经过新科广场,特地上来坐坐,究竟是看望谁,不知道是师妹还是前妻。

  “小格,给你带了奶茶。”老蒋气宇轩昂地走进来,踱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步子,当然,也可能是体重太重,步子特别敦实。

  “师兄太客气了,大驾光临,还给带东西。”周格含笑起身来,纸袋接在手里,哟!是两杯……

  他们这里还在寒暄两句的阶段,办公室门口的走廊里已经响起说话声。

  “,我今天特地挑的,你看喜欢么?”小何什么时候到的,抱着一捧红艳似血的玫瑰花,正入戏。

  远映端着杯子佯装去茶水间倒水,一脸错愕亦真亦假,“哟,你怎么又买了,我都说了我不要,你这小年轻,怎么不听呢!”她说着,绕过鲜花,照常接水去。

  “你要是不喜欢玫瑰,我明天再换一种,还是不喜欢红色?你告诉我。”何先生一股子持之以恒的执拗,又坚韧又不拔,当真属于小年轻专有。

  引得周格眉头跳了跳,应远映的要求,不得不补充一点旁白给蒋师兄听:“我们新招的商务专员,才来没多久,没想到……”

  门外那摊子纠缠戏码正高潮,也许就要如火如荼。老蒋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把办公室门掩上了,边关门边说着正经话:“最近公司运营还平稳么?我劝你呀,组建团队一定要擦亮眼睛,毕竟公司就这几个人,脑子不好使的啊,千万别招!”

  说得周格一时语塞,只好讪讪地点头。

  他们两人在茶桌边落座,蒋总问起:“前两天,你们跟老秦见过了吧,怎么样?有后话么?”

  周格点头:“约了这两天,找时间拜访保税区的企业,秦总很热情。”

  “老秦有带头大哥的气度,我们一起做投资那会儿,他就特别愿意揽事儿,这可不是人人都肯的。”蒋总感叹着,还想说什么,扭头看见远映抱着鲜花,端着水杯推门进来。

  “哟,稀客啊!蒋总怎么来了?”她明知故问着,刚补的口红,刚吃了小孩的气场。

  “好气色啊。”蒋总恭维的话,脸上的虚情假意毫不掩饰。

  “那是,心情好嘛,气色就好!”远映抬眸一笑,垂手把玫瑰花放在茶桌上,占掉一半桌面,周格不得不把茶杯朝旁挪一挪。

  蒋总点着头,“是啊,这么热闹,是会让人心情好,就是不知道,忙得过来么?”

  “可以啊,就这两三个,忙什么。不像蒋总身边人多,那才是忙不过来呢!”远映倾身过去端茶杯,有一刻离前夫的距离特别近,说得也是特别近的话。

  周格同时看了看他们两个,心中一声叹息……

  果然这刀枪相见的场面,维持不了几分钟,像家无宁日的婚姻走不远一样。孝乾师兄起身告辞,借口约了客户吃饭,先退场。

  周格要起身送客,被远映一句话拦住了,她说:“是女客户吧,那可不能迟到,早点去给人留个好印象,绅士风度,是吧蒋总!”

  “是啊,我从来都是有风度的人!”他临走,回头扔下一句。

  周格只好望着师兄走出去的背影,不掺和他们两人的事儿。

  远映倒是一脸坦然,扬声叫人:“小颜,帮我找个花瓶来,玫瑰插好放我办公室窗台上。”

  “好。”小颜伸头进来,抱走了一大束花。

  周格整理着茶桌时,微微摇头,可惜了这一泡好茶……“你们俩呀,有话不能明说么?”她实在不忍住问。

  远映正起身要走,听了这话,拧着细腰转回来,“明说!夫妻之间的话哪能明说,都得暗说。”说完,鼻子眼儿哼哼着走了。

  夫妻间!周格想,你俩不是已经不是夫妻了么。不过,夫妻间的话究竟是明说还是暗说!

  她把泡过的茶叶倒在沥水篮里,淋淋漓漓地滴着水……

六   孝乾当然没有约客户,男的女的都没约,他开着车掉头去找了师弟杨帆。

  师弟的办公地点在一处叫做彩虹桥的地方,他从前常调侃他,堂堂的市属国企,呆在这么个梦幻的地方,真是违和。今天他忽然觉得,这地名好呀,灰蒙蒙的天地四合,谁不需要一道七彩虹呢。

  他大步流星一屁股坐在杨帆办公室的黑沙发上,矫健得像一道发了胖的闪电。

  “……孝乾师兄,怎么突然来了,也没打个电话。”杨帆只觉得眼前一道糊了的人影飘过,虽然他也常来,十几年的朋友了,不过突然造访还是不多,他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坐在耷着眼角的孝乾对面。

  “你不忙吧,唉……”孝乾边摇头边掏出烟盒,“找你坐一会儿,咱们聊两句。”

  杨帆笑了,这八成又是被映姐给刺激的。他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不是怕人偷听,是外面的同事里有位是孕妇。

  “杨帆,你说,女人为什么就不能理智一点,过去了就过去了,往前看看不行么?”孝乾抬头来,眉头结紧。

  “你这是,嫌女人记忆力太好啊。ᴸᵛᶻᴴᴼᵁ”杨帆不抽烟,低头泡茶,随口附和一句。

  “是太小心眼儿,纠缠着不放,就为这么点事儿,搞出更多破事儿来,值得么!”他闷头狠狠抽了两口烟,憋在胸腔里。

  杨帆像个仙风道骨的隐士,投茶添水,笑而不语。

  “哎,你有没注意到现在的小年轻,就那么想坐享其成么,上赶着往老女人的床上爬,她有几个钱啊,就忙着倒贴!”孝乾吐出一口浓烟,不吐不快。“换了一个又一个,都盯着她的钱包呢,她就一点儿不膈应!”

  “映姐又换男朋友了?”杨帆从茶烟里抬头来。

  “快了,我刚从你老婆公司过来,赶上送花求爱的好戏。”孝乾嘴角夹着点轻笑,“苍蝇不抱无缝的蛋,哼,谁发骚,谁引来的狗就多。”

  “哎哎哎,别胡说了。”杨帆欠身给他添茶,打断他,“你忘了从前谁常说,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不想回家,现在好了,你两个都不用回家了。”

  “嗐,我那就是发发牢骚,这不是所有男人都说的话么。说到底,我也就一不留神,犯过一次错,怎么,一定要挫骨扬灰死不足惜么。好,就算是,临到最后,我能给的都给她了,多的少的从没跟她计较过,这两年我从头再来也不容易,能帮她的时候我说过一个“不”字没,没有!她拿这些钱去养小白脸,一茬接一茬的换,究竟要作践谁!”孝乾的烟夹在两指间,袅袅生烟,直升到他头顶上。

  “映姐也是憋着这口气吧,也许不像你想得那么糟。”

  孝乾听到这个更来气,冷笑着:“想,我可没想,我用眼睛看的,上一个不是住在她家有小半年时间了。”他磕了磕烟灰,忽然气愤补充:“那是我家!”

  杨帆想劝他,有错在先,就别挑拣别人了。还没开口,门上响起敲门声。“进来。”他回应。

  “帆哥,月报好了,数据你再看一下吧,我有点儿拿不准。”徐丽娜走进来,带进一阵小苍兰的香水味,她闻到浓烟,忍不住咳了两声。

  杨帆忙伸手接了,眼神示意她先出去,“放着吧,我一会儿看。”

  丽娜点点头,马上转身出去了,受不了这烟味。

  打乱了两个男人说话的节奏,孝乾端着茶杯问:“这姑娘以前没见过,你们新招的?”

  杨帆低头看数据,“嗯,总部塞进来的关系户,打不得骂不得的。”

  “这身高,关系户的外形还这么好,百里挑一的,你们大国企真是不一般。”他说着,又点了一支烟。

  杨帆放下手里的报告,调侃他:“那我介绍给你吧,你反正单身贵族,顺便也气气映姐。”

  “千万别,我可不像那女人那么幼稚。”

  老蒋在杨帆办公室抽了半盒烟,要不是杨帆赶着开会,他还能一直坐下去。男人要是真苦闷,找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排遣不了,还得找个志同道合的男人说一说,越到中年越明白这个道理。

  当然,假苦闷的两说。

  人到了三十好几,立不立的,其实没空认真思考,时间过得飞快是真的,明明周一想好的事,还没开始动手,一抬眼,已经到周五了。

  还好,周格有做备忘录的习惯,周五要约鸣跃吃饭的事,她排好了,提前一天打电话给他。

  “怎么样?邱总明天有时间么?我找了个有意思的地方,一起吃饭。”她在电话里说。

  “那必须有时间啊,毕竟我都等了好几天了。”他爽朗地笑着,回说:“你再不打来,我都等急了,要打过去问你,是不是想赖账!”

  说得周格也笑了,“哪能啊,不过就是,请你吃什么,想破我的脑袋。”

  “吃什么都行啊,重点是和谁一起吃嘛。”鸣跃对答如流。

  “那可是你说的啊,明天别管吃到什么,不准有意见。”

  “放心,我不挑食。”

  周格便放心了,她也是头次带朋友去吃菜市场,这也就是从小一起读书的老同学了,别人着实不合适。

  她放下电话,想起什么,扬声叫人:“小颜,把我们周年庆的礼盒拿一份给我。”

  “好。”小颜答应着,“最后一份了,小格姐。”

  “ɖʀ嗯。”她点点头,心想,这东西送鸣跃,最合适。

  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还在想,鸣跃倒是还像从前一样,风趣又爱说笑。她记得高三那会儿,有几个晚自习,他带桃子来给她吃。他们那时都住校,周六才能出校门。她问他:“哪来的?”他说:“和食堂大叔下棋赢来的。”她不信,他于是第二天带她去看,果然,大叔下不过他,输给他两只桃子。他分一个给她,说:“相信了吧,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明天赢回来给你,食堂里什么都有。”

  不过时隔久远,他后来还赢了什么,她想不起来了。

  到她走进家门时,脸上还笑盈盈的,年华似水匆匆一瞥,这一点点记忆也让人快乐。

  家里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餐厅里亮着温馨的黄色灯光,灯下围坐着吃饭的老人和孩子,都是她的家人。

  “妈妈回来了。”木木从椅子上扭过头来,勺子举在半空,正滴下汤水。

  “哎呦,快拿纸巾擦一擦。木木,汤都滴下来了。”爷爷忙着欠身把孙子的手拉回来。

  奶奶把纸巾递过去,又起身去厨房盛饭,“小格,你吃半碗么?”她问。

  “嗯,半碗。”周格回应着走过来,向木木扮了个鬼脸。绕过餐厅去洗手前,和坐着的杨帆对视了一眼。

  她忽然敛了敛表情,脸上追忆少年的温情和看着儿子的童趣同时收尽。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她垂下眼眸想。

  饭桌上总是奶奶吴芳在说话,爷爷话少,附和的声调,木木坐在爷爷奶奶中间,左右护法的感觉,自顾自地边吃边掉。

  “不要掉饭粒,木木,靠到桌子上去吃,别离这么远,等会儿都粘在地板上。”周格坐下来时,忍不住说他两句。

  “没事儿,我收拾,让他吃吧。”吴芳瞅着木木,笑眯眯,回头来教导儿媳妇:“孩子吃饭的时候,别说他。人专家都说了,吃饭不训孩子,咱们等吃完饭再说。”

  把周格听得,在心里直翻白眼,转头想叫杨帆帮腔,见他正伸手来,把她碗里的米饭拨到自己碗里去,他知道周格晚上吃得少,他妈每次都盛太多。

  他低着头,错过了她狠狠剜他那一眼。

  他这人,真像个淹没在平庸生活里的普通人,关键时刻百密一疏;不像电视剧里,男人总是不点就通尽在掌握,无往而不利。

  周格只好把剜老公的那股子凌厉目光,投到儿子身上去,无声地震慑,让木木嘟着腮帮子,趴到桌面上来。

  于是,奶奶这顿饭吃得特别快,周格听见她语气明显不好,对老伴儿说:“快点儿吃,吃完我下去跳舞,铛铛奶奶等我呢,你带着木木一起来。”

  “哦哦。”爷爷老杨只剩点头的份。

  杨帆欠身给木木添汤,他在石斛猪骨汤的热气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住的小区里,中庭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专门辟出来供老人们跳广场舞用。当年杨帆和周格毕业后没多久,商议结婚,房子是杨帆的爸妈出的首付,所以地点他们两人也没什么话语权,就定在公婆家附近。

  他们结婚算是同龄人里早的,杨帆那时心疼周格家里的情况,下定决心要尽快把她娶进门。因为谈恋爱的几年里,周格逢年过节不怎么回家,她妈妈是个二婚家庭,家里有继父和同母异父的妹妹,他们三人才是真的一家人。她一回去,显的突兀又多余,她于是,常常留在学校宿舍里,借口功课太忙或买不到车票,不回家。可一年里怎么有那么多阖家团圆的节日,多得让她烦恼,过了清明,有端午,过了端午还有中秋,有重阳,有冬至,除夕完了还有元宵……

  杨帆那时总是陪她在学校宿舍里过,好不容易她答应跟他回家,他马上说服父母,毕业没两年,就买房领了结婚证。从此以后,就可以让她在自己家里过节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他站在厨房水槽前洗碗,“哗哗”地流水声。

  周格在主卧的阳台上打电话,和之前的候选人聊得很愉快,这一单生意是肯定成了。杨帆进来时,她正呵呵笑着,和对方约了下周再见面。

  “随时欢迎来泡茶啊,将来你从新公司下班,顺路来我这儿坐坐。”她热情写在脸上,眼睛里满是笑意。

  杨帆看着她笑脸,有种莫名的错觉,似乎她是在对自己笑,他不自知地跟着弯起嘴角。这时周格挂断了电话进来,碰掉了书桌上搁着的《都柏林》,“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

  她弯腰捡起来,仍旧放回远处,没多看一眼。

  “今天孝乾师兄来我办公室了。”他走过去,把书挪到床头柜上,忽然说起,问:“映姐是不是又换男友了?”

  “嗯,”周格点点头,“上午,这两人在我那儿呢,映姐特地让他见了见,新男友,一个小年轻。映姐倒是一以贯之,找的每一个都是小鲜肉,长得和孝乾师兄说不清楚哪里像,要么神似要么形似。”她边说边感叹得连连摇头,真是佩服远映,为了膈应前夫,这么个损招,都能想到做到。

  “映姐真是个狠人,把师兄折磨得,在我办公室抽了半盒烟。”杨帆也跟着摇头。

  “狠人?映姐算什么狠人,不是师兄先狠的嚒?映姐这才哪到哪儿啊!”周格明显的不同意他的论调,男人护着男人,当真地心心相印。

  “我看他还是挺后悔的,应该也觉得自己当时做错了,可惜现在难回头,不然映姐这么折腾,他难受什么!”杨帆就近,坐在床沿上,就事论事,就人论人。

  “当时和小三快活的时候,应该没想到有今天吧!他也是该当的,映姐没折腾啊,常换常新的快乐,不算折腾!”她说着,在书桌边坐下来,打开了电脑,要再看一眼当时签的猎头协议,核算一下收益是多少。情义是情义,收益是收益,无论何时都要算清楚。

  杨帆知道这件事上,孰对孰错很明显,没什么好争竞的。他的意见也是,孝乾自作孽。“……咱们周末,全家一起去天柱山走走吧,在那儿住上一晚,上周铛铛家才去过,说风景很好。”他改了语气,缓和地提议说。

  “周末不行,周末我约了人,去不了。”周格带上框架眼镜,看合同,可能也觉得说的太生硬,转头来补充:“前两天刚好遇到个老同学从宁德过来,他公司刚注册,我答应带他逛一逛厦门,不能食言。”

  他侧身坐着,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七   夜里似乎下了场暴雨,早上周格起来时,却已经雨过天晴,昨夜风雨像从没发生过。

  杨帆有周末晨跑的习惯,在环岛路跑五公里,回来洗个热水澡,也像昨夜暴雨过的世界,焕然一新。

  可周格不爱跑步,昨夜只睡了一觉,焕然不到哪儿去。

  “我下午带木木去上轮滑课,上完课在湾悦城等你吧,咱们在那儿一起吃个饭再回家。”杨帆弯着腰,把脏衣筐里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商量的语气。

  周格正快步走过来,伸手把包头发的干发帽投进洗衣桶里。“晚上不一定有空,你带木木吃吧,不用等我。”她回应说,不是不想和老公儿子一起吃饭,是怕答应了又抽不出空来,徒惹失望。上次就是这样,约好了去泉州吃牛肉,结果她临时有变动,没去成。而后的几天里,杨帆连连在说,说孩子很失望。失望……什么意思?是觉得她该扔下二十万的生意,陪全家一起逛涂门街,好让大家都不失望!周格那次心里本来遗憾,缺席了家庭日,然而最后被他反复强调的“失望”,说得一点儿遗憾也没了。

  “你们不是去逛鼓浪屿么?会逛到那么晚?”杨帆提着脏衣筐放回浴室去。

  “没有,我带他先去逛八市,然后再去走走中山路和沙坡尾,晚上也许请他去双子塔吃饭,顺便看日落。”周格打理好头发,歪着头给自己戴耳环,小米粒钻石耳坠,设计师款,她春节时买给自己的礼物。

  “哦。”杨帆站在浴室前,仍旧提着筐,“去八市,菜市场啊?”

  “嗯。”周格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赶着出门,没再解释什么。

  杨帆回身来想问:“带同学去菜市场,太随意了吧,是女同学?”

  还没开口,听到她关门时“砰”的一声。

  雨后晴空里的八市,没平常那么多人,不用摩肩擦踵的拥挤。游客倒是也有,穿着眼花缭乱的波西米亚长裙,带着宽沿遮阳帽,或是撑着碎花的太阳伞。穿行在街面,同素色羊毛衫上点缀的彩色纽扣一样,一颗颗在流动。

  “鸣跃,”周格走在前面一点,兴致勃勃像金粉色眼影儿,挂在眼角上,“应该没人带你逛过厦门的老街市吧,我猜你那些厦门的朋友们,准是带你各大商圈里转悠,是吧?”

  鸣跃目光紧随着她,不能跟得太紧,又怕人群里和她走散,“是啊,没逛过本地菜市场,谁让那些朋友,都不是真朋友呢!”他笑着说,坦率直接的话,不绕弯子,和周格记忆里的他一样。

  周格笑着,咧开嘴角,真朋友!她当得起,他们是从小就认识的,光比时间,就胜过无数。“走,咱们先去吃个油条包麻糍,垫垫肚子,然后姐带你去吃肉!”她说着,豪迈地扬起下巴,朝旁边的店面张望着,找那家最有名的。

  “好,我爱吃肉。”他点头,她这声姐,他胡乱应下了,其实心里知道,她生日比他小两个月,他是哥。

  他们走在街市的人群里,站在小摊前等老板娘熟练地打包把吃的递出来。周格买了两份,和鸣跃各自拿着边走边吃。

  一同等在小摊前的一对年轻小情侣,扎丸子头的姑娘穿着糖果色的吊带裙,圆滑白皙的肩头反着太阳光,“这么多啊,怎么办?我吃不完呐!”把姑娘愁的,小巧的嘴角都耷拉下来了。“没关系,你先吃,吃不完的我帮你吃掉,不用担心。”高个儿男生男友力十足,伸手搂住了小女友的肩。

  周格和鸣跃同时听着,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出去几步,鸣跃忽然转头来看她。

  周格正举着咬下一口,和他目光对视,赶紧摇头道:“不用不用,我可不用,我吃得下,这么点儿东西,我两份都吃得下。”

  鸣跃也跟着吃起来,笑得嘴角沾了花生碎,“没错,我记得的,你那时,那么大的苹果,一个人就能吃两个。”

  他说起这个,她马上想起来,笑得扬起了脸。高中时,同学们中午带水果来吃,有个住校的女生,向来娇滴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滚圆的大红苹果,发愁着:“太大了,我一个人都吃不完,谁帮我一起吃!”周格那时帮语文老师发作业,正好发到那儿,觉得人家做作,抬手接过来,说:“我帮你吃,这么指甲盖儿大点儿,有什么吃不下的。”

  说得那女生来气,一拍桌子,吼她:“你吃你吃,你现在就给我吃下去,有本事你吃两个。”

  “两个拿来,现在就吃给你看。”

  于是,下午上课前,周格气势磅礴地吞掉了两只大苹果,把苹果核拍在对方课桌上。

  那时,鸣跃坐在那位胃口娇小的女生后面,看着周格这么个纤细的模样,气吐万里如虎的表现,深深震撼。

  “你们那会儿,背后嘲笑我很久,是不是?”周格边走,边偏过身来问。

  “没有没有,哪能啊!”他笑着直摇头。

  “没有?!”她不信。

  “主要是不敢啊,只好传为了佳话。”他回答着,自己笑出了声。

  “还佳话……”周格嘴里边嚼边哼哼着。

  他们信步闲逛的节奏,周格忽然拿胳膊肘碰碰他,“快吃快吃,手撕鸡到了,咱们先来半只。”

  “啊,哪家?”他听话地加快了吞咽动作,身不由己地跟着她快走几步。

  “这家这家。”周格盯着玻璃罩的小摊位,满眼里全是冒着肉香气的鸡和老板娘的手,她向来目标明确。鸣跃怕她势单力薄,赶着靠过去,恰好新一炉出锅,人群涨潮般涌上来,他本能地伸开手臂,横站在她身后。

  “怎么样?好吃吧!”周格心满意足地捧着一盒在手里,“这家我觉得味道最好,材料也最新鲜。”

  “嗯,很香,”鸣跃也赞不绝口,抬头是瞟到她红扑扑的脸,难得的兴奋,群体作战果然更容易获得成就感,“不过,总觉得差点什么。”

  差点什么……周格抬头看了看天边流云,“差一口白酒!”

  “对!”鸣跃点头,这么好的下酒菜,却没有酒,他们家乡的小镇上,夕阳西下时尽是回家喝小酒的人。

  “酒是没有了,我今天开车,不过你可以来点儿故事。”周格毫不客气地说。

  “我来点儿故事?!都是些不有趣的故事,”他说到这儿有点儿感慨,“不然,还是你来点儿故事。”

  周格当真的抬起下巴来想了想,因为没认真看路,一脚踩在鱼铺门前的水洼里,泥点子溅在裙角上,她今天穿的休闲,白 T 长裙,这会儿多了几个灰印子。

  “拿纸巾擦一下吧。”他赶紧把手里的面巾纸递上去,训练有素的样子。

  “不用啦,一会儿就干了,擦也擦不掉什么。”她提着裙摆看了看,脸上兴致依旧,没受一点儿影响,“等会儿没准儿一股咸鱼味儿,你可千万别嫌弃!”

  鸣跃被她逗乐了,“不会不会,咱们俩别走那么近就行了,人家看不出来我认识你。”

  “嗬,真现实啊你,拿来拿来,我买的小吃,”她伸手来要东西。

  “那不能,我都快吃完了。”他攥紧了手撕鸡的盒子,一偏身,躲开了她的手。

  周格皱了皱鼻子,迈开步子往前走,不和他计较。

  他跟在她身后,望着她背影,有一刻想到家里的老婆倩茹,她最讨厌逛菜市场,觉得太脏,更讨厌鱼腥味,闻到一点儿都要吐,他丈母娘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倩茹打小就这样,从来不让她进厨房的,你多担待。他一担待,担待了四年。四年里,他进厨房的次数,比老婆多。

  他们这么边走边吃,走完了整条八市,还顺便看了看卖海鲜的档口。周格站在大水池子前,给鸣跃一一科普,“这是龙头鱼,那是午鱼、马鲛鱼,摊子上正在杀的,石斑鱼,不便宜哦,清蒸最好吃。那边的斑节虾,一百块一斤呐,买来要白灼。”

  “哦,懂的真不少啊,周老师。”他调侃。

  “那可不是,我给人家当儿媳妇的,哪能不认识这些个菜市场的常客。”她随口一说。

  对方是不是随耳一听,她没在意。

  吃得差不多,也是走累了的时候,周格安排了喝茶的地方,她笑嘻嘻地带头走在前面:“咱们找个地方消消食儿吧。”

  鸣跃给带着,来到中华城的露台。周格事先订好了位置,两人相对坐着喝茶、浴在凉风里,回忆起十几岁时,在操场边的乒乓球台上写作业的场景。凉风从他们背后吹来,吹得满墙的爬山虎,微微拂动着叶片。

  他今天笑容很多,把他这半年的笑都堆在脸上了。

  “怎么样?今天的东西好吃么?”周格点了壶花果茶,茶汤明艳,盈盈透明的一盅,推到鸣跃面前。

  他垂眸看茶水,似乎差强人意的语气:“还行吧。”

  “只是还行啊!”周格也不掩饰,放下翘着的腿,倾身过去:“我这么精心安排,你没体会到啊?这样,等会儿还有内容呢,咱们去双子塔看海边日落,在那儿吃顿新派闽南菜。你看这一整天,我陪你吃了传统又去感受现代,邱总都还不满意?!”

  鸣跃朝椅子后背上靠了靠,作势道:“这算什么,咱们这么多年不见,我突然来到你面前,是不是有朋自远方来。我要是你,非得来个包年服务不可,带他逛遍整个厦门的大街小巷。这才算是东道主的热情,你说是吧?本地人儿。”

  “是个鬼,你想得美。君子之交淡如水,还包年服务?我包你还是你包我!”周格横他一眼,知道他从小爱胡说八道。

  “谁包谁的,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就别计较了,都行。就说,有没有下一次吧?”

  “那肯定有啊,下半年你公司运营起来,应该经常在厦门吧,咱们随时约!大街小巷,也许不够逛的。”周格爽快点头。

  鸣跃听了直点头,给了她个“深得我意”的眼神。

  天高云阔,浮生闲日的好时候。周格其实个性里不爱多说话,后来干了 HR 这行,被迫健谈起来。鸣跃正好和她相反,从小就话多,话多得上学时总被老师嫌弃,是老师在上面讲话,他在下面接话的主儿;不过经过这些年,他话少了许多。

  周格起的话题,是从高中读书的同班同学说起。不过,说了没几句,鸣跃把话题拉了回来。“一会儿咱们真去看日落么?这大周末的,你不用回家陪孩子?”他问,似乎是在为日落担忧。

  “我都订好位置了,当然去啊。”周格一脸浩然正气,想我向来不打诳语,“我家娃,他爸爸带着,有人陪。”

  “哦,你娃多大了?”他顺口问,转而又笑嘻嘻改口:“错了,我应该先问,你几个娃?”

  “一个啦,一个都是吞金兽了,还能几个。我儿子今年七岁,下个月上小学。”周格说着,脸上颇有骄矜色,她结婚早,孩子也生得早。

  “霍!厉害,都上小学了。我家女儿还很小,才两岁。周总真是走在前面了。”他连说带比划,还给竖了竖大拇指。低头端茶的瞬间,他眼中变了变色,猜想她这样的表情,应该是家庭美满,不像他!

  这天的“一日游”给鸣跃忙碌的出差生活,染上一抹美妙的颜色。他回宁德的动车上在想,一定要回请一下老同学,也找个有情调的地方,毕竟人家此番,这份费心的安排的情意。他想,是有情有意的吧……

  他靠在商务车厢的座椅上,在脑子里一一盘算,所知不多的,厦门适合吃饭聊天的场所。直到列车报站:“古田”。他才仓促起身,准备下车。想起就要回到家了,那个家……他不自知地结紧了眉头。

  周格那天陪着鸣跃,八市一日游,晚间到家时,家里多了个人。

  “姐!”唐致看见周格开门进来,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笑了,被虚拢的刘海半遮着的眼睛,生得和姐姐的一个样。

  周格呆愣了一瞬,“文文,你怎么来了?”她疑惑地问。

  “哦,我,我刚好来厦门找同学玩儿,就顺道儿,来看看木木……”唐致垂着的两手,露出乌溜溜的圆眼睛。

八   “你来,妈和唐叔知道么?”以她对妹妹的了解,唐致这样不声不响地跑来厦门,应该是没和家里人说的。

  唐致听着姐姐的问话,脸上笑意有一点枯萎,努力维持着:“刚姐夫也问我了,我和爸妈说过了,他们知道。”

  周格换了拖鞋,走进客厅坐下来。“哦,那你是请假了?还是看完同学就回去?”她问着话,眼神投给旁边,端水果来的杨帆,两人视线相接间,杨帆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佐证唐致的话。

  她们姐妹俩的关系他清楚,去年唐致大专毕业来投奔,岳母和唐叔请他们做姐姐姐夫的帮忙在厦门给安排个工作,结果唐致眼高手低得厉害,不是上班迟到,就是弄错报价,好容易稳定了半年,又和老家的中学同学联系上,两人谈起了异地恋,最后哭着喊着要辞职回家。周格那时本着做长姐的责任心,尽心尽力的帮忙,最后落了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唐致临走前,和周格大吵一架,那时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还在他们家客厅的边边角角里飘荡着。“你不想管我,你就别多嘴,装什么大好人!”“谁让你背后说我了,谁给你权力跟我爸说我坏话的,你以为你谁啊!整天说了这个说那个,全世界就你最好!就你最完美!”“你是被我妈带来我家的,你爸早死了,你是我爸可怜你,才养大的,你比我差多了!”

  那时,周格心寒,拉开大门,冲她吼,叫她滚!从此以后别跨进她家一步。

  不过她老公和婆婆怕唐致在厦门人生地不熟,冲动下出门,会出事,死活拉住了,硬是第二天买好了票,联系好了亲家母,才送走。周格一大早出门上班去,再没过问过一句话,她做好了姐妹从此不相见的准备。

  这时,姐妹又相见了。

  “我,我请假了,姐,我在这儿多住两天,行么?我都好久没来了,也超级想木木的。”唐致前半句有点儿支吾,后面倒是语速正常,搂着木木的手臂紧了紧。

  “小姨,你明天还在我家么?后天也在么?”木木有点儿天生的肿眼皮,小金鱼似的鼓鼓的,仰着头问。

  “在啊,明天后天都在,大后天也在。”唐致口齿流利地回答着,“小姨来了,每天都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木木咧开嘴答应,露出两颗刚掉的门牙。

  大后天也在!周格听在耳朵里,这听着可不像是趁着周末来厦门看朋友的,这是来长住的?她在心里猜测着。

  等家里老小都睡下,周格悄悄走到主卧阳台上,关上阳台门,给远在老家的母亲周凤齐打电话。

  “妈,文文到厦门来了,现在在我家,说是来看朋友的,你知道么?”

  “哎呦,她真去了,我以为她说的气话,这孩子真是倔脾气!”周凤齐在电话里忍不住嚷起来,旁边是老唐的声音,“你小声儿点,看吵着小格家孩子。”他提醒说。

  “妈,我问你句话,文文是不是又辞职了?她玻璃厂的班还上么?她不是真的来厦门看朋友的吧!”

  “是啊,昨天就在说这个事情,你唐叔也讲她了,叫她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说工作没前途,还说什么,不能浪费时间的话,就是不听啊。我们以为她在家里懒两天,等缓过来就好了,没想到,跑到厦门去找你了……”周凤齐在电话里,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含着无奈的叹息。

  “那她,这是想留在厦门?”周格直言不讳。

  “肯定是,小格,你这个妹妹啊,不服我们管,心气儿又高,你说的话,她倒是还能听进去,要不……”周凤齐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传来唐叔的声音:“小格,没事儿,明天我给文文打电话,劝她回来,你别耽误工作,她闹两天,脾气过去就好了。”

  周格本来听着母亲的话风不对,想干净利落地告诉她,这个妹妹她也管不了,别塞到她头上来!此时听了唐叔的话,便不好说出口了。只好点头:“哦,那不要紧,让她在我这儿住两天,散散心吧,唐叔你慢慢劝她,她也是急脾气,多谈两次,总能转过弯儿来的。”

  “哎,好好好,我们一定好好跟她说,那你担待她两天,给你和杨帆添麻烦了!”唐叔和缓的声音,从来都是不紧不慢又替人着想的声调。

  “别这么说,文文也是我妹妹,唐叔放心,叫妈也放宽心。”她只好说。

  电话那头,两人连连答应着,挂断了。

  剩下周格一人,站在阳台东南角上,望着楼下环岛干道上的车灯,蜿蜒着,排到看不清的远方。

  “怎么样?文文的事问清楚了么?”杨帆拉开阳台门,走近问。

  “嗯,”她点点头,只简短道:“又辞职了,要在这儿住几天。”

  “妈怎么说,唐叔呢?他们都知道么?”

  “知道,唐叔说明天电话劝她,让她早点回去。”周格视线收回来,越说,越低声,大概自己也觉得,是劝不成的。

  “哦,”杨帆明白,看着她眼睛,笑说:“也没关系,让文文多住两天吧,多个人家里热闹,你没看见木木特别喜欢小姨么!”

  周格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是宽慰她,让她放轻松。从前他说过的,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

  周格原本每个周末都照常上班,创业期是没有休息日的,自负盈亏的压力来自四面八方且时时刻刻,和朝九晚五上班时截然不同。她这周花了一天时间陪鸣跃一日游,已经浪费了快马加鞭的一天,所以周日照常去公司。

  杨帆则是个标准的打工人,每个周五的晚上,都欢欣鼓舞地和儿子一起,享受美好双休日的来临,具体享受方式是在客厅里,一起玩新买的 switch。现在好了,多了一个人一起玩,唐致也加入其中,当真的很热闹。

  周格上班出门前,杨帆跑了步回来,趁她没走,和她商量:“一会儿我和我妈说一声,今天就不用来了,我中午带文文和木木出去吃,晚上咱们自己做吧,你晚上提前一点儿回来。”

  周格抬头想了想今天要做的事儿,点头:“好,我晚上早点回,那你记得买菜。”

  杨帆流着汗的前额,显出点当年大学篮球场上的状态,“嗯。”他说。

  周格在办公室里准备直播课件,通识性课程,公司自有媒体平台每周推送两到三次。她输出的同时,也忙着自己上课充电,报了厦大的 MBA,还有很多功课要完成。

  她这间小公司,和远映两个人一起从无到有搞起来。远映做人力中介那会儿,给本地的劳动密集型工厂输送产业工人,几年里赚到一大笔钱,转身洗手不干,揣着钱逍遥起来。听周格说想从大厂出来单干,她不仅支持还挺身而出,出资合伙,在周格只有个 idear,身边家人都不看好她的情况下。于是,远映除了是多年好友,也成了周格最优质的合伙人。

  她们两人的友谊,用远映的话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公都被我蹬了,也没舍得蹬你,瞧瞧我这情意。”

  这份情意深且久,连远映离婚时分家产,也是和周格商量的。那时周格陪着她跑民政局、跑行政服务中心、也跑去和声称怀孕的小三对峙;算得上沉浸式体验离婚全过程。眼看着远映和孝乾师兄分道扬镳,两人各自揣着离婚证,以为要一别两宽,结果转眼又杀了个回马枪,拉拉扯扯恩恩怨怨起来……所以,婚姻真是个有意思的项目,看起来有输有赢、有赔有赚,但其实输的也不算全输,赢的也没笑到最后。

  周格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忙完一段,抬头来歇歇脑子。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看家里客厅的监控,打开的间隙,想起来,文文来了,婆婆今天不来!

  她关掉了看监控的 APP,低头安心继续工作起来。

  办公室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好地方,尤其是没有人打扰的周末。到了周格这个年纪,看书学习需要排除万难、抵御诱惑才办得到。她利用下午的时间,读一点管理学的课程,桌角上还摆着没看完的,达利欧的《原则》。

  “小格,你忙着么?”妈妈周凤齐忽然打进电话来,“那个,我的降压药吃完了,你上次说,要换一种吃,换哪一种好啊?”

  “哦,我给你看好了。你已经没有药了么?我不是说,要提前跟我说吗?”周格举着手机问。

  “有,还有几天的,我这不,提前问你呢么?上次说的,到我药快吃完的时候让文文去买,把药名发给她。结果你看看,这死丫头,又跑没影儿了。”周凤齐忍不住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絮叨的,周格印象里,似乎从小就爱,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就这样。她常常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变成妈妈的样子。

  “那没事儿,我京东买了,给你寄到家里去,很快就能收到的,来得及。”周格说。

  “好,那我等着收。”电话那头,周凤齐点着头,“小格啊,文文在你那儿,你多说说她,要是有好的工作机会,也帮她看看。我和你唐叔说了,这孩子要是实在不肯呆在咱们这小地方,去你那儿也好,我们放心点儿。”

  说起唐致,周格想起一件要紧事儿来,没接着她妈的话头,另起了个话题,“妈,文文不是有个男朋友,是她中学同学么?还谈着么?她去年不是为了这个回去的,这会儿怎么又要出来?”

  “她这男朋友啊,”周凤齐说起来直摇头,“谈的时候我就不同意,我和你唐叔都不同意,家里是西街上开纸扎铺子的,你知道吧,就是花圈店,听着就晦气,小伙子也没个正经工作,就在店里帮忙送货,成天开着辆面包车。头先还老来找她玩,这几个月倒没来了。哎,如果是分手了,那可是好事儿,趁早别来往,你说是吧?”

  周格只听着,抿着嘴角没说话。小姑娘谈恋爱那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劲头,她见过了。女大不由娘,更不由姐,何况还是同母异父的姐。

  她想,妹妹的事,她不伸手,也不置喙。吃一堑长一智吧。

  可惜,吃一堑长一智不是那么好实现的。

九   周格下午提早回家,回家前和杨帆通好了电话,买了上好的牛肉,等她回去做酸汤肥牛,唐致从小喜欢这道菜。她们姐妹俩相差十一岁,唐致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时,周格就已经结婚成家了,她们之间相差的,从来就不只是年龄。

  周格跨进家门时,杨帆正在厨房忙得满头大汗,煲了猪肚鸡汤,满屋子飘香。

  “你怎么才回来?我都把配菜准备好了,你再不到家,酸汤肥牛我打算自己做了。”杨帆穿着家常灰蓝色的 T 恤,厨房里热气腾腾,红晕腾在脸上,“我还没试过,没准儿我做的比你好吃。”

  “你得了吧,你都不吃辣,还能做得了这道菜。”周格笑着,洗手穿上围裙,又回头问:“文文呢?出去了?”

  “带木木下楼玩滑板去了,”杨帆把灶台前的位置让出来,同时似乎随口说:“文文来了也好,陪木木多运动一下,不然老爸老妈带着,不让跑不让跳的。”

  这样的话难得听到,周格忍不住认真瞧了瞧他,他背着身,在收拾地上的包装袋。“原来你也觉得爸妈看得太严了么?我还当你看不见呢。那我每次提意见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装聋作哑啊?”她打着了火,趁热的,火上倒冷油。

  “你提意见的时候,我怎么好再说呢,没有老爸老妈帮忙,木木能长这么大么?咱们俩能这么安心上班么?尤其是你,忙到没白天没黑夜的,周末一起吃个饭都要提前预约,晚了约不到。”他收好了垃圾,分了类,说着话,前两天的陈旧情绪涌上来,可惜没有哪个袋子能装这种垃圾的,他全说了出来。

  “这是说我没陪你们一起吃晚饭的事儿么?这不是在说,要劝爸妈平常带木木的时候要宽松一点么?是两回事!”周格向来思路清晰,不容易被人带歪,哪怕对方思维发散到爱翻旧账。

  “一回事嘛,各有问题。”杨帆不肯回到正题。

  “怎么能是一回事呢,完全不同的两个问题……”她伸手把燃气灶的火关了,打算好好掰扯清楚。外面有人开门进来,直奔厨房来。

  “你们俩都在啊?”婆婆吴芳拉开厨房门,愣了愣,没想到周格这大忙人也在,“我听你说要煲猪肚汤,你哪弄的好啊,我赶紧把你爸打发了,过来一趟。”

  吴芳说话间,麻利地绕过周格,揭开汤锅锅盖看了看,“还可以,你放料酒了么?枸杞准备一点,等会儿快好的时候,记得放进去,白胡椒在上面柜子里,刚才找到了么?”

  杨帆站在水槽边,也愣了愣,“妈,我不是说你不用过来么?”

  “我不过来看看,你这汤要是炖坏了,你们带着木木晚上吃什么?喝西北风啊!”吴芳把汤锅盖子放好,又俯身去橱柜抽屉里拿枸杞出来,放在一边,省得等会儿忘记放。

  周格忍不住说:“妈,我们会做饭,一顿两顿的没问题。”

  吴芳又忙着去检查电饭煲,看看米饭煮好了没有,记得有一次,他们自己在家做饭,结果忙活了一圈,木木说,妈妈忘了煮米饭,最后改下了面条。周格的话,她听着,在心里哼了哼,用行动表示了不信!

  周格只好也有行动回应,她“啪”的一声,重新打着了火,烈火烹油起来。

  吴芳真的在旁盯着看。

  这不大的厨房里,忽然站着三个大人,显得从未有过的局促。

  杨帆马上开口:“妈,我们能做好,你放心,你回去吧。”

  吴芳白了他一眼。

  客厅里有人进来了,厨房的玻璃门上映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儿。

  吴芳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没看清楚,马上斜了斜身子,又看一眼。玻璃门外的唐致,堆着笑脸,向她礼貌地摇了摇手,打招呼。

  “文文来了?”吴芳自动压低了声音,向杨帆问道。

  杨帆一副,早说让你不要来的表情,点了点头。

  吴芳迅速又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拉开厨房的玻璃门,抬脚就走。

  周格忙着油锅里的这一摊事儿,没来得及看到婆婆变脸色的一瞬,等她回头过来,婆婆已经走出去,唐致上赶着叫她:“大姨,就走啊!”

  “嗯,我家里还炖着汤呢,再不走要炖干了。”说着话,已经跨出了大门。

  周格看着这一幕,转回头去,往热锅里加水时,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去年唐致来的时候,为了辞职回家,火力大开,不仅和周格吵了一架,和周格的婆婆吴芳,也对骂了几句,说她就爱管闲事,管儿子比看老公都严!还指着她脸骂,“你这种老太太就是闲得慌,不在自己家待着,尽来搅和别人家的事儿,老不死就是说你这种人的。”好在说这些话时,杨帆不在家,不然听了不知作何感想。

  周格想,婆婆大概是觉得,唐致这样没教养的姑娘,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她边做菜,边瞅了一眼,一旁呆立的丈夫。

  他们一家吃饭时,周格明显比往常热络,“文文,这个酸汤肥牛,你尝尝?”她把菜推到唐致面前。

  “嗯,和从前一样好吃,比咱妈做的好吃多了。”唐致边吃边夸,她这回来,表情上,可以算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小镇上的生活,确实叫人成长。

  “你姐这道拿手菜,可惜你不来啊,没处施展。喜欢就多吃点儿,我和木木怕辣,不敢吃。”杨帆笑着附和,他和周格的口味有差异,周格从小早早离开家,在外读书,南甜北辣都经历过,都喜欢;杨帆不同,生在厦门长在厦门,大学就在家门口,出了大学结婚成家,还在家门口,他在饮食方面最大的突破,大概也就是前些日子,爱上了新派闽南菜。

  “嗯,好吃,姐姐烧的菜,我都喜欢吃,姐夫做的汤,也好喝。”唐致扬起圆圆的脸,脸型上和姐姐长的不像,更像她爸爸唐有年,笑起来时看得到脸上饱满的两团腮肉,让人觉得俏皮又天真,不管几岁都像是未黯世事的小姑娘。

  小姑娘嘛,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心之失、无意之过。只要哭一哭,就该被原谅。

  “姐,我朋友这两天有个小事,让我陪她几天,要不,我在这儿多呆两天吧。”唐致边说,边自己夹了一筷子姐姐做的牛肉,大快朵颐的表情。从小爸爸就教她,吃饭要捧场,自己不会做,还能不会吃么!她深深明白烧菜人的心情。

  “哦,那你和爸妈说好,别让他们担心。想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吧,正好木木在放暑假,你也陪陪木木,他老早就在念叨小姨了,是吧?”周格点头答应了,同时向身旁的杨帆问了一声。

  杨帆也点头,这时候,没有说不行的道理。

  “谢谢姐姐,谢谢姐夫。”唐致露出笑脸,餐厅的灯光下,纯真又快乐。

  厦门的八月里,还是热气蒸腾的仲夏光景,卧室开空调,家家户户有种静谧的嗡嗡声,像是男人女人在说悄悄话,其实也许没说。

  周格卧室的空调温度总是调的略高一些,她生过木木之后,明显的怕冷,所以就算是三伏天,也失去了对着冷风吹的能力。杨帆其实怕热,他是中午吃顿饭,都满头大汗的人,不过在睡觉温度这些小事上,他不计较,随着老婆的意思,热点儿就热点儿,大不了不盖嘛,小事儿。

  “文文要在这儿住段时间了吧?”他照例睡前靠在床头上看书,周格关灯时,他问起。

  “嗯,家里工作都辞了,唐叔电话也打了好几遍,文文这种性格,越说越不肯听。所以我跟我妈说,让她在这儿多呆几天,等这股劲头过去了再说。”周格手上擦脸剩的面霜,两手对搓着。

  “哦,那这样的话,我跟老妈说一声,让她这段时间都不用过来忙了,”杨帆顿了顿,他听母亲在背后说过,不喜欢周格妹妹,一副没教养的样子,所以这时候找了找措辞,“你说,文文能照顾木木么?老妈不来的话。”

  “可以啊,文文炒菜煮饭,简单家务都没问题的,而且她陪木木,更宽松一点,你也看到了!”周格躺在枕上,肯定地说,替唐致的厨艺打了包票,妹妹不是一无是处。她目光凝在空调出风口的一点微弱绿光上。

  “嗯,正好,老妈一直想出去走走,因为木木要上兴趣班,没抽出时间来。那就趁文文在这儿,让爸妈去报个云南的团吧。”杨帆在心里计划着,让老人离开一段,省得老妈天天想来,又不方便来,大家难受。

  “哦,报吧。”周格点头,确实是,大家各自歇歇,喘口气。

  于是,唐致正式担负起照顾小外甥的职责,“姐,你们放心上班去吧,我肯定带好木木,我都给他定好了时间表,上午下楼锻炼身体,下午去上写字课,晚上讲故事。”她站在客厅的沙发边说。

  “好,那就辛苦你了,”周格临出门前,转头交代木木:“听小姨的话哦。”

  她这天也不完全放心,做妈妈的人,长忧九十九。人虽在办公室坐着,还是会时不时的打开家里的监控,看一看。有时看到唐致在陪木木画画儿,有时两人在沙发上打闹,用抱枕搭成小房子,钻进钻出,咯咯咯笑成一团。

  木木在小姨照顾的这几天里,迅速学会了唱“我的酒馆打了烊”;在健身公园里爬树时把脚皮蹭破了一块儿,血呼啦咋的好几天;小区浇花,两人跳进花田,踩了满脚泥回来,木木还摔了一跤,鼻子眼儿里全进了土……

  周格觉得挺好,木木算是打开了新世界,不用再被囚禁在奶奶的后花园里。她这两天在办公室,已经不再打开家里的监控了。

  专心自己公司的生意,果然效率很高,这周四又签了一个小合同,做组织架构设计的,她埋头在项目方案里,连着几天都是半夜一两点到家。

  唐致兢兢业业,每晚都准时做好晚饭,有菜有汤。认真来说,这也算家庭传统的熏陶,周格的妈妈,是典型的家庭主妇,一辈子几乎没有上过一天班,人生最重要的功课,就是烧菜做饭,所以唐致再倔强些,也逃不过年幼庭训、耳濡目染。

  唐致印象里姐夫杨帆是很少有应酬的,总是准时下班。姐姐相反,有没有应酬,都很晚下班,准时的时候特别少。

  这次来,姐姐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忙,也不知在忙什么。姐夫有些变化,虽然也照旧准点儿回家,但常常在打电话。先时,边吃边打,后来几次,因为通话时间太长,杨帆会自动戴上耳机,去阳台上打。

  唐致也会默默把姐夫还没开动的米饭倒回电饭煲里,省的被冷气吹凉了。

  “你爸爸电话打得真长!”她悄悄和坐在对面的小外甥说。

  木木举着汤匙点头,“嗯,是那个丽娜姐姐,上次去爸爸办公室,我见过她,她还给我棒棒糖吃。”

  “哦……”唐致抻着脖子朝阳台望去,没错,她听见姐夫接电话时称呼那边:娜娜!

十   这餐饭,最后只有她和木木两个人吃,姐夫挂了电话走回来,匆忙交代他们说:“文文带着木木好好吃饭,我要赶回公司一趟,可能晚点儿回来。”说着话,拿了车钥匙就出了门。

  “哦。”唐致扭头看着他一阵风样关门的背影。

  周格晚上十点多钟到家,唐致已经哄好小外甥睡觉,自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手机。

  “姐,你今天回来的比昨天早诶。”她抱着手机起身,笑嘻嘻的,“留了一碗龙骨汤,你要喝么?”

  “不喝了,我在公司吃了点东西。”周格明显的满脸疲惫,“木木睡了么?”

  “睡了,小家伙淘了一天,累坏了,洗完澡沾床就着。”唐致描述,手里的手机在“嗡嗡”地震动,应该是有电话打进来,她低头按掉了,没有接。

  周格没在意,笑着抬手揉自己的后脖子,“木木这点和他爸爸一样,睡眠特别好。”

  说起“他爸爸”,唐致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忍不住凑到姐姐身边去:“姐,你们工作真忙,今晚连姐夫也没在家吃饭,被个电话,叫回去加班了,现在还没回来。”

  “嗯,”周格了了一听,没往心里去,随口道:“他有时候也得跟项目,加班加点的,正常。”

  唐致听着,还想补充说什么,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

  周格听到,低头扫了眼,问她:“谁打来的,怎么不接。”

  “哎,信用卡办分期的,打来好几遍了,都说不用,真讨厌。”唐致马上又挂断,撇着嘴,同时把刚刚想说的话,也打断了,忘了要说什么。

  “你也早点睡吧,不要没完没了看小视频,伤眼睛。”周格做姐姐的心态,提醒她一句,说着话往自己卧室走去。

  “奥。”唐致攥着手机,再抬头时,姐姐已经回房了。她于是也默默走回小客房,低头时结紧了眉头,顺手把手机关了机。

  第二天一早,天气不好,天空云层浓厚,地面蓄着热,人在其中,像是蒸桑拿。唐致心焦,在家里呆不住,所以等姐姐姐夫上班一走,就收拾收拾,把木木带下楼去玩儿。

  小区的大榕树下面,几个孩子在玩飞行棋,木木也凑进去。唐致心不在焉在旁站着,她手里拿着手机,但一直没开机,想开机,又犹豫,在一楼的架空层下面,明明有点温风吹进来,她还是热得,脖子里一圈细汗。最后,拿定了注意,还是一不做二不休,换个手机号吧。她抬头来,想了想,姐姐家小区附近,有家联通的小营业厅,橘黄色的门头,没错。

  “木木,”她扬声叫:“走吧,小姨带你买薯片去。”她说话间,下起了小雨点,稀稀疏疏,大雨的前奏。还好她们有备而来,她拉着木木的小手,撑开带来的雨伞。

  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点零食,出来时,仍旧下着小雨。唐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酸奶,朝木木努努嘴:“你看看,叫你别挑这个吧,这酸奶没有吸管,你去问那个姐姐要一个来。”

  “哦。”木木抱着薯片,划拉着小短腿又走进去,留下小姨,站在便利店门口,朝外望着沉沉黑云。

  乌云没什么好看,年年岁岁都相似,乌云下的车子亮着一闪一闪的尾灯,唐致认识,是姐夫的车牌号,但开车的女生,她不认识。

  她觑着眼睛,恨不能放眼三百里外,伸长了脖子看。那女的从车上下来,年轻高挑的身影,画了精致的妆,耳朵上戴着什么耳饰,看不清,在唐致眼里,闪过一道晶光。

  她用力睁圆了眼睛,从马路对面咖啡馆走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木木的爸爸,她姐夫杨帆,手里还提着杯咖啡。

  看样子,女生和姐夫是要换过来开车,唐致看着他们交换了手里的东西,咖啡是买给女生的,车钥匙交到了杨帆手上。他们面对面交错的一刻,说了什么,两人都笑着。唐致觉得,那女生笑得更多些,进而看见她伸手拿纸巾,给姐夫头上擦了擦。

  擦什么呢?水珠?唐致猜测着,一眼不眨,在心里,翻腾起了一朵花儿。

  杨帆摆了摆手,没停留,绕过去,坐进了驾驶座。

  “小姨,走吧,我拿到吸管了。”木木嘟着脸走出来。

  唐致正紧盯着,伸手推木木,“你再进去看看 ,还想吃什么,去拿,小姨给你买。”

  木木点头看看手里的东西,知足常乐的性子,“不要了,我妈妈不让我多吃零食。”

  “去吧,去再挑一个,没事儿,不让妈妈知道。”她保持着姿势没动。

  “奥。”木木转身看着里面货架。

  这个点儿,马路边,杨帆的汽车发动开出去了,转眼而开过了前面路口,消失在车流里。

  失去了目标,唐致眼里升起一层失望,耷拉下眼角来,“走吧,木木,陪小姨去联通。”

  “昂?不是买东西吃么?我再要一个吸吸冻。”木木刚挑定。

  “你妈妈不让吃零食,走吧。”她伸手拉着木木的小手,出了便利店。

  “不是不让妈妈知道么?”

  “那可不一定,我嘴快,晚上一不留神全说出来,你就完了。”

  “那你少说点儿话。”

  “还是不要吃,比较保险!”

  他们一大一小,走在芒果树下。

  唐致顺利换了电话卡,晚上做晚饭的时候,一直在踌躇,怎么告诉家里人,不说不行,大家没法联系她;说了肯定要问她为什么突然换号码?真是一项沉重的负担。她一边炒菜,一边皱着眉头,怎么就没有令人轻松的,只会嘘寒问暖、绝不问东问西的家人呢!

  不过,她这晚,完全多虑了。

  唐致特地少做了个菜,防着姐姐姐夫不回来吃,她和木木吃不完,浪费。

  应着她的考虑,姐姐姐夫两人前后脚,准时到家。

  唐致只好赶着,又加了道肉末炖蛋。

  杨帆进门时本来在和周格商量,“我明天部门团建,去漳州十里蓝山,可以带家属,你有没有空,咱们带木木一起去。”

  周格低头换鞋,“哦”了一声,没正经回应。杨帆便转头看她脸色,不大好,洗手吃饭的时候悄悄问她:“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儿?”

  她眉头凝着点冷霜,“嗯,有点儿事儿,等吃完饭吧,你洗碗,我找文文说两句话。”

  “哦。”杨帆点点头,有些不放心,猜测道:“文文有啥事瞒着我们?”

  周格只点了点头,没吭声。

  杨帆便也没再追问,只提醒她:“慢慢说,别着急。”

  于是晚饭吃到尾声时,周格说:“文文,一会儿让你姐夫收拾碗筷,咱们俩下楼走走吧。”

  唐致抬头来,眼神有点儿游移不定的疑惑,“好啊,正好我也有点儿事,想和你说。”

  “嗯,那正好。”周格点头。

  他们家小区前面,有个不小的健身公园。两姐妹难得这么边走边说话。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你先说。”走在树荫下,周格问,她表情不自觉的严肃。

  唐致瞅了瞅她眼睛,自己心怀鬼胎,有点儿迟疑,“还是你先说吧,姐。”

  “我今天打你电话,你怎么一直在关机状态?”周格正式开始发问。

  “哦,我换号码了,今天刚换,换个厦门的号码,没来得及告诉你。”唐致掩饰着,脸上还残存着点笑容,像夕阳西下时即将收尽的天光。

  “突然换号码,是为了让小陈找不到你吧。”周格开门见山,不绕弯子。

  唐致脸上的一点夕光,彻底沉进了地平线。“你知道了?他找到咱家去了?”她问,男友的行为习惯,她多少有点儿数。

  “你早知道他会找到家里去吧,”周格停下来,站在一段昏黄的路灯光下,“你不接他电话,索性换了号码,以为就断干净了?”

  “我都说了分手了,是他死活不同意,这种死缠烂打的男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唐致嚷起来。

  “所以你突然跑到厦门来,就是为了要躲着他!”周格下午接到唐叔电话,就明白了唐致的来意,“你前男友是那么容易罢休的人么?他死缠烂打的性格你一早就清楚,甩手跑了,你想想他会找谁去闹?”

  “他干嘛了?”

  “他昨晚在咱们家门口拿大喇叭放了一晚上哀乐,白天还把十几个破花圈堆在楼道里。”周格冷着脸,努力克制着说,“妈下午被气得不行,中饭都没吃,好在没怎么样,但是这人已经在家门口叫嚷了一天一夜了。”

  “这个王八蛋,不是个东西。”

  这些骂人的话,从来就是最没用的,跟篱笆里面狂吠的狗一样,只能听个声儿。“你们究竟有什么没说清楚的,趁早说清楚……”周格从来不骂人,解决问题才是第一要务。她想说,否则最好的办法,就是报警,还没说出口,手机响了,她低头看了眼,接起来:“唐叔,哎,我和文文在一起,嗯,我跟她说了。”

  唐致听见是爸爸打来的电话,脸上面色平添了一分紧张。别看唐叔一辈子做会计工作,慢条斯理、和颜悦色的眉眼。但他从小打起女儿来,也是拿竹枝子狠狠抽的,向来不手软。只可惜,通常管教的动静越大,成效越少。

  “哦,好的,我明白,你放心,我和文文讲。”周格在通话中,抬眸看了妹妹一眼。

  “我爸说什么?陈奇又来闹了么?”等周格一挂断,唐致赶着发问。

  “你爸让你暂时呆在这儿,不要回去,省得见到面,对方有什么过激行为,更不好处理。”周格转达,虽然觉得略有道理,但深想了还是不妥。唐叔最后说:“这个小陈,让他闹两天,过去就好了。”可如果,过不去呢,不是自家受罪。

  “奥。”唐致这时倒十分乖巧听话,点着头,瘦瘦的肩膀,显得势单力薄。周格借着一点路灯光,看了看她,看她垂着眼皮,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们姐妹没了主要话题,散步的后半程就各自沉默着,像长途车站候车厅里偶然聚在一起的旅客。唐致深陷在自己的烦恼里,忘了前面想说的话。她穿着条极简的短裤,露出细长的腿,公园里正是湿热,有两只花脚蚊子围着她白嫩的小腿肚转悠,很快,一只成功叮上去,坟出一个红红的山包。

  回到家时,杨帆正在和母亲视频通话,吴芳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你爸爸又买鲜花饼了,我都让他不要买的,非不听。哎呀,这个点儿了,你不叫木木去洗澡?等会儿睡得太晚,明早起不来吃早饭,早饭对孩子来说,最要紧的,懂么?”

  镜头里似乎带到一点周格姐妹开门进来的画面,通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叫你爸跟你说吧,老杨,过来!”“我说什么,我没有什么要说的,都被你说完了嘛。”老杨忽然被 cue,无所适从。

  杨帆只好接过话题来:“那你们好好玩吧,家里都挺好的。”结束了通话,房间里陡然安静。

  家里是不是挺好,他从散步回来的两姐妹脸上读到了,好不到哪儿去。“……我刚切的西瓜,在餐桌上,一起吃吧。”他说,缓和一下气氛。

  唐致摇摇头,“不吃了,我中午没睡觉,困了。”说着回房去了。

  周格正走到餐桌边,顺势坐下来。杨帆转头望着唐致关房门的背影,低声问:“怎么样?谈好了么?”

  周格摇摇头。

  “那,出了什么事儿?”

  周格压低了声音,把唐致和前男友的闹剧讲给杨帆听,杨帆也跟着皱眉:“家里真的没事儿么?这种小年轻,难说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嗯……”

  “你要回去一趟么?要的话,我明天漳州就不去了。”他说。

  他是部门负责人,团建的核心人物,怎么能不去呢,周格明白。她摇摇头说:“不用,你正常去吧,唐叔说家里没事,我明天看看情况再说。”一般,家事和公事之间,似乎总是公事更重要。

  “嗯。”杨帆没再坚持,他其实并不特别了解周格从小长大的地方,风土人情、街坊邻里。从恋爱到结婚,及至婚后的这些年,他只去过她县城的家,屈指可数的几次。他理解她,那边家里没有她的位置,不是所有的家乡,都一定要留恋的。

  杨帆第二天一早,依照活动计划,提早一点出发,先开车去老城区接丽娜,她昨晚发微信来说,车胎扎了钉子,胎压不行,跑不了长途,他答应让她搭车 。

  丽娜家住在市政府附近,闹中取静的地方。她似乎算准了时间,站在小区门口的榕树下等,看见杨帆的车子开来,远远地招手,露出笑脸和白牙。

  “帆哥,咱们拐到瑞景去一下,那边的肯德基我买了早餐,得去拿。”丽娜一边坐好,一边系好安全带,觉得副驾驶的靠背太直了,她动手往后调了调。

  “哦,怎么?起晚了,还没吃早饭?”杨帆调转车头,换了路线。

  “哪里,我早早就起来了,还化了妆,你看!”姑娘生动地转过脸来,给他欣赏,路口恰好变了绿灯,他专心看路,没转头,听见她接着说:“我特地买了两份早餐,那边是穿梭餐厅,不用停车,取餐很方便的。”

  “两份早餐!姑娘家家,一大早吃这么多,等会儿还是跟着我车跑吧,省得长胖。”他顺嘴调侃她,眼神盯着路面。

  话里的深意,丽娜没听懂,她接口表示异议:“我哪胖了!而且,两份早餐,有一份是给你买的,不能白坐领导的车,给买点儿吃的,返程的时候,好继续坐。”她得意地说,转头盯着他侧脸。

  “咱们单位有规定,不能吃请,你知道么!”

  “不能吃请,又不是不能吃饭!”

  周格这个周六一早,心里装着事儿,又要回办公室去收尾项目方案,出门前,交代了唐致两句,微微蹙着眉。

  在电梯的镜子里看到一个中年疲惫的自己,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怎么变,和三年前的自己、五年前的自己……其实还是变了,她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不能蹙眉。映姐说,会生成川字纹,又苍老又浑浊。

  可惜对抗时间,注定要失败的,特别是女人那点儿脆弱的美貌。

  周格中午下楼吃饭的空档,手机收到一条顺丰信息,有一个快件从古田寄出,她看到邱鸣跃的名字。他寄了东西来,真是太客气了。

  她打电话过去道谢:“喂,邱总!寄了什么东西来?不会是桃子吧?”

  电话那头传来鸣跃的声音:“哎呀,你可太没意思了,猜什么呢!等拿到了拆开看嘛。”

  “哈哈,不是被我猜中了吧!”周格一上午板着脸,此时终于笑出来一点,像幅竹刻画,忽然动起来。

  “没劲没劲,我不说是什么。等你收到了自己看吧,我家林子里现摘的,你千万领情。”鸣跃边开车,边戴起了耳机。

  “我领情啊,当然了,有人给我寄东西,感激不尽。”

  “哼哼……”鸣跃毫不掩饰地回应,不太开心。

  “你哼什么?”

  “你知道什么叫成人之美么?做人不能太聪明,人情往来要适当装装傻。”他被人一句话拆穿后的不满意,怨念重重。

  “霍,邱总懂的真多,多谢指教啊!”互相不客气,她回敬他一句。

  “不敢不敢,我这不是,正好经过周总家附近,有感而发嘛。”鸣跃在电话里笑说,电话外哈哈弯着嘴角,他刚从岳父家出来,本来情绪很不好,现在好起来了。

  他说在她家附近,她忽然有个事儿,想麻烦他。

  “鸣跃,你说真的么?在我家旁边么?”

  “是啊,前面拐弯就到,水电厂家属院嘛,门口有个长生水果店,对吧,我连哪栋楼都记得呢。”他诚实地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鸣跃,你开车么?方便停车进去看一眼么?”她开口问。

  他马上放慢了车速,“可以啊,怎么了?家里有事儿?你直说。”他已经靠边停下了。

  周格于是,把家里妹妹惹回来的麻烦,简短说给鸣跃听,“你知道,我妈,还有唐叔,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有什么事也不说实话。我其实不知道家里究竟什么情况?你进去帮我看一下,看看那人走了没?”

  “哦,这么点事儿,你不早点给我打电话,我昨天就可以过来,如果那小子闹事,我也有办法对付他,你隔这么远,只剩干着急的份儿。”鸣跃说着,下车来。

  周格听到“砰”的一声关车门声,接着听到旁边小店里喇叭声、人语声,她们家就在小区门口第一栋,几步就能走到。忽然鸣跃把电话挂断了,她紧跟着再打进去,一直没人接。

  她在正午的日光下站着,“鸣跃、鸣跃……”他一直不接听。

十一   周格这人,不是个执着的人,除非特别必要。她连着打邱鸣跃的电话,他始终没接,她便在心里知道,肯定是家里出了事。

  她转身快步走回办公室,边走边订票,时刻最近的回家的动车票,比开车走高速更快。

  订好车票,又起身收拾电脑,把工作任务粗粗分类,整理好,万一下午回去,家里事情要耽搁几天,公司的经营不能停摆,留了把钥匙,给远映。

  她拉上电脑包的拉链,准备要走时,手机响了,鸣跃终于打了回来。

  “小格,你妈妈有点儿不好,我送她到医院来,医生刚检查过,不要紧,已经稳定下来了,你别着急。”他说。

  “我妈是晕倒了么?那人还在闹事,是不是?我买好票了,现在回去,等下五点多到站。”她语速特别快,声色冷静。母亲周凤齐有高血压,着急上火就会晕倒,她清楚。

  “不用赶回来,阿姨已经醒了,那小混混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别来回跑一趟来,我帮你处理。”鸣跃仍旧戴着耳机。

  周格听到里面传来唐叔的声音,“小邱啊,你帮我看看,这张上是开的什么药?”

  “哦,来了。”鸣跃答应着,一边又和周格接着说:“这边没什么大事,你不用赶回了,听见了么,我先处理,晚点向你汇报情况。”

  他说着又挂断了。

  周格知道,这摊子事儿,无论对谁,都是件麻烦事儿,不像鸣跃说的那么轻巧。

  她抬头看了看公司墙上的挂钟,加快了脚步。

  差不多同个时候,十里蓝山山脚下的露营营地,绿意盎然。杨帆团队的小年轻们正在竹棚下 BBQ,对面荷塘里有鱼,他独自一人在阳伞下泰然坐着垂钓,旁边草地上散养了十几只鸡,所以池塘边没有榕树,也没有知了声声叫着夏天,有一股子鸡屎臭味,时浓时淡。

  丽娜穿着件宽大的褐色 T 恤,领口开的宽,宽得快露出半边肩膀,此刻正举着两串烤好的鸡翅走来。

  钓鱼人心静,杨帆远远听到动静,朝她转头,遥遥摆手,别惊了他快要上钩的鱼。

  结果,姑娘开心地放开嗓子喊起来:“帆哥,我给你拿吃的来了,你喝可乐还是雪碧?”进而,加快了脚步,踩着草地走近来。

  杨帆的鱼,游散了,他盯着,长叹了口气。

  “我叫你别走过来,怎么不听呢!”他索性放下钓竿,脸上仍是和煦的表情:“这儿一圈都是鸡粪,你看,你踩到了吧!”

  “啊?!”丽娜惊得定住了,“哪里?”漂亮姑娘都怕踩到屎。

  “那儿,那儿,还有那儿,都是。”他说着,随意伸手指了指。

  把举着鸡翅的姑娘,指晕了。

  他于是端然坐着,眯着眼睛开口调度,“你赶紧向后转,对,再转一点,朝两点钟方向,就那儿没有鸡粪,别的地方都是。大胆往前走,一直走,走出鸡粪聚集地。”

  丽娜听着指挥,战战兢兢走回了烧烤摊。

  荷塘上的热风吹来,扑着人脸,发红,个个娇羞的模样。杨帆拿帽子扇扇,把这股子热风,扇到别处去。

  差不多下午四点钟,周格坐的动车还有半小时到站,她前面时断时续,一直在和鸣跃通电话,事已至此,她把事情原原本本详细说给他听,愿意鼎力帮忙的人,没什么好隐瞒。来闹事的小陈和妹妹的关系,两人谈了多久,唐致的反应等等。

  鸣跃说:“我找人把他吓唬走了,但也只是暂时的,这种小混混,没那么容易打发。你最好问下你妹,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没解决的问题,有什么把柄或者别的,掌握在那小混蛋手里的。我跟你说,这种事报警没什么用,咱们这小地方,法治意识没你们大城市落实的好,警察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要想彻底解决,还得用别的办法。”

  “嗯,我打电话问她。”周格知道他说的对,这些信息都要掌握清楚。

  鸣跃怕她着急,又补充:“你也不用太担心,既然我在,就肯定能摆平,不是什么大事儿。”

  “鸣跃,这次太麻烦你了……”她想说感谢的话。

  “哎,周总,你别说这些客套话,再说下去,我可甩手不管了。”他警觉地打断她,知道她要说什么,把她那些感谢的话堵回去,还顺带威胁她一下。

  是他的风格没错!“好吧,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等下我回复你信息。”周格点头,动车上信号不好,她站在两节车厢连接处,抱着手机,微微低着头;本来是件棘手的事,这时心里有了底,觉得好多了。

  车子快到站的时候,她才想起给杨帆发个信息,告诉他,有急事,临时回家一趟,同时打了电话给他,但铃声响过许久,没人接。

  杨帆那边,团队男男女女正在转移回室内去吃晚饭,户外蚊虫太多,一阵兵荒马乱。他的手机本来放在营地的桌子上充电,这时不知道被谁连桌子一起搬走,他没听到声音。

  吃饭的大包间ᴸᵛᶻᴴᴼᵁ里,兼具卡拉 OK 的功能,丽娜举着话筒试音:“哈喽哈喽,来宾们朋友们,感谢我们相聚一堂,吃饭前,我提议,请我们的杨总,为大家高歌一曲,开个场!”

  “呕,好!请老大唱歌!”下面十几个应声起哄。

  杨帆坐在圆桌边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唱吧。”

  “不行啊,老大不唱,我们哪敢先唱!”丽娜拿着话筒走到杨帆身边来,捉弄领导的快乐,溢于言表。

  “还有你们不敢的?!”他顺便扫了众人一眼,大家都在笑。好吧,气氛这么融洽,唱一个就唱一个。他接过话筒来,说:“给我找个广岛之恋。”

  “好嘞。”丽娜眼疾手快的点好了,属于年轻人的速度,就是中年人不能比的。她手里攥着另一只话筒,凑近道:“帆哥,我帮你唱个女声。”

  没想到,杨帆对着话筒直言:“不用,男声女声我一人都能来得了。”

  说得底下人一阵骚乱起哄,“老大威武!”“帆哥厉害!”“歌神!”

  全场热度暴涨,氛围出奇的好。总之,是一场非常成功的团建活动,大大提高了凝聚力和向心力。大合影时,大家紧紧围绕在部门老大杨帆周围,丽娜、小周、王二、张三等等,亲密得,就像一家人。

  周格从车站出来,县城的动车站,是新修的,气吞山河、富丽堂皇。周格走出来时,形单影只,显的渺小。

  不过出口处,鸣跃在等她。

  “怎么样?你妹那边问清楚了么?我跟朋友借了个地方,请中间人约那姓陈的小子喝茶,今晚咱们当面谈,一次性谈清楚,省得后患。”鸣跃果然不闹虚礼,和周格一样,务实。

  “问了,这两个人谈了一年多,本来关系不错,偶尔吵架,但前两个月,据我妹说,他喝了点酒,动手打了我妹一耳光,所以就闹分手,闹了两个多月,我妹觉得扯不清楚,就电话关机跑到厦门去,结果,这人没两天就找上门来。”周格边说,边跟着鸣跃走到停车场,坐进他车里。

  鸣跃听着,觉得不够详细,这里面肯定不止这些。他坐在驾驶位上,没有马上发动车子,沉吟了一会儿:“还有呢?他们关系到什么程度?除了感情问题,有没有钱财往来?另外……”他停在这儿,没往下说,转头看了周格一眼,眼神里是些不好说出口的话。

  停车场灯光昏暗,不过周格目光清晰,知道鸣跃没好直说的部分,他是来帮衬的,自愿上的这条船,不能隐瞒,“他们小年轻,上床肯定是有的,我问过我妹,有没有把柄落在他手里的,她说可能有几张照片。但这点上,我也拿不准,也许我妹没说实话。”

  车里静谧,她声音平静适中,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音量。他微微欠身,认真的表情。

  “钱财方面,我猜,大概率是有的,不过数目应该不大。我妹说她不记得了,一般她不肯细说的,都是有的意思。”她如实转述,同时做了自己的判断。大人都知道,小孩回避的问题,就是问题本身。

  “不要紧,钱的问题好谈,到时我们听对方的口风,随机应变;不好谈的部分,是他手里的东西,照片、视频这些,要断干净,这些东西就要谈妥,一次性处理掉。”鸣跃考虑的更周全,他说这些时,脸上笃定的表情。

  周格视线凝在他脸上,中年男人坚不可摧的眉目,她点头,同意他的意见。

  “走吧,我先送你回家看看。阿姨没什么大事儿,医生说有点神经衰弱,应该是被闹腾的。”鸣跃说给她听,发动了车子,一脚油门开出去,接着道:“你继父在照顾她,唐叔,是吧!”

  “嗯,唐叔。”周格点头,她下午在动车上打过电话给母亲周凤齐,也是唐叔接的电话。

  “你妹,是那时候我见过的那个小女孩儿吧,小名叫,叫文文?”他说起,也清楚,这个惹是生非的妹妹,是她同母异父的继妹。

  周格无声点了点头。

  鸣跃飞快转头看了她一眼,明白说这些没用,同母异父也好、同父同母也好,都是推卸不掉的责任,一家人的范畴,替她觉得吃力,自己开公司,起步阶段总是非常消耗精力的,还要处理这些杂事,一个人两头跑。

  车子开到周格家楼下,鸣跃坐着没动,“我不上去了,约了那边八点钟见面,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你上去看看,然后尽快下来,正事儿要紧。”

  “好,我不会很久的,他们没事儿就好。”周格拉开车门,上楼去。

  鸣跃透过车窗望着她背影,似曾相识又时过境迁。中学时每个周末,他们常常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她总是先到站下车,他也是这样,坐在车上,看她渐渐走远的背影。

  周格在上楼的楼梯上,接到杨帆打来的电话,他们已经开始返程,终于找回手机的他,才看到她要回家的信息。

  “妈和唐叔都好么?出什么事儿了?”他电话里赶着问。

  “他们还好,没什么大事,不过来闹事的人还没结束,我特地回来处理。”她边走边说,眼看要到家门口,只好停在楼梯上,尽量长话短说。

  “你一个人行么?要不我明早回去,来得及么?”杨帆打开自己车门,坐进去,同时跟着上车的丽娜,轻轻关上了车门。

  “我找了个同学帮忙,可以应付,你不用来。我这会儿有事儿要忙,先不说了,看处理的结果,顺利的话,明天就回去。”她匆匆说着,挂断了电话。

  杨帆还想说什么,电话里叫了她一声:“小格!”听筒里传来断线的嘟嘟声。

  丽娜在旁坐着,他们部门的车队已经依次开出去,只有杨帆的车还停在原地。她小声提醒他:“走吧,帆哥。”

  杨帆蹙了蹙眉,是担心老婆的意思,不过皱眉,在外人看来,是不开心的表现……

  他无声地发动了车子。

十二   鸣跃已经弄清楚了唐致前男友的底细,街面上的小混混都容易查问到。约吃饭的地方,特地选在西街附近,震慑他的意思。

  临街的茶叶铺子,楼上设了间富丽堂皇又浮夸的茶室。周格跟在鸣跃身旁,上楼,前面高大的男人领路,短袖衬衫没系扣子,露出腹肌,是几块,她瞟了眼,没注意。

  倒是这男人盯着周格上下打量,被鸣跃客气地打断了,“四哥,今天这事儿麻烦你了。”他说着话,向前偏了偏身,跨出半步,把她遮在身后。

  “哎,小事儿,咱们自己兄弟,你说一声,这里随便用。”壮汉粗重的本地口音,爽快道,没再盯着周格的领口看。

  他们两人走进茶室时,里面两个已经到了。并没有坐在靠窗的茶桌上,壮汉自己在那边坐下了,叫人端了壶现成的茶水给他们,他们四人,两两相对,坐在也一张小圆桌旁,像是请客吃饭的样子。

  周格此前没见过唐致的男友陈奇,这是第一次见面,明显年轻偏白的脸庞,一只耳朵上戴着个怪异的耳饰,看不出是什么造型。他身边同来的人明显比他大出许多去,已经发福,肥头大耳地坐在椅子里。

  “小陈,是吧?”鸣跃坐下后,先开口,“我和文文的姐姐,来跟你把这事了结一下,你这两天也闹得差不多了吧。”

  周格落座前,鸣跃把她椅子朝自己这边拉了拉,两人靠在一起。

  “闹!这算什么,我们还可以闹下去的,唐文这妞一天不回来,咱们就一天不停止,谁让她对不起我们阿奇呢。”胖子代为回答,下巴上的肉,一抖一抖。

  “谁对不起谁,只有你们自己知道,要论也论不清楚。不过,我提醒一句,就你这么干下去,任哪个姑娘也不可能再回来,你把人家亲妈都折腾到医院去了,人家还能跟你重归于好?”鸣跃伸手倒茶,语速不急不缓,先打消对方想纠缠下去的可能性。

  “那我管不了那么多,”陈奇自己说,边说边歪着脖子,有种桀骜不驯地蠢顿感,“她说不谈就不谈,问过我了么?当我是什么?没那么容易!”

  “小陈,”鸣跃借着茶烟,投了一眼给他,“谈个恋爱而已,没有必要这么费劲儿,你想想是不是?找女人不是你这样玩的,这个不行,尽快换下一个,这才是真门道,你盯着一个不放,能有什么好处?耽误的还是你自己的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唐文儿不出来,那就看看谁耗得过谁?她妈可有病,看能经得起几次进医院!”混小子油盐不进,翘起了二郎腿。

  周格听到他说她妈妈,身体不自觉地前倾,靠到桌沿上。

  鸣跃马上觉察到,悄悄伸手过去按在她手背上,示意她不要说活。他接着道:“你讲到这儿,小兄弟,我多说一句,人家妈妈身体确实不好,如果让你闹出个好歹来,你可掂量清楚,事大事小,都是你的事。医院这种无底洞,老人进去了难出来,就像警局一样。这种事儿,你要是不清楚,问问你旁边的大哥,他肯定有经验。”

  鸣跃有理有据,但也点到为止。窗边坐着旁若无人泡茶的壮汉,一边观战,一边兀自点着头。

  对面坐着的两个人,沉默下来。像锅煮沸的水,前一秒还在嚣张地吐着泡,忽然扔了两个冻饺子进去,马上没了动静。

  鸣跃没再开口,等锅再烧一会儿的意思。几秒之后,周格转头来找他眼神,他垂眸喝茶,微微点了点头。

  “这么耗下去,大家都没好处,谁的损失更大还说不准。小陈,我告诉你句准话,文文和你是不可能了,她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劝你,好聚好散,大家各走各的路吧。”周格索性把话挑明了,探探对方手里还有什么牌。

  “说得容易,她想分手就分手,问阿奇要了这么多钱,翻脸就不认人,想得美!这事要想过去,除非叫她把钱吐出来!”胖子鼻子眼儿里哼哼着,终于说出了真话。

  所以说到底,什么恋不恋爱不爱的,撇开浮沫,最后还是为了钱。

  鸣跃嘴角浮起点轻蔑的笑,放下手里的茶盅,“年轻人,谈恋爱泡妞,哪有不花钱的,玩得起就花得起,怎么?转过头来觉得吃亏了,还想把钱要回去!”

  他这话一说出来,就刺耳,窗边饮茶督战的四哥都笑出了声。

  “你说什么!”陈奇一拍桌子站起来,脸上士可杀不可辱的戾气,“给老子再说一遍!”他伸手指着鸣跃。

  鸣跃只坐着喝茶,没动,小屁孩一个,动作还挺多。他端端正正地,抬头同他对视着,“想要多少钱?”他还是嘴角藏着笑的表情。

  对面胖子马上眉清目秀地拉头脑一热的同伴坐下,提醒他:“多少钱?说呀!”

  “五万,唐文儿欠我的,少一分都不行。”陈奇脖子一拧,果真坐下了。

  “有欠条么?”鸣跃紧跟着问。

  “她分三次跟我借的,你让她自己出来跟我对峙,加上给她买的新手机、平板、耳机,衣服首饰这些我都没算。”陈奇一坐下,就琐碎起来,变了个人似的。

  鸣跃转头看向周格,她会意,开口:“我妹说她没借过。”

  “她放屁!你让她打电话给我,让她自己说。”

  鸣跃微不可查地笑了:“没有欠条,就是没有的事儿,咱们就不浪费时间了。还是把有的事儿说一说,今天下午我到唐家的时候,你们正在门口烧纸钱,小区里人人都看到了。我送文文妈去的医院,从检查到开药,后面的复查,都在我这儿,恰好也是五万块,你们是想现在付钱呢?还是到警局去,做了笔录再付钱?我和文文姐姐,都是好说话的人,你们自己挑。”

  “你吓唬谁呢?检查一下就要五万块,敲诈啊!”胖子愤怒了,脸上的肉甩来甩去。

  “敲诈!”鸣跃点头,“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你记住!”

  “你说谁敲诈?唐文儿确实从我这儿拿走了钱,你们想耍赖。可以,咱们看谁赖得过谁吧!”陈奇露出点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来。

  鸣跃盯着眼前空了的茶壶,不回应。

  桌面上僵持着。

  这时候僵持是好事,说明对方手里没别的牌!

  隔了一会儿,窗边四哥适时起身,端着小茶壶走来,给两边各添了茶,转头向陈奇道:“行了,在我这地方谈,我得给你堂哥个面子。我说句公道话,让他们出一万块茶钱,这事就两清,从今后谁也不许再提,再提一个字儿,就是和我作对。我可不像他们那么好说话,阿奇,你年纪小,不知道,回去问问你堂哥就懂了,是吧三胖!”

  胖子抬头看看他,没说话,悄悄伸手,扯陈奇裤子。

  热茶冒出的轻烟里,周格看到鸣跃投来的目光,意思在说,能接受么?她也像他一样,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他们这里对着两个幼稚的小混混谈事情,杨帆那边,车子先开到市政府附近,送丽娜回家。快到时,杨帆接到母亲吴芳电话,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带起耳机。“喂,妈!嗯,我知道你们明天回来,明天中午我去接你们。”“哦,好,我带上木木。不过来吃饭么?因为木木小姨在,你们就不过来了?行吧,我知道了。”

  丽娜乖巧坐着,听他的家事。

  杨帆把车子停在来时接她的大榕树下。“谢谢帆哥,回去路上小心哦!”她下车时,周到地摆手。

  “拜拜。”他点了点头,调转方向,开走了。

  周格和鸣跃走出茶馆时,天上零星下着小雨,和厦门的天气不同。

  “怎么样?结果还满意么?”鸣跃快步走进风雨里,本来打算让周格在廊檐下等他开车过来接,但看到四哥看她时上下游移的眼神,觉得不放心,还是拉她多走几步。

  “满意,多亏你了,不然我大概只有找警察叔叔的本事。”周格坦言,跟着他跑到停车的树下,坐进车里。

  “你满意就好,不然我白忙活了。”他随口一说,没有多想,也是因为之前几年里,为家里的女人做了许多事,可惜她总不满意,他如今想来,只好苦笑一声:白忙活了。可是,她不一样,她说她满意,真是动听的话!

  他启动车子的时候,忍不住又转头看她。

  “我明天中午,请你吃顿饭吧,”周格满心感谢的话,知道他不爱听,堵在心口,转念想到什么,又马上改口:“不对哦,都在这儿了,我得请你们一家人,你带上老婆孩子一起,我也认识一下他们。”

  这话……鸣跃眼中明显闪过一点异样的光,但车子正好拐过路口,路灯光变化,她没注意。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我订位置,你们不来,就是故意浪费我的钱。”周格笑说,低头开始在手机上找吃饭的地方。

  鸣跃才缓缓开口:“那个,我没告诉你么?我离婚了呀。”表情没怎么变化,似乎还带着点和小混混谈判时染上的笑。

  车子压过减速带,“咯噔”一声,周格似乎没听清。“什么?真的假的?”她其实听清了。

  她问真的假的…….鸣跃在心里皱了皱眉,忽然转头来,狡猾一笑,说:“假的!逗你玩呢。行啊,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吧,你千万请顿好的啊,我帮你这么大个忙。”

  “嗬,真不客气啊!”

  “那是,跟你,我有什么好客气的。”他说

如侵立删

《梦里梦外是故园》——宋一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几十年来,我漂泊不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穿过城市,到过许多许多地方……”by 著名作家张抗抗

我又何曾不是一个流浪者?在辗转于天涯海角每一程的漂泊里,绵延的乡愁始终就像一根繁茂的长青藤,紧紧地牵系着我,我是藤上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文登。

故乡青岭村地处山坳,位于文登区西南部,距市区有30余里。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物阜民丰的美丽小村落。

故乡的山古老而神奇,它像一条延绵的绿色屏风,紧紧地将小村环抱在怀里。这片连绵起伏的青山是由羊里山与马拉山组成的。羊里山在马拉山之北,羊里山东坡有一大片茔地,自古就是我们村与南面周格庄两村宋姓的祖坟,名叫“老葬爷”。关于这片山,在当地曾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相传明朝年间,羊里山与马拉山一直都没有正式被命名。当时方圆几十里地唯一的一条官道贯穿于此。有一年,祖籍为文登县城东关文山村的朝廷大员丛兰要到外省赴任,他策马途径此地,不禁为眼前的奇特地貌所吸引。他急忙勒缰下马,放眼望去,但见眼前群山环绕状如一把太师椅,将“老葬爷”妥妥地围护在太师椅内,“老葬爷”上空祥云缭绕,瑞光流溢。这分明是一块将相辈出的风水宝地啊!丛大人料定此阴宅的后人必定将是官居自己之上的朝廷大员。此后,丛大人每次路过此地都会按照朝官的礼仪对“老葬爷”下马叩拜。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丛大人回家省亲又路过此地,远远就见“老葬爷”上空隐隐透着一股莫名的煞气,他大吃一惊,赶紧翻身下马欲寻守茔人问个明白。恰在此时有个担柴的老者路过,丛大人急忙向老者打听这片山可曾起了山名?老者告诉他,这片山就最近才刚刚起了山名,南面的起名叫“马拉山”,北面的起名叫“羊里山”。丛大人听了不禁连连摇头叹惋道:“猪皮、羊里,马拉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原来,“马拉”是当地屠夫宰杀牲畜时用来串肉、卖肉的一种草,又叫“马拉草”。猪皮、羊里用“马拉草”串起来,意思就是说,本来宋姓的老祖宗葬在了一块能令后代出大官的风水宝地,但由于山名起得不合,所以宋姓的阴宅风水就变了,其后代必定是多出屠夫,与官运无缘了。果不其然,此后青岭村与周格村的历代宋姓后人中确实没有出过一个大官大将,且多以屠宰业为生。

尽管如此,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世世辈辈的人们对“马拉山”与“羊里山”的热爱,故乡的人们还亲切地将这两座大山统称为“西山里”。

故乡的“西山里”尽管没有三山五岳的巍峨雄奇,但它却岁岁年年忠实地守护着我们的村庄。大山环抱着村庄,村庄偎依着大山,村里的人热爱大山,热爱自己的村庄。

由于一辈一辈的乡里人对“西山里”的珍爱与呵护,这里没有遭受乱砍滥伐性的破坏,山里有大片大片罕见的参天树种,其中以红松、黑松、马尾松居多,也有不少柞树、刺槐。它们高大挺拔,郁郁苍苍,直入云霄,远远望去,“西山里”就像画家笔底的油画一样弥漫着宁静与平和,带给人们美轮美奂的视觉效果。

故乡的“西山里”博大无私。在山上,村民们开垦土地,种植各种庄稼和果树,用勤劳的双手在大山上谱写出一首首动人的幸福诗篇,描绘出一幅幅美丽的丰收画卷。

“母猪河,十八个奶,丢一丢,甩一甩。”被誉为“昆嵛母亲河”的母猪河就像一条银色的玉带从故乡村头逶迤而过,带给村庄一个美丽清亮的“南河”。

我对故乡河流的记忆片段,很多还停留在童年与少年时代的那些夏天。

每年麦收过后,母亲都会带上我,和邻居的婶子、大娘们一起,将麦收穿过的衣服用小推车一并推到南河去洗涤。南河清亮的河水闪着粼粼波光静静流淌着,水面上就像有万千只明亮的眼睛在冲着你俏皮地眨啊眨,那么亲切,那么柔美。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赤着脚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小河温暖的怀抱。

午后的河水温润地没过我的小腿,河水清辙见底,成群的鱼儿机灵欢畅地从人的腿边游过;偶然也能看到几条令人艳羡的红鲤;河虾的颜色是透明的,行动又极其敏捷,所以是最不易发现的;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看到甲鱼,就像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懒懒地静卧在水底;河蟹在水里几乎是看不到的,倘若扒开河边的芦苇丛,那里倒有很多。我就曾经在那里捉到过一只刚刚蜕皮的软塌塌的河蟹。当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们班那个叫“软皮蟹子”的女生,不知是出于仁慈还是不感兴趣,很快我就将它放生了。

几个只穿着裤叉子的汉子手举钢叉,携着一路的欢腾的水花,叫嚣着从下游蹿跳着跑过,一群大一点的男孩子嘴里衔着芦苇管,显摆一样地从我们面前的小河中央潇洒地游过。几个年龄小一点的男娃,光着屁股在洁白细软的沙滩上用手扒啊扒,一会儿就能扒出一个小水湾,那里圈养着他们的收获成果:几尾银色的小鱼,几个铜钵一样的河蚌,抑或是用水草绑了腿脚的河蟹……

多年以后,在心之荒野上,在远离故乡那些饱含思念的梦境里,汩汩流淌的乡愁,就像故乡清亮的小河,缓缓涤荡着我的心田,缱绻着我漂泊季节所有的烟火。

提起故乡的特产,冰糖葫芦一定要排在首位。宋村镇的糖葫芦最早起源于我们青岭村,从古至今,在故乡的坊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青岭疃,地皮薄,不卖糖球没法过!”话说的有点调侃,不过卖糖葫芦的确是我们村标志性的副业。在我的记忆里,每年秋收秋种过后,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忙着四处采购山楂,开始做糖葫芦。无论是在城里还是集市上,只要看到高高竖起的糖葫芦竿子,竿子下的人十有八九是我们村的。

冰糖葫芦酸甜可口,人人爱吃,可做糖葫芦可是一门技术活。首先要将筛选好的山楂果洗净去蒂,沥干水份(不能带有一点水,否则不粘糖),然后用竹签按个头由小到大,视自家锅的口径,按5—10个不等的数量串成串备用。接下来要将冰糖敲成细小的碎块入锅,加入等量的水,中火加热,中间要用勺子按一个方向慢慢搅动,以加快冰糖的溶解速度。当所有的冰糖都完全溶化后,再转为小火继续加热。这时一定要注意仔细观察糖液的泡沫,当糖液的泡沫变得细密翻滚,颜色逐渐变黄时,就要及时将串好的山楂串迅速伸进糖液里打个滚出锅,放到事先抹了油的铁盘里冷确,不用10分钟,酸甜酥脆的糖葫芦就做好了。

早些年,村里人为了增加卖相,往往会在糖液熬制的过程中加入红色食用色素,这样做出来的糖葫芦红彤彤,亮晶晶的,非常喜庆诱人。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人们越来越追求绿色、纯天然的食品,“大红”渐渐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现在故乡出产的糖葫芦原汁原味,绝对不带一点添加剂。为了卫生环保,村民们还给糖葫芦穿上了特意订制的“外衣”——印着“正宗青岭冰糖葫芦”的纸袋,这样一来,不仅能让消费者认准“青岭”品牌,而且吃起来干净放心。

接下来,排在第二位的特产当属故乡的地瓜干。

故乡的土地肥沃,属于有机质含量丰富的沙性土壤,非常适合地瓜的生长,故乡出产的地瓜个大、味甘、皮红,晒出来的地瓜干,软、糯、甜,是当地的一绝。

做地瓜干最劳心的工作当属烀地瓜。当年,我们家通常是由年少的我协助母亲一起来烀。我们将洗净泥土的地瓜装进添加了一定量水的铁锅里,一直装到铁锅冒尖满,母亲才从平房里搬出一口旧锅,按照母亲的吩咐,我们合力将旧锅倒扣在铁锅上,末了,母亲会用浸透水的湿布捂在上面这口旧锅的破洞处。

“嚓”!母亲擦亮一根火柴,从黑夜开始,锅底的柴禾开始燃起无数欢乐的火舌,它们在锅灶的口腔里激动地窜跳奔跑。我安静地坐在锅灶前负责添柴加薪,随着柴禾的不断输入,锅里的水开始报以热情的回应,一股股冲天的白色水蒸汽喷薄而出,厨房里渐渐变成云雾弥漫的仙境。

干燥的柴禾散发着经年积累的陈旧气息,温暖的火光照亮了我梦中的小径。我头枕着膝盖,睡眼迷蒙,在装满裹着白霜的地瓜干的梦境里,我尽情地吃啊吃,那么多!那么香!那么软!那么甜!

2001年,儿子嵛出生之时,按照家乡的习俗,我特意回到故乡坐月子。

故乡的路加宽了,车增多了,房子变大了,交通便利了、通讯更发达了……人们的生活质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村庄却空了。年轻力壮的男女都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儿童留守着空荡荡的村庄。村里的炊烟日渐稀薄,曾令我魂绕梦牵的故乡就像垂暮之年的老人一样了无生机。

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我记忆里清亮的小河变浅了,河床裸露,黑褐色的河水一路低泣着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恶臭。亲人告诉我,河里的所有生物早已绝迹多年……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春节是故乡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外出打工的游子们纷纷从外地风尘仆仆地回归故里,轿车一辆一辆地开进村庄,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短暂的欢愉过后,出了正月十五,村庄就又复归于往昔的宁静,年复一年,我的故乡越来越萧条。

“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2018年的春天,年近古稀的父母执意要回故乡居住。我和已长成大小伙子的嵛一起陪他的外公外婆回归故里。

在亲人开的“农家乐”饭馆,我们又品尝到了故乡的“农家宴”。开饭前,堂兄给大家端来故乡出产的樱桃、草莓、桑椹。堂兄告诉我们,现在村里很多人发展了自家的采摘园。

“采摘园?”

“对啊!”面对我的好奇,堂兄笑了“羊里山,马拉山都有!如果再晚几天,咱家在马拉山的杏子就熟了,杏园就能对外开放了!”

宴席上的饭菜都是父母在城里向往已久的,也是堂嫂特意给我们准备的农家饭,豆沫球、苞谷粥、槐花包子、水煮花生……让父母不禁啧啧称赞:“嗯,这才是家乡的味道!”

我的目光滞留在一盘红彤彤的麻辣小龙虾上,“这不是咱村出的吧?”

“怎么不是!”堂兄说,“听说你们要回来,我和你侄子昨晚特意去南河网的!”

“南河?不是受污染没有生物了吗?”我越发疑惑。

“那是以前,近年来,咱们区政府把整治母猪河流域污染,作为环保工作的重中之重和头号民生工程来抓。等吃完饭,让你侄子陪你出去看看,现在的南河和咱小时候一样清亮,还增添了新的物种——小龙虾!”

堂兄还告诉我们,如今的村庄,家家户户无闲人,以前外出打工的人们都纷纷回村发展副业。每天,村庄都会敞开怀抱接纳各地的人们前来旅游、采摘、吃住、观光。西山里有大片的采摘园,各种农副产品给村里人带来了无限的商机,西山里真正成了村民们发家致富的金山银山。

饭后,我陪父母在村子里转了转,我看到村里到处都是轿车和人群,许多来自城市的人们在村里尽情地拍照,观光,村庄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我的故乡又恢复了青春活力。

在故居的大门上,红色的桃符装点家的喜庆与温情,父亲苍老的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熟悉的门扉,一把带着体温的钥匙开启了尘封多年的心愿,推开大门的那一刻,我流泪满面:“家,我们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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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乐圈的艺人有很多,但真正大红大紫的却很少,有些人出道很多年一直默默无闻,一些人是大器晚成,一些人是跑龙套多年终走红。今天要说的是蔡文静,这个名字也是很陌生的。

近日,蔡文静有新剧官宣了,这次出演的是女主呢,搭档的男主则是彭冠英。这部电视剧叫《掌中之物》,是根据《太子妃升职记》的原作者鲜橙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电视剧。

蔡文静饰演女主何妍,她符合书中的形象么?这部剧已经举行了开机仪式,大家就静等杀青吧。

女主的饰演者蔡文静并不是新人,而是出道多年的老演员了。蔡文静生于90年,毕业于北电,是窦骁的同学。2009年,蔡文静出演了邓超的歌曲《绽放》中的MV女主角。2010年中旬,蔡文静发布了单曲《恋爱世界杯》进入娱乐圈。

进入娱乐圈之后蔡文静的重心还是在演戏方面,出道前几年,蔡文静出演了不少配角,一直默默无闻。直到2014年出演了网剧《匆匆那年》后才小有名气,这部青春网剧也是刷爆了朋友圈啊。

剧中,蔡文静饰演是爱憎分明的林嘉茉,敢爱敢恨、性格直爽,开朗漂亮,当时林嘉茉这个角色十分讨喜,风头一度盖过方茴啊。

2015年蔡文静搭档赵丽颖出演了《加油吧实习生》,她在剧中饰演校花周格格,是赵丽颖饰演的宋暖的闺蜜,美丽大方一心想嫁入豪门,这部剧中,蔡文静也是很出彩的。

之后,蔡文静接连出演了《画江湖之不良人》《致青春》《云巅之上》《我女朋友的男朋友》等剧,你们有看过这几部剧么?

去年,蔡文静曾搭档张一山出演了电视剧《柒个我》,不过蔡文静饰演的女主白欣欣还是被群嘲了,毕竟这个角色实槽点太多。蔡文静的短发也是蛮好看的,很有辨识度。

今年,蔡文静搭档了陈坤、宋茜主演了《脱身》,在剧中饰演妩媚冷艳的舞女费丽娜,与陈坤有不少对手戏。蔡文静还是很适合御姐一类的扮相的,大红唇气场十足。

出道八年,蔡文静的资源越来越好,演技也有了很大的进步,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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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昙花一现的6个组合“反目成仇”各有故事,你还记得几个?

10年前的一场商场汇演,

“水木年华”因有事先行离开,遭到主办方的拦截称:

必须一起合作,否则别想离开!!

随即几人发生冲突,"水木年"华遭到主办方工作人员的暴打,

要求水木年华下跪。

成员卢庚戌面部被刮伤,随即被送往医院。

第二年,“水木年华”消失在娱乐圈......

今天盘点早年昙花一现的组合,各有故事,各有结局。

有人在背后捣鬼,有人吸毒,有人分赃不均散伙。

01、水木年华

组合共计四人,分别是李健、姚勇、卢庚戌、缪杰。

均是清华大学毕业,是有史以来组合学历最高的。

在校期间,他们都从事过相关音乐的活动。

卢庚戌在清华大学自己买吉他自学弹唱,

被同学称为“校园歌手”

同时他对音乐有着极高的追求。

姚勇从小就拉小提琴,高三开始学习吉他,1993年考入清华大学。

缪杰同样是从高中开始学习吉他,并获得过清华大学校园歌曲比赛第一名。

李健高中开始玩音乐,对音乐方面的悟性很高,当年他毕业后先在国家广电总局工作。

后来被拉进了水木年华组合。

2000年12月,卢庚戌看中李健邀请他一起玩音乐,

李建在各种劝说下,答应成立组合试试看。

同年6月,两人推出了第一张专辑《一生有你》

歌词:

  以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的那一天

  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看那些誓言谎言

  随往事慢慢飘散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没想到单凭一首歌就让两人名声大振,

在社会中引起巨大反响,

同时成为了中国歌曲排行榜的前五名。

打败了上一年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

歌曲分红高达2000万,版权、商演上亿元。

其中的一首《在他乡》引发年轻人的共鸣。

“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

但2002,李建和卢庚戌在歌路和音乐理念上产生了分歧,

李健在乐队最火的时候主动离开。

卢庚戌此时格外被动,而且很愤怒,外界谣言四起,

说两人分赃不均,卢庚戌想以商业为主,

李建喜欢随性的音乐风格。

卢庚戌也公开表示:李建这个时候离开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随后,卢庚戌拉来了姚勇、缪杰,但后期陆续出的专辑却反响不好。

姚勇在同年以身体不适为由,也退出了组合。

水木年华就剩下了缪杰、卢庚戌。

随着时间推移,网友对他们开始淡忘。

最后水木年华无奈接商演,但卢庚戌的傲气还没有褪去,

他被工作人员强迫留下合照脾气爆发,最后起了冲突。

当时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之后水木年华就消失在了娱乐圈。

关于卢庚戌和李建的关系,后来四人重新又聚在一起,

李建明显很不高兴,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四个人当中,如今也只有李建混得比较好。

担任过《好声音》的评委,其他三人无人问津。

02、5566组合

此组合为中国台湾娱乐组合,

分别由孙协志、王仁甫、王绍伟、许孟哲、彭康育五人组成。

2002年1月21日,组合正式成立。

同年5566推出专辑,让大众记忆最深刻的一首歌是《我难过》

我难过的是放弃你,放弃爱

放弃的梦被打碎,忍住悲哀

我以为是成全

你却说你更不愉快

我难过的是,忘了你忘了爱

尽全力忘记我们真心相爱......

备受年轻人喜欢,学校广播循环播放。

因为2003年,彭康育在新加坡演唱会彩排的时候扭伤了腰,

不得不而退出5566。

此时组合依然备受喜欢,

王绍伟在此期间还拍摄了多部电视剧《王子变青蛙》、《爱情魔发师》等。

但后来,孙协志、王仁甫两个人私下开始闹矛盾,

一次在舞蹈室,王仁甫受不了大强度的训练,

孙协志不满对方太矫情,两人打了一架。

媒体关注度很高。

孙协志不得不表示抱歉,是自己没控制好脾气。

2008年,王仁甫的女朋友怀孕,他借此机会随即退出组合。

同时许孟哲合约期满,也去当了兵。

王绍伟因为从小有个开面包店的梦想,也就离开了。

自此组合解散,经纪公司老板:随他们吧。

03、草蜢乐队

成立于1985年,由蔡一智、蔡一杰、苏志威三人组成。

因三人姓氏的部首都是“草字头”而得名。

1985年草蜢乐队参加香港第四届新秀歌唱大赛出道,

随后拜梅艳芳为老师。

两年后,草蜢推出歌曲《宝贝对不起》

三人以轻快的旋律被大众记住。

歌词:宝贝对不起 ,不是不疼你

真的不愿意, 又让你哭泣

宝贝对不起 不是不爱你

我也不愿意 又让你伤心

让我相信 让我相信

你会好好的

不必约定 不必约定

三人低调,专注音乐,草蜢连续6年夺得商业电台叱吒乐坛流行榜“组合金奖”。

2003年梅艳芳病逝,草蜢离开宝丽金公司。

签约了林珊珊开设之Lamb Production。

转型后开始步入事业下游阶段。

2017年,草蜢在香港红磡体育馆进行演唱会彩排时,

又因为舞台坍塌组员受伤严重,事业一直不温不火。

不过草蜢兄弟一直关系很好,他们合作了32年没有一次分歧。

2020年,草蜢乐队参加综艺节目,现场宣布解散。

观众现场落泪,表示遗憾。

两人表示:虽然不合作了,但友谊长存。

04、动力火车

成立于1994年,由尤秋兴、颜志琳组成。

老家是屏东三地门的大母母山,

自小是朋友,两人走出大山,去酒吧唱歌,后被唱片公司发掘。

1998年,动力火车正式出道。

第二年,他们为电视剧《还珠格格》演唱主题曲《当》,

该曲亦成为动力火车的代表作。

歌词: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 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 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 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 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 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当时组合备受关注,火遍半个内地。

期间两人停更了一段时间,

是因为中间尤秋兴的嗓子出现了一点小瑕疵,

两人那时差一点要解散,

而原因却哭笑不得,因为尤秋兴吃了太多榴莲,

一度失声长达三个月无法唱歌,

随后不断向高层道歉,自此不敢再乱吃水果。

他们随后的几年又陆续推出了《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背叛情歌》、《不要再说爱我》等。

但最近几年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不过这里要辟谣,动力火车没有解散,只是没有再出专辑。

前不久,成员颜志琳的老婆生孩子,粉丝送上了祝福。

05、零点乐队(吸毒)

乐队在1989年在呼和浩特市成立 ,

由李瑛、朝洛蒙、薛晓光、段丝梨、杨海东5名成员的组成。

1997年,演唱歌曲《爱不爱我》,开始受到关注。

歌曲: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爱不爱我

  撕掉虚伪也许我会好过

  你爱不爱我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

  你到底爱不爱我

  唤醒自己也就不再难过

  别说是世界把你我作弄

  现实的生活难免出现裂缝

名声大振后,开始高傲,结交不良朋友。

2004年,零点乐队的李瑛和朝洛蒙在被警方带走,

红酒中被检出含有的成分。

警方随后对二人进行了尿检测试,结果呈阳性。

事件曝光后,大毛和朝洛蒙召开新闻发布会声明退出零点乐队。

李瑛后来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状态很不好。

同时产生了比较严重的抑郁,任何节目都无法参加。

同时零点乐队自此也没了消息。

06、牛奶咖啡(内讧)

富妍、周格非组成

2004年,“牛奶咖啡”组合正式成立,并签约摩登天空。

推出了《明天你好》、《越长大越孤单》等作品。

《越长大越孤单》歌词:

长大以后,我只能奔跑,

我多害怕,黑暗中跌倒,

明天你好,含着泪微笑,

越美好,越害怕得到......

《越长大越孤单》歌词:

越长大越孤单,越长大越不安也不得不看梦想的翅膀被折断也不得不收回曾经的话问自己你纯真的眼睛哪去了越长大越孤单 越长大越不安也不得不 打开保护你的降落伞也突然间 明白未来的路 不平坦难道说 这改变是 必然......

后来陆续推出《去寻找》、《时间的光》等歌曲,共计八张专辑。

牛奶组合的解散“罪魁祸首”是因为歌手何洛洛。

2020年,何洛洛发的新歌《苏克贝塔2020》和牛奶咖啡的《明天你好》雷同。

牛奶咖啡希望他下架该歌,此后事件发酵很快,

但同时有人认为两首歌之间并不是全部雷同。

牛奶咖啡有些小题大做。

如果这样,以后就没有歌手敢进入这个平台。

私下里,周格非和富妍两人也产生了分歧。

上升到公司出面讽刺周格非倒打一耙。

当时两人的事还登上了热搜,讽刺他们欺负新人。

劝他们好好做人等。

没多久,牛奶咖啡就宣布解散。

去年,两人罕见露面,合体出现在了《中国好歌曲》的舞台上。

两人再次演唱《越长大越孤单》。

富妍眼中闪烁着泪花,周格非一脸憔悴,仿佛经历了很多事情......

感谢阅读、有你们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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