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 | 记忆深处的猫(下)
文 | 王胜波
母亲喜欢猫，也爱饲养猫。
十余年间，我家先后养过三只猫。
头一只是黄猫，大约养了两年有余。起初由于缺乏防范意识，使黄猫吃了中毒的老鼠而中毒身亡。
第二只是花猫，饲养不到三年。有一天趁家中无人，被关在家里的花猫，可能逾墙跑到外边，从此杳无音信，估计是被“窝猫”的人家扣留了。
在抱养第三只猫之前，发生一段令人难受的插曲。
那是1978年春，我由所在单位银行营业所被公社抽调至“战山河指挥部”，在一处山村修建水库，整天和一些公社干部打交道。一天水利技术员老宋说，他家的母猫生了四只小猫近一个月，快出窝了。我对他说，我家的猫跑失了，家里老人很难受，您给我一只小猫吧。老宋欣然答应，过了几天他带给我一只小狸猫。看着小猫瞪着一双晶亮的小圆眼，样子很精神很可爱，我高兴极了。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带上小猫，骑车向五十多里外的老家赶去。
我把小猫放于皮包中，将皮包拉链拉开一道小口为小猫透气，皮包挂在自行车前把上。一路上我听到小猫不断“喵喵”地叫，放心不下，边骑车边不时撑开拉链口朝包内看，只见黑乎乎的包内，小猫毛茸茸的一团，一双小眼发出晶亮的光。想到母亲看到小猫一定高兴得很，我心里美滋滋的。
到了村边，眼看快到家了，小猫叫得越发急了，爪子划得皮包“刺啦刺啦”地响。我担心猫憋得慌，便把拉链拉大口子，想让它大点透口气，我扒开口想看看小猫，不料意外发生了。只见小猫猛然从皮包中蹿出，落地后打个滚儿，滚到车轮前，猝不及防下我来不及刹车，车轮从小猫头上轧过，小猫发出一声惨叫，浑身抽搐四爪乱蹬。我忙跳下车近前看时，小猫已挺直四肢没了气息，它头上裂开个口子，溢出脑浆、鲜血。想到这可怜的小猫刚断奶离开它母亲，尚未开始新的生活便惨遭横死，我感到十分痛心惋惜，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懊恼悔恨。多少年后，每想起此事，我仍懊悔不已。
我掩埋了小猫，垂头丧气回到家。母亲得知事情经过，也很难受，说道：“早知会这样，真不如不要小猫，何苦来带它跑出五六十里路害乎它一条小性命。”
家里养的第三只猫，是与母亲关系要好的邻居老太三奶奶给的。
这只小狸猫样子很可爱，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脑袋，竖着尖尖的小耳朵，圆而有神的双眼呈棕色略带黄色，若在暗处闪烁着蓝幽幽的光，小巧的鼻子下长着一张红色的小嘴巴，嘴边扎撒着细长的胡髭，通体皮毛呈灰褐色，长着一道道灰白色环状条纹；身上有一处明显特征，在它的脖颈下方有一块铜钱般大的白色。
小猫整天被圈在家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在家人精心呵护下，很快成长为雄壮的成年猫。它身材颀长矫健，四肢粗壮轻捷，走起路来，细长的尾巴向上翘着，晃着身子，踩着大步，显得虎气生生，很有威势。
狸猫擅攀爬跳跃，别看它体型粗壮，却行动灵巧敏捷。我经常用它爱吃的食物，诱使它跳跃，拿一小块鱼或肉让它看一下，却并不给它吃，在它馋涎欲滴时，我把东西抛向空中，它抬头看向空中，迅速跃到与空中东西相对的地面，伏下身跃跃欲试，当食物回落到离地面约两米时，它一个旱地拔葱，猛地弹跳起来，两只前爪灵巧地抓住食物。
它在家里很活跃，不时地跑来窜去，从地下跳到炕上，又经桌子纵身跃到衣柜顶上；又从柜子上跳下，经桌子和炕跳到窗台上，从敞开的窗间跳到院子里，姿势潇洒自如。
它逾越六七尺高的院墙如履平地，它先在与墙对向的一段空间向前飞跑，当临近墙根，便利用惯性奋力一跃，跃至墙面中间时，两只前爪一勾抓住墙，后爪顺势一蹬，便轻松地跃上了墙头。
狸猫调皮活泼。我常看它玩捉自己尾巴的游戏，它高高地翘起尾巴，把头尽力扭向屁股，身子几乎头尾相衔圈成一个圈，张着嘴试图咬住尾巴，但总是咬不着，它急得蜷着身子不断在原地转圈儿，转着转着，大概是转头晕了，它调直身体，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夏日，院子沿墙栽种的丝瓜、扁豆开满了黄色、紫红色的花，引来了白色、彩色的蝴蝶绕着花朵纷飞，狸猫见了，蹑足轻步地走到墙根，伏下身，抬头专注地盯着翩翩飞舞的蝴蝶。当有的蝴蝶飞到低处的花朵时，狸猫突然跃起，探出双爪，企图捉住蝴蝶，但蝴蝶灵巧地躲过了，扑扇着翅膀飞高飞远了。狸猫无奈地看着远去的蝴蝶，尔后迈着懒散的脚步，失望地走开了。
狸猫生长一颗好奇的心，它对一切似乎都感觉新奇，尤其对一些小动物蛮有兴趣。它常常随着空中飞过的小鸟、燕子、蜻蜓，甚至苍蝇、飞虫，都转动着脑袋好奇地看，彷佛在思考它们为什么会飞？那怕是地上爬的蚂蚁，它都慢慢跟着，若有所思地盯视。有一次雨后，院子的葡萄根下钻出一条蚯蚓，在缓慢爬行，狸猫冲向前去，先是目不转睛地紧盯蚯蚓，一会儿伸出一只前爪试探地拨弄蚯蚓，蚯蚓猛地摆动扭曲身躯，猫像是受到惊吓，忙向后缩，又盯着蚯蚓，伸爪拨动试探，可能意识到蚯蚓对它构不成危害，它毫不犹豫地靠近蚯蚓，翻来覆去地用双爪抟弄拍打，直列蚯蚓气息奄奄只能微微活动，它才叼起蚯蚓跑开了。
有一天我对着镜子梳头，狸猫蹲在炕上，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镜子，继而跳到桌子上，将脑袋凑到圆镜前，我明白了，它是在看样学样，也想照镜子。我忽然来了好奇心，心想猫如果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会是什么表情呢？对，试试看。于是我把镜子拿到炕上，没用我示意，猫跳到炕上靠近镜子，对着镜子照看，镜子里现出它的形象，只见它被吓了一跳，慌忙向后偎，盯着镜子里的猫像在思考。少顷，它矮着身子向镜子挪去，这会它对镜中猫不再害怕了，抬起爪拍打镜中猫，对方也对它抬起爪子；它伸出舌头舔镜中猫，对方也向它吐出舌头。它对着镜子盯视并沉思，然后探出一只爪在镜后掏摸着，没捞着什么，它又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向镜后，也没看到什么。只见它一脸懵懂，困惑地看向我。望着它一连串呆萌可爱的憨态，我忍俊不禁，心想猫到底还是傻，它不明白镜里的猫是自己的影像，否则就不会向镜后伸爪抓探头看了，它以为那是只躲在镜子后面的猫。
家里人都疼爱狸猫，喜欢喂它、爱抚它，喜欢陪它玩耍、嬉戏；狸猫也善解人意，很亲近黏糊人，常常对人撒娇，希冀得到关切与爱抚。
每次回老家我都带狸猫爱吃的食物喂它，每当见到我，它都表现出热情和欢快。我刚进家门，它翘着尾巴朝我奔来，在我的腿间蹿来蹿去，嘴里“喵喵”叫着，不时用头蹭我的腿，我知道这是它的示好行为和索求爱抚的表现，于是弯腰向它伸臂，它攀着我的胳膊依偎在我怀里，我轻轻地抚摩、逗弄它，它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心，舒舒服服地闭上眼，鼻子里发出呼噜声，像是睡着了。
平日我母亲伺弄猫最多，因而猫对她更有感情。在家中它与母亲几乎寸步不离，母亲做家务时，它绕着母亲转来转去，母亲坐在炕上时，它静静地依偎在母亲身边。母亲要外出时，它高高地仰着尾巴，两只前爪搭在母亲腿上，昂头眼巴巴望着母亲，表示要跟随外出。母亲到不远处邻居家会带上它，它高兴地跟随母亲，欢快地跑前跑后。
因为养猫，家里不见老鼠踪影，狸猫也没了用武之地，我仅目睹过一次它捕捉从外边窜入老鼠的情景，也看到了它没吃上到嘴美味时的愤懑。
那天我在家休班，午后，一只大老鼠从阴沟洞钻进我家院子，只见猫从屋里箭似的冲了出来，老鼠没想到遇上天敌，反应倒也迅速，急忙返身企图从来路逃跑，猫早已越过它堵住退路，又迎头扑向老鼠，老鼠只好向旁边逃窜，猫紧追老鼠，绕院子跑了一圈，老鼠一头扎进正屋与西厢房之间的夹道，夹道堵头的院墙有些石缝，走投无路的老鼠
钻进一个石缝，那石缝是个死窟隆。猫跑到石缝前，眼睛凑近看，又用鼻子嗅了嗅，断定老鼠还在石缝里，便退到夹道口边墙角处，伏下身静静等候老鼠。过了很长时间，老鼠探头探脑地出了石缝，观听一歇后，沿墙根向夹道口跑来，快要靠近猫时，猫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老鼠。猝不及防之下，老鼠被猫尖利的双爪按住，接着猫用锐利的牙齿咬进老鼠脖颈并叼了起来，跑到母亲面前，摇晃尾巴像在邀功。
母亲从猫口中拿下已经死去的老鼠，对我说:“谁知这老鼠吃没吃过毒药？不能让猫吃，我要把老鼠埋掉。”
狸猫好像明白过来，它竖起身子，前爪抓住母亲裤管，“喵喵、喵喵……”叫着，昂头望着母亲手中的老鼠。
我看猫急切的样子，于心不忍，说道:“看老鼠那神气劲和逃跑的样子，不像是中毒的老鼠，还是让猫吃了吧。”母亲说：“别人家的猫抓到老鼠，都不让猫吃，都说刚吃下药的老鼠和正常老鼠没什么两样，还是埋了吧，小心强于懊恨。”
母亲拴好猫，提着铁锨和死鼠走向门外，猫呀呀叫着追赶，可是被拴绳拉住了。只见它背部呈弓状弓起，尾巴剧烈摆动，身上的毛炸起来，喉咙发出“呜呜”低吼，它因为到口的猎物被无端夺走而发怒了。
母亲回到家，狸猫用阴沉沉的眼神看她，母亲要抱它，它用力挣脱开，跑到一边趴下身不理睬母亲；母亲像对待孩子般，柔声地解释不让它吃老鼠是为它好，可它哪里听得懂？我心中感慨，虽然狸猫一向善解人意，但它毕竟是家畜动物，怎能理解人的良苦用心？
总有意想不到的意外，尽管加意防范别让狸猫吃到毒老鼠，可是终究未幸免，在一次家中无人时，它还是吃了毒老鼠，从而使它经历一场濒临死亡的磨难，也演绎出一段它忠于主人家的传奇。
那天是国庆节，全家人要到亲戚家喝喜酒。担心狸猫被独自拴在屋里会憋闷，临行时母亲把它拴到厢房门槛上，用了一根长长的拴绳，便于它在院子里能好好活动。
半下午时我们回到家中，看到狸猫出现了异常，只见它侧卧地上，眼睛无神，肚皮急剧起伏，不断发出痛苦叫声，在它周围有几小摊呕吐的秽物。它原本见到主人就耍欢，此时却躺着懒得活动。
母亲见状惊讶道:“走时猫还是好好的，看样子是不是它吃了毒老鼠？”我仔细搜寻，果然在离阴沟洞不远处找到一只老鼠爪子，爪子很小，表明是只不大的老鼠，显然是这只老鼠吃了鼠药，被药得痛苦地乱窜，鬼使神差地从阴沟洞钻进院子。身拴长绳的狸猫扑上去，轻而易举地捕食了无力逃脱的老鼠。
此后三天，母亲多次为猫灌下阿托品稀释的水和鲜半夏汁，但狸猫症状并无起色，它不吃不喝，时不时地发出呕吣声音，又呕吐不出任何东西，可能是肚子疼得它不断哀叫打滚。几天下来，原本身躯粗壮的狸猫已是瘦骨嶙峋。听着它白天黑夜不断地痛苦哀鸣，家里人都很难受。
第四天下班我回到家。傍晚时分，几天卧病不起的狸猫，忽然站了起来，拖着瘦弱不堪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朝街门走去。正在做饭的母亲唤它，它头也不回地走着。它几次都没迈过街门槛，最后还是踩着门墩爬出了门槛。
我不知狸猫要到哪里，要去抱它回来，母亲语气伤感，道：“人说猫临死会找个隐蔽地方，为的是不让人看到它。狸猫是觉得不行了，自己找地方去了，就让它去吧。”我还是跑到门外，看见狸猫蹒跚踉跄地走在街上，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狸猫走后，一家人沉浸在难过中，母亲说每损失一次猫，都要难受一番，以后再也不想养猫了。
家人都以为狸猫已经殁了，谁料到竟出现了奇迹，三个多月后狸猫又回到家了。
腊月的一个晚上，寒风呼啸，飘着雪花，天气很冷。半夜时，我在熟睡中被猫叫声唤醒，朦胧中以为是在做梦，仔细听听真是猫在叫，叫声响亮急迫还伴随着“哗刺哗刺”的爪子划门声。我急忙穿衣下炕，来到堂屋拉亮电灯。
睡在另一屋的母亲也被惊醒走了过来，听着猫叫和划门声，我俩想到一起了，母亲激动地说：“莫非是狸猫回家了？”
我刚打开门，一只猫猛然跃进屋内，随之一股冷风裹挟着雪花钻进来，我用手电照向院中，只见雪地上一溜猫的足迹延伸到院墙根，猫是逾墙跳入院中的。
猫扑到母亲脚下，前爪紧抓裤管，脑袋亲热地蹭来蹭去，昂头喵喵叫唤望着母亲。母亲抱起猫，扒着它的脖颈下方看，一簇铜钱大的白毛赫然在目，母亲喜出望外，道:“真是咱家的狸猫回来了!”
猫身上的雪融化了，浑身湿漉漉的，母亲用毛巾为它揩干身体，如疼爱撒娇的孩子，把猫揽在怀中，轻柔地抚摸，问它:“这么长的时间，你在什么地方？是怎么回来的？”猫似乎听懂了，不住声地喵喵叫，像在诉说自己经历的事情和受到的委屈。
狸猫比起中毒以前略显瘦些,但仍像以前精灵有神，矫健敏捷。它脖项上系有一条精致美观的丝条脖扣，是连接拴绳用的，据此判断它是被一户人家从死亡线上医救过来后收留了，为防它出走，这家始终拴着它，而今晚狸猫不知怎样摆脱束缚，凭记忆重归老主人家中。
那晚的后半夜我再没入睡，我为狸猫的忠心所感动。尽管别人对它有救命之恩，收留它给以优渥安逸的生活，可是终究拦不住它对旧主的忠诚，利用机会挣脱束缚，冒着寒夜风雪，义无反顾地重回老主人家中，其义举证明了猫只恋食不恋家的说法是不正确的。
狸猫失而复得，一家人对它更加喜爱，悉心呵护喂养它，它又恢复了昔日雄姿，快乐无忧地又度过两年多的平静岁月。
狸猫侥幸逃过了毒老鼠带给的厄运，却没能逃出人对它的残害。后来，人们不再用毒药灭鼠，很少发生猫吃毒老鼠而亡的事情，人们逐渐放弃了拴猫，猫多了自由活动的空间。
那时父亲在大队菜园干活。夏季的一天，父亲要到菜园去，狸猫非要跟着他，父亲便带它去了菜园，头一天它不离父亲左右，玩耍得挺好。第二天狸猫仍然亦步亦趋地跟着父亲去了菜园，谁知这一走它再没能回来。
那天，一个在菜园干活我叫大爷的老头，也领着他家的大黑猫去了菜园。两猫相遇打得不可开交，相互追逐打闹，搅得人心烦。两人说下午不再带猫来了。
上午收工时不见两只猫的踪影，父亲与大爷找遍了菜园也没找到，以为猫跑回家了，可是回家一问，猫并未回家。母亲着急了，忙到街上找了一番，哪有猫的影儿？母亲草草吃点饭又去找猫，先去大爷家，他家的黑猫也没回家。母亲心想两只猫可能出事了，急忙向菜园赶去。
一路上遇到人母亲就打听，在村边离菜园不远处，一位妇女告诉母亲，就在刚刚不久，她看到村里一个老头(我称他大爷爷)手提一只大狸猫走过，狸猫浑身水淋淋的，头上和口鼻滴着鲜血，已经死了。她听一个妇女说，亲眼看到老头从菜园的水井里打捞上狸猫，猫还活着，老头喜道“中午有酒肴了”，用锄头拍击猫的头，把猫活活打死了。
母亲忙赶到水井边，只见井内水面上漂浮着黑猫的尸体，井台地面上有一小摊血迹。母亲气愤地赶到老头家中。
大爷爷是村里有名的酒鬼，他嗜酒如命，经常是三天一小醉，五天一大醉，因家境贫穷，没有像样的下酒菜，他就着一根大葱或两个西红柿，也能喝上三两。此刻他正沉浸在喜悦中，在霍霍磨刀，准备剥猫皮炖猫肉，好好喝上一顿。地上横陈着狸猫的尸体。
母亲看到正在磨刀的大爷爷和地上的猫，气得不打一处来，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要打死猫？大爷爷辩解他打的是山狸，不是家猫，并问母亲这难道是你家的猫？母亲驳斥他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连山狸和家猫都分不清？哪有大白天跑到人多地方的山狸？并要他看狸猫脖下的白毛。大爷爷这才觉得理屈，说不应该把猫活活打死，并讲了事情的经过：
他晌午从地里回家，途经菜园进去要买菜，菜园的人下工回家了。他看见井台上放着一个系着绳子的水桶，便想拔水洗洗脸，忽然看到一只狸猫在水中，双爪扒着井壁的石头，看见有人“喵喵”叫唤，井水中还漂浮一只死去的黑猫。他便把水桶放入井中猫的身边，狸猫爬进水桶。他在往上拔狸猫时，萌生了把猫打死、就着猫肉喝酒的念头。经水浸泡多时、精疲力竭的狸猫被拔上地面，正趴在地上喘息，被大爷爷一锄头打在脑袋上，死于非命。（最后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一位妇女看到了。）
母亲听完老头的述说，更加心痛，“决不能让这死老头吃狸猫的肉！”于是她便提着狸猫到村外沟里把它掩埋了。
父亲得知狸猫死去的经过懊悔不已，后悔不该带猫去菜园，后悔他们找猫时到处看了，却唯独没看水井，如果看到猫在井内,肯定能救猫脱险。他和大爷根本没想到，两只猫在追逐打闹中会双双落井。
从那以后，我家再没养过猫。
四十余年过去了，许多事物如过眼烟云，已湮没于岁月光阴中，但那只狸猫鲜活的形象和它的忠诚不渝及命运遭际，却深深地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壹点号海岛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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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怪小说中的淫祀：邪神为何总爱奸女
本文系时拾史事独家原创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作者谦虚公
蒲松龄创作的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关于“五通神”的故事。其开篇第一句便是：“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可驱遣;而江浙五通，家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
狐狸精诱惑人类的故事已家喻户晓，原来只是肆虐于北方，在南方猖獗的是其替代角色——“五通”。至于五通是什么，咱们暂且按下不表，接下来的故事里他也并非主角。我们今天要讲的是一个与五通神类似的淫祀邪神：草鞋四相公。
话说“草鞋四相公”这名号也不知始于何时。只知道它哥哥是“草鞋三相”。
依照江南风俗，除夕前夜拜完了各路神仙，还要给“草鞋三相”这些大仙儿供上香烛纸钱——尽管祂们不是正神，无非是紫姑（厕神）、马公（五通神部下伤官）之流，但“四相公”仗着哥哥的声势狐假虎威、为害一方。
苏州府的临顿里有一名孤女，就叫她“洋子”罢（原文无名字）。她年芳十九，尚未婚配，还是个黄花闺女。某天夜晚忽然有个靓仔一脚深一脚浅，屁颠屁颠、姗姗而来。
但见他身着锦袍，头戴乌纱，确实似个做官的。可眼光落到脚下，他居然趿拉着一双草鞋！
洋子不晓得他什么来头，惊恐之中正欲呼喊，忽然发现舌瘫口呆、四肢疲软、无力抗拒，被那靓仔一把拉到床上，任其肆意轻薄。
欢愉间，靓仔自我介绍到：“我乃‘草鞋四相公’，跟你有缘才来相会。若从了我，可是你的福分哟。”（五通神骗良家妇女上床的话术基本都是这几句，估计祂们学习的是同一套PUA教程。）紧接着便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此处略去三百字。
天尚未亮，四相公便提起裤子匆匆离去（估计见不得光）。月明夜，他又呼朋唤友，带了四五个伙伴一同前来。他们觥筹交错、举杯痛饮，洋子则被安排坐在末席陪侍。
当中有一位客人，权且叫他“老金”罢（原文无名字）。他形象猥琐、举止轻佻，频频用穿着靴子的脚来回蹭洋子的三寸金莲，以示挑逗之意。
周星驰作品《喜剧之王》中，由八两金饰演的占张柏芝便宜的猥琐嫖客
洋子两颊绯红，害羞地把脚缩了回来。四相公察觉到后颇为不爽：“老金你几个意思！？”老金顶嘴道：“尊夫人绣鞋锦袜，只能跟穿皂靴（即黑色高帮白色厚底的鞋子，旧时多为官绅所穿）的在一起。和你这种穿草鞋的作伴，恐怕是‘鲜花插牛粪’咯！”
四相公闻言嗔目圆瞪、怒发冲冠，正欲拍案而起。旁边另一名客人赵四（原文无名字）见气氛不对，连忙来打圆场：“‘草鞋党’固然有失风雅，但老金你个‘破鞋党’的，也不是什么上流货色吧！”
满座宾客皆拍手大笑。四相公也稍微解了点气，遂倒了满满一大杯酒说：“谁再调戏我的新娘子就罚酒三杯！”
可没多久，老金狗改不了吃屎，又原形毕露。他剥开果盘中的瓜子朝洋子脸上扔去，意图引起她的注意。四相公也不含糊，立马扯起老金的衣领，逼他饮酒。
老金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百文铜钱，连连告饶：“我真喝不动了，别罚酒，改罚钱行不？”谁知这四相公见钱眼开，是个大财迷。他“哟西哟西”连连点头，笑着把钱纳入衣袖之中（妥妥的财迷）。
众宾客见状，高声齐呼：“太鄙视你了！一百文钱就把老婆给卖了，不愧草鞋党本性！”言毕纷纷起身、一哄尽散。
四相公当夜留宿在洋子家中，搂着美人，想着刚才被鄙视的遭遇，辗转难眠，深以穿草鞋为耻。天亮后不辞而别，居然四五天都不复再来。
忽一夜，这货脚上穿着一双吉莫靴（即皮靴）昂首挺胸而来。一进门，他便翘着脚尖儿，踩在洋子的膝盖上，左瞅瞅、右看看，得意洋洋地说：“俺今个儿才晓得穿皮靴多带劲！鞋子往脚上这么一蹬呀，顿时趾高气扬、飘飘欲仙了哟！”
一面说，一面准备脱鞋就寝。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阵旋风刮过，但见一黑面赤髯大汉，破门而入。
那大汉张口大骂：“狗奴才，敢偷到你老子头上了！？快把靴子还来！”四相公闻言吓得五体投地、磕头不已。那黑脸汉气吁吁地说：“我钟某人，（原来是钟馗！）读书考中进士，天帝赏我穿吉莫靴以示尊荣。你特么就一市井无赖泼皮，靠着大哥织草鞋起家，（刘玄德？）就应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遵纪守法，管好自己的破鞋就行。现在居然打起我皮靴的主意了，还冒充公务员，勾引良家妇女，该当何罪！？”
钟馗叫四相公脱下皮靴后（沾上脚气没有？），一把抓住他的双足，来了个“旱地拔葱”将其倒吊提起。忍着他的臭脚丫子味儿，钟馗嘲笑道：“就你这对泥腿子，还配享福？”
钟馗捉鬼
只听得“哗啦”一声，钟馗将四相公从大腿根处撕为两半，左一口右一嘴地吞食下肚，然后穿上自己的皮靴悠然离去。
洋子平生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吓得昏厥过去，半天才醒。后来她嫁给了同村的普通人，还劝老公一生都别穿皂靴，因为担心重蹈“前夫”的覆辙。
上面这则故事出自于清乾隆年间苏州文人沈起凤的志怪小说集《谐铎》，原题《草鞋四相公》。
故事结尾，按照志怪笔记小说的习惯，作者也加入了自己对上述故事的点评：“白丁爱穿皂靴，本来没有这种禁令。但是像四相公这种畜生禽兽又何德何能，居然沐猴而冠。多亏钟馗主持公道、秉公执法。不然阿猫阿狗也登堂入室，岂不贻笑大方、出尽洋相？”
上文中的草鞋四相公究竟是何妖物，无从知晓。依名字来看，多半是分管草鞋制作业的小神。（不知刘皇叔供奉过否？）
它PUA良家妇女的行径与《聊斋志异》等志怪笔记文学中的“五通神”相似。（故事大致是五通神专门淫人妇女，有的被斩杀后显了原形，乃是马、猪等物。）因此，我们大致推断祂们属于同一类型的邪神妖物。
在我国南方的一些乡野村落，常能见到称为“五圣庙”或“五圣堂”的小庙，其中供奉的就是“五通神”，又名“五郎神”。传说它能变化种种怪异，尤其擅长变为青年男子迷惑妇女。
早在唐代，江南地区已有五通神之说。如《茶香室丛钞》引《龙城录》说：“柳州旧有鬼，名五通。”
南宋文人洪迈的《夷坚丁志·江南木客》亦记载：“大江之南地多山，而俗禨鬼，其神怪甚佹异，多依岩石树木为丛祠，村村有之。二浙江东曰‘五通’，江西闽中曰‘木下三郎’，又曰‘木客’，一足者曰‘独脚五通’，名虽不同，其实则一。”
如此看来，所谓“五通”，实则山中妖鬼之类的泛称。“五”为“多”、“通”作“广”之含义。因此五通神品类繁多、不一而足，《夷坚支志》中所记述的就有鼠、猴、猪、马、蛇、蛤蟆、牛头鬼等等原形。祂们幻化为人，热衷于妇女，为祟世间。
另外，“五通神”还有明代起源说。如《留青日札》书中记载：朱元璋讨平陈友谅，平定天下、登基称帝、大封群臣后。他梦见许多战死的士卒求赏。由于人数众多，朱元璋许诺以五人为伍，在各地立庙血食。并命江南各处都要立下一座二尺五寸高的小庙，供奉这些亡魂。
无论朱元璋梦见的亡魂还是《夷坚支志》中的牛鬼蛇神，人们或怜其凄惨，或畏其淫威，就立庙奉祀。尽管泛称“五通”，其实所奉祀者不尽相同。
五通神实为邪神，在江南民间传说中祂们喜欢，稍有忤逆，还会破人家门，但若是乖乖祭祀供奉，来财的速度比拜正规财神更有效果。以至于明清两代，五通神的香火日益兴旺。那时起，五圣庙渐渐开始被乡民拆小改大，建成正式规模的庙宇。
但祭祀邪神，等于是和鬼物做交易，纵然一时有福，祸患也会随之而来，实非正道。正如《逸周书·命训》所说：“极祸鬼，民鬼则淫祭，淫祭则罢家。”因此为了避免地方上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民众宗教信仰的虔诚之心，转变成为敛财骗色的工具，江南地区无论儒家官府还是佛道寺庙，都极力反对祭祀五通的风俗。
如清代褚人获的《坚瓠八集·毁淫祠》写到：“苏（江苏地区）俗酷尚五通神，供之家堂。楞伽山鼓乐演唱，日无虚刻，河南汤公（清顺治、康熙朝的理学名臣-汤斌）抚吴，严为禁止。乙丑九月公往淮上，值神诞，画船箫鼓，祭赛更甚于昔。公归闻之，立拘僧至，将神像沉于河。茶筵款待，一概禁绝。”
话题延续到今天，社会上仍有些低素质的和尚道士（甚至冒牌货），还在江南地区哄骗乡民祭祀五通神以图中饱私囊、从中获利。这也是当地政府与广大信众必须警惕，且坚决抵制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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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11月13日中午，UFC（终极格斗冠军赛）281在美国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进行，在作为联合主赛的女子草量级冠军赛中，张伟丽在第二回合以裸绞战术降服美国名将卡拉·埃斯帕扎，重新赢得了该级别的冠军金腰带。
“我回来了，我感觉像做梦一样。”夺冠后的张伟丽如释重负，曾经喧嚣的流言蜚语在主持人那句“马格南，张伟丽”中烟消云散。
自2021年4月，张伟丽被罗斯·娜玛尤纳斯以1分18秒的时间TKO失去金腰带后，从神坛跌落的痛楚，从英雄突变“罪人”的心酸，在经过委屈、懊恼、愤怒之后，也慢慢消散。她冷静了下来，“我控制不了输赢，但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放开自我，尽全力打好比赛。”
阔别冠军头衔一年多，重返巅峰的张伟丽重新思考了自己每一次挥拳的意义。
“ 拿回我的金腰带 ”
“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拿下这场比赛。”
当电影《笑傲江湖》的主题曲《沧海一声笑》在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响起时，中国格斗选手张伟丽从后台不疾不徐而来，现场大屏幕实时追踪的画面里，能够看到张伟丽坚毅的眼神。现场欢呼声沸腾，一句句“马格南”此起彼伏，飘荡在偌大的赛场上。
“马格南”是一家武器制造商，著名的沙漠之鹰手枪就是该公司出品，该枪是一种大口径左轮手枪，威力巨大，这对于格斗赛场上异常凶狠的张伟丽来说，是一个极其精准的比喻。
而此时，她面临的是一场承载多重意义的大战。
一年多前，张伟丽在这里丢掉了她的冠军头衔。自此之后，在嘲笑声、嘘声等众多嘈杂声中，她努力分辨自己心声，“我要做世界的伟丽，我要让世界上更多人认识我，认识一个中国女孩张伟丽。”
她做到了。
“张伟丽拥有一拳结束比赛的能力。”在当天的比赛开场，中文解说员如是说道。
张伟丽此次的对手是美国名将卡拉·埃斯帕扎。她是UFC首位女子草量级“金腰带”得主，也是该量级赛事的“初代王者”。卡拉曾是全美摔跤冠军，她的抱摔和地面压制能力十分出众。
但张伟丽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不论是技术还是心理，她都比以往的自己要更强大，“我会主动去打。她们怕把脸打花，我不怕，我只想最充分地展现我自己”，她在赛前接受采访时如是说。
（2022年11月13日，UFC281女子草量级比赛，张伟丽夺冠）
这是一场速战速决的赛事。
第一回合，双方在进行了一段试探后，张伟丽在连续两次扫腿后率先发起缠斗，卡拉迅速抱腿将张伟丽拖进地面，试图用自己最擅长的摔跤方式制服对手。在卡拉抱住张伟丽的腿企图将对方抱摔在地时，张伟丽从背后抱住卡拉，手臂缠住卡拉脖子将其摔倒在地，双方在一番纠缠之后，开始了真正的较量。在纠缠与反纠缠中，第一回合结束。
比赛进入第二回合，卡拉依旧想用冲摔的方式将张伟丽拖向地面缠斗，只不过卡拉太心急了，张伟丽看准卡拉的破绽，再次对其形成背后十字架，将手臂缠绕在卡拉脖颈处，形成裸绞动作，卡拉的脸瞬间憋得通红。
最终张伟丽以对手最擅长的方式，战胜对方。
“马格南，张伟丽！”全场欢呼。
张伟丽终于赢了。
（2022年11月13日，UFC281 张伟丽获得女子草量级冠军）
重新戴上象征着世界冠军的金腰带，回忆起曾经那段艰难的时光，张伟丽在赛后接受采访时表示，“我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想和大家说，每一个人都会经历挫折和困难，千万不要放弃......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重新出发，勇往直前，要把困难变成成长的一个方式，不能遇到困难就放弃和退缩。”
距离首度夺冠已经近四年时光，走上这条路，张伟丽付出太多，一千多个日夜里，她曾经攀上顶峰，从挑战成功，到卫冕金腰带；也跌入谷底，二次卫冕失败，失去金腰带。她彷徨过，迷失过，失败过，却从未放弃过。
少女武侠梦
“我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
“我会成功的。”这是张伟丽在小学日记本里写下的。
张伟丽从小就与一般的女孩子爱好不同。她喜欢看武侠片，崇拜强者，梦想着自己能成为武林高手，“可以飞檐走壁。”她想练轻功。妈妈在家里给她挖了坑，由浅到深，每次她都能跳出来。
6岁时，她开始学习传统武术，12岁，如愿来到武校学习散打，14岁获得人生中第一个散打冠军，18岁却因伤被迫退役。
由此，张伟丽一帆风顺的人生开始偏离轨道。
“去学门技术吧”，家里人劝她，“女孩子别整天打打杀杀，去学个美容美发，日后能养活自己，大了就结婚。”当所有人在为她的日后走向作出“最合适安排”时，张伟丽陷入了迷茫，她不知道自己不练武还能干些什么。
“你来北京当保镖吧。”在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时间后，朋友的一通电话给了张伟丽另一个选择。
2010年，张伟丽踏上了通往北京的路，从此，“就这么一条路走到头”。
（张伟丽妈妈 纪录片《逆境出人才》）
在这期间，张伟丽的生活是漂泊的。北漂那些年，她有过很多角色：幼儿园体育老师、酒店前台、保镖.....每个工作都只干了三俩月，最长的是半年，兜兜转转试了很多工作，都没有找到“那个机会”。
小时候的武侠梦早已被枯燥无趣的现实生活打碎，“成为武林高手”变成了孩童时期幼稚的一句玩笑话。
在她的记忆里，这段生活磕磕绊绊，很不顺利，“你就觉得好像这个不是我热爱的事，干着没劲儿，没有。”生活难道没有别的可能了吗？直到有一天，张伟丽接到一通电话，“健身房前台感兴趣吗？”
张伟丽在健身房看见了一个很大的擂台，那一刻她觉得“飘浮在半空的心落地了”，她留了下来。
“每天除了上班时间之外，我就自己训练。”跑步、练力量、踢沙包，参加业余格斗比赛。张伟丽在看似枯燥的生活里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
值得一提的是，她还从前台变成店里健身卡的销售冠军。被问到如何说服客户时，她笑了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真心热爱运动，而且我相信，如果真心热爱一个东西，别人一定会感受得到。”
因为热爱格斗，张伟丽认识了吴昊天。当时吴昊天是中国最早的MMA（综合格斗）男子运动员之一。吴昊天欣赏张伟丽的韧劲和对格斗的热爱，将她带去了位于北京四惠的一所拳馆。在这里，张伟丽结识了自己的“伯乐”蔡学军。蔡学军是中国MMA领域第一批经理人。
从此，张伟丽偏离轨道的人生被重新更正。
蔡学军第一次见到张伟丽时，她正在和吴昊天打实战训练，五十多公斤的张伟丽和八十多公斤的吴昊天对打，“她完全不是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状态，她不怕痛。”
“感觉她特别猛，她不是特别疯的那种猛。”蔡学军觉得张伟丽是可塑之才，但如果一直都是业余选手的话，她走不远。
当时，张伟丽刚参加完自己的第一场MMA，作为业余选手，她的首秀失败了。这使她感到挫败，甚至怀疑过自己坚持下来的理由。幸好，有一场比赛，让张伟丽心中的“小火苗”重新燃烧起来。
（ 纪录片《逆境出人才》：中国首位UFC冠军的传奇故事）
2013年，格斗巨星隆达·罗西在第一场女子UFC比赛中拿到冠军金腰带，灰暗的人生好像忽然被点亮了，张伟丽找到了“孤注一掷”的理由，“只要我不放弃，总有一天，我可以站在UFC的拳台。”
“如果我现在不做，我以后会后悔。我不想让自己后悔。”张伟丽毅然辞了工作，加入蔡学军的拳击俱乐部，开始了职业选手的生涯。
任何高手都需要在台下经历过千锤百炼。
为了能够参加专业比赛并赢得冠军，张伟丽开始一系列专业的技术训练，柔术、摔跤、泰拳她都要学习，在体格达标，技能成熟之后，她开始进行实战训练。
一周六天，全部是实战。张伟丽经常和教她泰拳的小教练对打，一个五十多公斤的女性和一个七十多公斤的男性对打，张伟丽的感受是“打不动。”会感觉到力量的悬殊，但她明白，“要克服你的心理，首先这是第一位。”
当技术与心理都已成熟，张伟丽靠在国内MMA赛事连胜19场的成绩，签约世界顶级综合格斗比赛UFC。
自此，张伟丽走上了儿时畅想的“武林之路”。
冠军应战
“张伟丽是谁？”
按照国际惯例，签约UFC，成为世界前十的MMA格斗选手，可以向前十名中的其他九名选手发起邀约。但无人应战。
“那段时间我感觉特别失落，没有对手，我每天这么刻苦训练，为的就是追求这个东西。”
直到有一天深夜，教练来敲门，喊醒她，“有人应战了。”教练说，“猜一下会是谁。”张伟丽把草量级女子选手的所有名字都说了个遍，唯独漏了一个人。
“是安德拉德。”教练难掩兴奋地揭晓了答案。
现任冠军杰西卡·安德拉德应战了。这是张伟丽漏掉的那个名字，她从未想过冠军会应战。
杰西卡·安德拉德是一位以凶悍著称的巴西选手，绝招“旱地拔葱”最为可怕。她愿意和张伟丽打，并非单纯欣赏张伟丽，只是为了卫冕冠军，再挑战下一阶段而已。
“她低估了我。”张伟丽说道。
（纪录片《面对面》张伟丽：格斗的逻辑）
张伟丽问鼎UFC女子冠军的那一刻来得很突然，在2019年8月31日深圳站格斗夜里，张伟丽在开场仅42秒TKO了现任冠军杰西卡。
当裁判激动地喊出“首回合终结！张伟丽成功击倒对手，张伟丽创造了历史”时，张伟丽激动地在台上拥抱了很多人。那是在梦中出现无数次的场景，从2013年开始，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场训练，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伤，“所有付出的一切，所有的东西都值得了。”
擂台上，张伟丽第一次戴上象征着冠军的金腰带后，她说，“我是张伟丽，我来自中国，请记住我。”
（纪录片《面对面》张伟丽：格斗的逻辑）
一时之间，张伟丽的名字迅速传遍格斗圈。这是一次爆冷夺冠，世界为之侧目之余许多人质疑张伟丽是实至名归还是纯属侥幸？
为了证明自己，张伟丽开始自己的首场卫冕之赛。
这次的对手是曾经拒绝了她邀战的乔安娜·耶德尔泽西克。乔安娜是草量级卫冕时间最长的冠军，最长的记录是五次卫冕成功。
“以前是我要挑战她，现在我是冠军，她要来挑战我。”张伟丽说道。
不过，新冠疫情暴发，使张伟丽的卫冕之战变得困难重重。“我从未听说过哪一个冠军为了打一场卫冕战跑了三个国家，去打一个以逸待劳的挑战者。”张伟丽的体能教练兼翻译张云峰说道。辗转半月之久，张伟丽终于抵达了美国拉斯维加斯。
张伟丽的对手乔安娜对这场比赛的胜算有百分百的信心，张伟丽说，“她的庆功宴都已经准备好了，甚至已经选好了开party的地方了。”
2020年3月8日夜晚，张伟丽与乔安娜一番对决赛在拉斯维加斯拉开帷幕，这是一场高手会战的精彩对决。五个回合，25分钟的鏖战，漫长煎熬却精彩又热血。
“这场比赛，我们更像是在用本能在拼。”张伟丽形容这场比赛是“人的本能在拼，对胜利的渴望。”
（美国时间2020年3月7日，UFC女子草量级比赛）
当计时器归零，当全场响起雀跃的掌声，“赢了！你赢了。”当团队的人朝她兴奋的嘶吼时，张伟丽还陷入激烈的情绪中，因为她知道这一场比赛打得太“痛苦了”。
张伟丽输了
UFC亚太区副总裁曾经如此评价张伟丽，“她是托起所有船只的潮水。”潮水，有涨有落。
这是2021年3月，张伟丽冠军之路的第二场卫冕战，对手是“冷血玫瑰”罗斯·娜玛尤纳斯，比赛在第一回合78秒后结束。
张伟丽被一记高扫击中头部，紧接着是无法控制的倒地，裁判叫停了比赛，轰然的嘘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在裁判宣布卫冕失败的时候，张伟丽觉得委屈，“感觉心里憋着一口气，你知道吗？就是想要上去锤她，那种就想赢回来（的感觉）。”张伟丽觉得裁判太早叫停了，“我还没有失去意识”。但结果已成定局。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蔡学军说，“（比赛结束）20多个小时我们都没有睡，根本睡不着，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伟丽的愤怒与懊恼蔡学军都看在眼里，作为旁观者，他比张伟丽更早地回归冷静与理智，他告诉张伟丽，回看比赛没有一点怨恨时，再重新开始。
这场比赛之后，张伟丽一气之下剪掉了长发，并向罗斯·娜玛尤纳斯发起第二次挑战。
（纪录片《燃！亚洲首位UFC世界格斗冠军，中国最能打的女人张伟丽》）
那段时间，张伟丽坦言“心里很不好受”，她试着用冥想、打坐的方式去清空所有的坏情绪，调整好心态后，她提前两个月到美国训练，“我不认为是复仇之战，这是一场全新的比赛，我是挑战者，我的目标就是冠军。”
半年后，张伟丽与罗斯·娜玛尤纳斯的二番战，在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展开，傍晚灯光亮起，张伟丽在一片喝倒彩声中登场，这一次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丢失的金腰带，还有被困住的胜负欲。
双方鏖战五回合，最终张伟丽又落败了。“我这次非常遗憾，没有重新拿回腰带，但是我还会继续努力，困难永远都打不倒我们。”这一次，她不再愤怒不甘。
（2022年 纪录片《逆境出人才》：中国首位UFC冠军的传奇故事）
每一场较量，都是一次成长。技术会精进，心理也会更强大。在失利与质疑中，张伟丽重新思考了自己每一次挥拳的意义，“我控制不了输赢，但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放开自我，尽全力打好比赛。”
我回来了
2021年冬天，当蔡学军重新复盘张伟丽的失败时，得出了一个结论，张伟丽输在了心理上。
“人生最大的对手是自己，最难战胜的也是自己，我每天其实都是和自己较劲。”2022年3月，张伟丽接受《人物》采访时回顾这段挫折的时期时如此说道。
失利让张伟丽“沉”了下来，在结束和罗斯的比赛后，张伟丽给自己一周时间回家散心，随后便回到北京开始新的训练。当她照例去河边散步时，她发现自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包裹着，脑海里空空如也，只是不停得在奔跑。
“张伟丽动心了”。教练蔡学军感受到了张伟丽的变化。
“我把心态重新调整过来了。”张伟丽说，只有自己更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你才能过得去内心的那道坎。
这年冬天，张伟丽在北京开始新的训练，她每天只做三件事：吃饭、训练和睡觉。“我就是一个训练机器，不是在训练，就是在去训练的路上。”她每天要和教练打实战，国际赛程标准是五回合，她和教练要打满十回合。
隔年四月，张伟丽奔赴泰国，进行封闭训练，“我和外界的联系断了，想让自己更加专注于训练。”
在结束艰苦的备战后，再一次回归视野，张伟丽用一记转身鞭拳告诉众人，“我回来了。”
6月12日，在新加坡举行的UFC275比赛中，张伟丽重重压制乔安娜，在比赛的第二回合，距离回合结束还有2分35秒时，张伟丽巧妙躲过乔安娜的重拳直击，用一记鞭拳直接KO乔安娜。
在输掉本场比赛后，乔安娜直接宣布退役，并将自己的拳套留在了擂台上。属于乔安娜的时代过去了，而属于张伟丽的时代，翻开了新一页篇章。
张伟丽说，“这次比赛我特别轻松，我就想我是在跟自己打比赛，乔安娜不是我的对手，我最重要的是战胜自己。”
事实证明，张伟丽做到了。
在KO乔安娜赢得挑战现任冠军卡拉·埃斯帕扎的资格后，张伟丽去了泰国，开始全新的训练，并在11月13日的冠军争夺赛中，在第二回合以裸绞的方式击败了卡拉，再次成为UFC女子草量级冠军。
张伟丽终于实现了多年前的梦想，“在纽约拿到金腰带，成为世界的伟丽”。
在这场比赛结束一周后，张伟丽接受采访时说，“上次失利给我带来了变化，之前我一直在赢，走得太快，自己并没有停下来好好回顾。”
“有了两次失利后，我静下来仔细想过自己到底要什么，有时候还会一个人打坐冥想，我现在的目标更明确了，我希望去开创一个属于我的时代。”
（11月13日的UFC281比赛，张伟丽重夺冠军）
两年前，在美国拉斯维加斯那场“UFC历史上最精彩的女子比赛之一”结束后，鼻青脸肿的张伟丽和对手乔安娜被送往医院，她们躺在相邻的两张病床上，中间隔着一道帘子。病房里，乔安娜一直哭个不停，她曾是UFC女子草量级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她一直在试图拿回丢掉的金腰带。
再次输掉比赛后，躺在病床上的乔安娜对张伟丽说，“继续卫冕下去，我会看着你。但是后面会越来越难。”
张伟丽的“武林之路”历经艰辛困难，她摔倒过、迷失过，却从未放弃过。她明白，在武林中，浮沉随浪，人们只记今朝，纷纷人世，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作者丨卓依紫，深圳卫视直新闻编辑
编辑丨俞哲旻，深圳卫视直新闻主编
张伟丽 失去金腰带之后
2021年，张伟丽失去了那条UFC女子草量级的金腰带，但也正是因为输，让她更了解了自己所从事的这项运动，也更了解了自己。
文｜林松果
编辑｜金石
摄影师｜吴明（除标注外）
造型师｜THEXIStudio
化妆｜李佩
服装鸣谢｜BLUE ERDOS
「后面会越来越难」两年前的今天，2020年3月8日，美国拉斯维加斯，张伟丽战胜乔安娜，卫冕UFC女子草量级金腰带。在5局共25分钟的比赛中，张伟丽和乔安娜共完成了351次有效打击，排在UFC历史第三位，那场比赛也被称为「UFC历史上最精彩的女子比赛之一」。
赛后，鼻青脸肿的两人都被送往医院，她们躺在相邻的两张病床上，中间拉着一道帘，赛前的剑拔弩张已经消失，用张伟丽的话来说，综合格斗是一种语言，比赛就是一次交流，五盘的鏖战，尽管要去不停地击打对方，但她们的心却从彼此提防变成了彼此尊敬，「心越来越近」。
病房里，乔安娜痛得一直哭，她是UFC女子草量级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曾5次卫冕金腰带，保持冠军头衔长达966天。她在第六次卫冕时失利，此后的800多天时间里，她一直在试图拿回丢掉的金腰带。再一次输掉比赛之后，她对张伟丽说：「继续卫冕下去，我会看着你。但是后面会越来越难。」
当时，张伟丽更多的是感动，眼泪差点流下来，她在心里想，「我会好好保护这条腰带。」
那场比赛，成了张伟丽声名大噪的开始——也许在那时，中国社会需要一场胜利，而她从一名矿工的女儿、幼儿园老师、健身教练走到世界之巅的励志故事，她想让UFC金腰带上增加一面中国国旗的愿望，同样振奋人心。
比赛前的张伟丽和乔安娜 图源视觉中国
回国之后，张伟丽发现去哪儿都有人认识她，所有人都开始对她有所期待，也有所需要。她的微博多了100多万粉丝，综艺、采访、代言……各种需求纷至沓来。她的胜利也促使UFC官方在上海开设了一处训练基地，UFC亚太地区副总裁评价她：「她是托起所有船只的潮水。」
巨大的声名突然到来，张伟丽能够察觉到外部环境对自己的影响。她记得有一天，正在接受采访，记者问着问题，她开始背靠着沙发，翘起了腿，那一刻，她心中瞬间警铃大作，意识到自己不太对劲，「我感觉我状态不对，不专注，气有点浮躁了。」她告诉教练蔡学军，接下来不要再安排任何采访和活动。
蔡学军的担忧，其实比张伟丽感觉到的异样更早一些。张伟丽从籍籍无名，一帆风顺打到世界最高水平比赛的最高点，一直都非常专注，过的是清教徒般的生活。扑面而来的这一切，她没有准备。当时，张伟丽回国时，提出要回邯郸老家看爸妈，他拒绝了，「我觉得你不能这样突然回去，回去可能你们家门前门后全是人。」最后是过了一段时间，让她偷偷回家，也只呆了一天。
但蔡学军也明白，这种外界的干扰是无法躲避的，这是一位顶级运动员必须承担的，「就存在于你呼吸之间」。
只是，回到运动员的身份，张伟丽面对的是赛制极其严苛，甚至残酷的UFC比赛。
UFC全称「终极格斗冠军赛」，是世界上最顶级、规模最大也是收看人数最多的综合格斗（MMA）赛事，1992年创建，已经走过30年。在最初，为了增加比赛的残酷性和可看性，赛事方甚至想过，在八角笼外挖上壕沟，在里面放上鳄鱼，防止运动员逃跑。
作为最顶级的MMA赛事，UFC拥有很高的门槛——一位综合格斗选手想进入UFC，主要有两个途径：要么要在其他重量级赛事中连胜，还要赢得漂亮；要么在UFC的TUF选拔赛中获得总冠军，直接获得UFC合同。很多综合格斗选手都把进入UFC视作职业生涯的终极目标。
但就算是签约了UFC，运动员获得的协议同样苛刻。UFC选手的比赛频率不高，每年大概会被安排1到2场，这会给他们充分的备战时间，每赢一场，选手的排名和出场费都会变化。但残酷之处在于——一旦你连输几场，无法再证明自己，就极有可能被解约。
中国选手张铁泉，曾在2010年签约UFC，三连败后被UFC解约。美国女选手安吉拉·希尔，2014年获得UFC的合同，连败两场之后被扫地出门，后来她在另一个赛事中连胜4场并获得冠军，才再次获得UFC的合同，她也是极少数被UFC解约后能重回赛场的选手。
即便一位选手能穿越一切困难，成为本量级的UFC冠军，拿到金腰带，TA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接受挑战者的挑战，不断地去卫冕。一般在半年内，UFC就会为TA安排卫冕战，卫冕的对手大多就是上一任冠军，或者这个量级中战绩最好且状态最好的选手——在UFC，成为冠军并不意味着结束，反而更像是艰难征途的开始。
由于全球疫情的暴发，击败乔安娜一年后，张伟丽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第二场卫冕战。对手罗斯·娜玛尤纳斯，28岁，立陶宛裔美国运动员，一位出生于贫民区，在死亡、枪声和精神疾病中长大的女孩。罗斯曾在2017年拿到过金腰带，性格隐忍强健，被称为「暴徒玫瑰」，这是她对金腰带发起的再一次冲击。
2021年4月25日夜里，美国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八角笼里的比赛即将开始。
张伟丽和团队提前三周抵达佛罗里达州，那正是美国疫情最严重的时刻——没有训练馆开门，甚至没有房子住。张伟丽与六名教练，住在朋友三口之家居住的小房子里，她有一个小卧室，而教练们就只能挤在沙发和办公室里。没有训练场馆，他们就在办公室地上铺垫子训练。
比赛开始前，张伟丽还和在同一个休息室的男选手韦德曼聊过天，但几分钟后，韦德曼自己的比赛刚开始5秒，他就遭遇了小腿90度骨折——张伟丽看到了那个画面。
她紧绷着脸穿过赛场的甬道，进入八角笼，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全然专注。第一回合，比赛刚刚开始，张伟丽表现得更积极，她多次低扫，进攻罗斯左腿，这是她的支撑腿，是制胜的关键。几个动作之后，罗斯的大腿已经泛红，她受伤了，直播镜头里清晰可见。
但很快，转折发生。第73秒，罗斯一记左腿高扫，张伟丽被击中头部并摔倒，罗斯随后跟上地面砸击，继续补拳，裁判终止比赛。
太快了，整场比赛只持续了78秒。
张伟丽失去了她的金腰带，而罗斯成为了UFC女子草量级历史上第一位重夺金腰带的女选手。
张伟丽输掉了和罗斯的比赛 图源视觉中国
比赛之外目睹一位冠军被打倒是残酷的。
现场直播里可以看到，比赛结束后，张伟丽被裁判扶起来，整个人还很懵，大声对裁判说着什么，认为比赛不该吹停，自己还可以打。她用一种近似哀求、疑惑和茫然的眼神看向裁判，看向自己的教练蔡学军，眼里有泪，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地结束了——包括金腰带，包括自己7年不败、21场连胜的辉煌战绩，半年多的辛苦备战，还有内心的某种确信。
从赛场下来，坐大巴回酒店的时候，她还觉得像做梦一样，不相信这是真的，问蔡学军，这是真的吗？比赛就这么结束了？腰带没了？那之后的一天一夜，她没合眼，一闭眼就是倒地那一瞬间，蔡学军也没睡觉，「我安慰她，但是又能怎么办呢，她接受不了，说实在的，我都接受不了。」
2021年冬天，我们再次和张伟丽及她的教练蔡学军聊到这场比赛，复盘当时发生的一切。
蔡学军认为，张伟丽输在心理上的劣势，「我们希望她从入场那一刻就处于专注的真空中，但嘘声压倒了我们。」
这是张伟丽的团队在那场失利后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冠军是众矢之的，所有人都盯着你，想要击败你，比赛变得不只有比赛本身，还包括很多技术之外的东西，而这正是他们没来得及准备好的。
与罗斯的比赛，张伟丽遇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干扰。首先是备战，早在2020年7月，罗斯就发起邀请，想与张伟丽打下一场比赛，双方达成口头协定，但罗斯一直没签合同。为了保险起见，张伟丽同时与另一位选手卡拉也做了约定。备战期间，她要准备两套方案，训练时有两个靶，一边是卡拉，一边是罗斯。直到比赛前一个月，他们即将赴美，罗斯才签下了合同，比赛最终落定。
这也是张伟丽第一次去到对手的主场比赛。此前，她遇到的最接近客场的情况，是她进入UFC的第一场比赛，孤身一人前往美国，战胜了一位美国选手。只不过，当时她打的是垫场赛，在正赛之前，现场并没有多少观众。后来，击败巴西选手安德拉德夺得金腰带的那场比赛，在深圳进行；与乔安娜的比赛在拉斯维加斯，但乔安娜来自波兰，那里也并非她的主场。
2021年3月，张伟丽和团队抵达疫情蔓延的佛罗里达州，这是一个「深红州」，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支持率最高的地区之一。
直到比赛那一天，张伟丽和团队抵达现场，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斗兽场。她向我们描述那一天，那个坐满了15000名观众的场馆里，「嘘声特别响，所有人都站起来跺脚，跺脚声音也特别响，所有人都很愤怒，形成了一种对立的情绪，我就感觉一下就懵了」，「甚至在我出场之前，嘘声已经很响亮了，我甚至听不到裁判或者教练怎么说」。
教练蔡学军身经百战，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进到那个场里，人根本就静不下来，就感觉被一个东西罩着，整个人感觉地都踩不实。那些观众不是说吼，他们会跺地板，这在以前的比赛里从来没有过。」
赛后，他们与当时张伟丽的经纪人解了约——他同时也是罗斯的经纪人，蔡学军对他的不满在于，「你没必要告诉我罗斯怎么训练，但是绝对有义务告诉我们，佛罗里达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蔡学军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78秒中发生的每一幕：「上去之后，伟丽有五次进攻罗斯，她全部都打到了，而且罗斯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就觉得，好，我可以。她表现出的放松，是做给现场看的，希望告诉大家，你们这么吼我，我根本就不在乎，但罗斯就抓住了那一下。」
一个多月后，在首都机场，韩竞赛接到了从美国回来、在上海完成了隔离的张伟丽。
十几岁时，他们在邯郸武校相识，那时，全校500人，只有30个女生。韩竞赛比张伟丽低两级，每年邯郸武校都有校友会，学生们武，那时张伟丽就相当显眼，「好像一脚就能给人踹飞似的，其他人跟她都不在一个层次」。过了两年，韩竞赛看河南电视台有个综艺节目叫《武林风》，就觉得上面的选手不行，软绵绵的，想到张伟丽，「她（张伟丽）怎么不去参加这个节目呢？她跑哪儿去了？」那时张伟丽因为反复出现的背伤，已经退役，家里建议她去学美发，当个发型师。
再过了几年，韩竞赛突然在昆仑决（国内的一个综合格斗比赛）上看到她，「『嘭』地一下又出现了，连胜连胜连胜，最后拿到了冠军」，他们又联系上了，最后成为了同事。
韩竞赛见证了张伟丽是怎么走到现在的，「一直专注自己的事业，一直打打打，简直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浪费」。与罗斯的比赛，是张伟丽重回MMA赛场后输掉的第一场比赛，在回国前，她就剪掉了自己的长发，开始留寸头。
在机场，看到眼前的张伟丽，韩竞赛第一次觉得有点「心疼」，他知道，她遇到坎儿了。
针织衫 BLUE ERDOS
复仇2021年整个夏天和秋天，张伟丽的生活就变得特别简单，只有一件事，就是备战。
很多职业拳手在遭遇重大失利后，往往不会直接打二番战，而是会先打过渡战，找回状态后再应强敌。在UFC近三十年的历史上，丢掉金腰带后直接二番战、且重夺金腰带的运动员，只有两位。但张伟丽不管这些，在与罗斯的一番战结束后，她马上提出想二番战，UFC官方也乐见其成，很快做了安排，就在2021年11月。
留给张伟丽的时间只有不到半年。
她不再看手机里关于她的弹窗和新闻——在输给罗斯之后，网上出现了很多责怪她的声音，认为她参加了太多活动，并因此影响了状态。真正进入备战期，蔡学军晚上会收掉她的手机。
她住在北京顺义一个租来的别墅里，和教练、同事同住。每天早上，她六点半起床，洗脸刷牙，吃蔡学军做的早餐，跑一个小时步，然后去拳馆训练三小时。中午午休，下午再训练两小时。晚上十点前就睡觉。每周只有周日一天休息，周日上午有时会有UFC的比赛，她看完比赛就睡午觉，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没有采访，没有社交，没有聚光灯，回归了几年前那种发条式的、清苦的生活。
最初一两个月，那种强烈的复仇的渴望，和比赛迅速结束的不甘，这两种感情统治着她。她形容，那是一股气，顶在喉咙的位置，「我一直想着我要打，我要赢，我要复仇，我要拿腰带。每天跑步的时候，我站在河边，盯着那棵树，就想象自己在比赛现场，这棵树就是罗斯。她一动，我怎么打。我做梦都梦见和她打比赛，我掰她胳膊。」
这一切，蔡学军都看在眼里，作为教练，他并不担心张伟丽的技术——UFC世界前几的运动员，实力相差不会很大，重要的或许不是大量训练，而是从高峰直入低谷的运动员，如何驱除自己的心魔。他觉得张伟丽还没准备好。
在蔡学军看来，所谓冠军的信心，不应该是强烈的恨，而是在训练中，她一天天进步，有所收获，才会有一种坚实的自信和硬气。这要一步一步来，急不得。
2021年9月，国内的备战结束后，他们提前七周飞到美国，到奥运和UFC双料冠军塞胡多的拳馆备战。在技术之外，他们特别训练了张伟丽在客场比赛的抗压能力。每周两次实战，所有流程都与真实比赛相同，训练团队会找一些人过来，嘘她，骂她，用音响播放那种巨大的嘘声。用这样的方式，让她不管在怎样的环境中，内心都不会被扰动。
张伟丽在塞胡多的拳馆备战 图源张伟丽微博
这也是张伟丽及她的团队第一次在美国备战，完全抛掉他们以前的训练方式，一切按照美国的方式来。
赛前降重，这是综合格斗比赛非常重要的环节——选手们需要在赛前大量脱水，降到更低的量级，争取更大的胜算，甚至有人说，综合格斗比赛并不是从走进八角笼开始，而是从降重就开始了。之前张伟丽一直是靠跑步降重，这次，美国团队建议她蒸桑拿脱水。
对UFC运动员，尤其是体重更大的男运动员来说，这是一种相对主流的降重方式。中国运动员张立鹏曾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描述过那种痛苦。
「一缸盐水，又咸又烫，躺进去前，脚刚沾到水时，头发都竖起来了。张立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他熟悉那感觉，努力不去想，但身体却有它自己的记忆和反应，那种害怕是生理性的。一分钟后汗就下来了，两分钟后手开始麻，三分钟后心跳加快，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15分钟出水时，身上八至十斤的水分就这么脱掉了。有一次，他刚出水就倒了，砰的一下子磕在地上，不省人事。」
张伟丽向《人物》描述了那个痛苦的夜晚，「我就穿着运动bra，在热水池子里泡着，泡完拿锡纸包住再闷。七八个人陪着我，熬了一整夜。」她需要在一夜之间降重4公斤，才能达到自己所参加级别的体重要求，但一夜过后，还剩0.4公斤，死活都降不下来。
「下不来了，汗都干了。我就吐口水，口水也是重量啊，最后吐不出来了，整个人都干了。最后还剩0.1，教练让我跑十分钟，出点汗，但真的干了，没汗了。」最后，她上了个厕所，站上秤，让同事用浴巾把自己围住，脱掉了运动内衣，那0.1公斤才最终消失，惊险过关。此时，距离比赛只有30多小时了。
2021年11月7日夜里，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张伟丽和罗斯的二番战即将开始。张伟丽很喜欢这个场地。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一个拳场，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中国拳手在这里打比赛，还是压轴。
现场坐满了观众。入场时，她很放松，不像一番战时那样面色紧绷，穿过赛场的甬道时，镜头拍下了她的微笑。
比赛前三回合，张伟丽打得很漂亮，通过步法与罗斯保持距离，阻止其进攻，又用低扫腿给罗斯造成压力，展现出了强悍的摔跤能力，这是她在塞胡多拳馆的训练成果。UFC解说员张光宇在一次直播时说，看完前三个回合，他觉得张伟丽赢的概率应该很大，「所有的全方位技术，打摔柔，打站立，（双方）都是比较接近的」。当时，张伟丽自己也觉得，应该能赢，应该没问题。
但到了最后两个回合，情况发生了变化。张伟丽的体力出现了明显的下滑——她一直以体能见长，这种情况在以前很少出现。其实早在第二回合，张伟丽的胳膊就抽筋了。那个回合结束后，教练帮她做了拉伸，但作用不大，到了第五回合，胳膊「已经软得不行」。
第五回合，罗斯找到她的漏洞，进行反压，最后的四分多钟，张伟丽做了很多尝试，试图站起来，但最后没能成功。罗斯掌握了控制权。
比赛结束，罗斯走到八角笼边，她甚至不确定结果会是怎样。随后，裁判握着她们两人的手，那时，张伟丽已经知道，自己的手不会被举起来了。
罗斯的手被举了起来，她开始痛哭，张伟丽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两位顶尖格斗选手，贡献了一场精彩的比赛。赛后数据显示，张伟丽272次出击，命中162次，11摔5次成功；罗斯219次出击，命中130次，2次摔法全中。两人精干强悍，互不相让。
赛后，她们拥抱了彼此。罗斯在采访中向张伟丽表达了尊敬，「伟丽进步很大，她让我知道了现在要做什么。」
罗斯和张伟丽在比赛中 图源视觉中国
一项精细的运动与罗斯的二番战结束后，张伟丽去尿检，发现自己尿血了，吓坏了，后来医生告诉她，这是因为她严重缺水——在急速减重后，应该大量补水，而她的补水和恢复都没做足，这也直接导致了比赛中，她的体力过早耗尽。
一个多月后，再次回忆起这个细节，张伟丽感慨道，综合格斗（MMA）就是一项如此精细的运动——过去的21场连胜，并没有让她对这项运动有如此深入的认知和理解，反而是两场失利，让她重新认识了综合格斗和UFC这项赛事，一年两场辛苦战役的磋磨，她和团队的观念经历了巨大的更新。某种程度上，「输」教给她的东西比「赢」更丰富，也更深刻。
这是一项包容的运动。两位格斗选手在八角笼里对峙，可以使用各种格斗技巧，除了不可以击打禁忌部位之外，选手可以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泰拳、空手道、柔术、拳击、摔跤……护具很少，规则也很少，比赛却十分精彩。
一位MMA教练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描述过这项运动的迷人之处，「你可以做很多事，没有界限，看他受伤，流血，怎么解决问题，怎么通过一个困境，这很迷人。」
同时，这项运动并不粗放，反而非常精细。过去这些年里，它不断自我革新。在最初，它一度被巴西柔术统治，地面格斗是所有人心中之王。几年后，泰拳横空出世，再后来，会有拳手直接出拳，把对手击打出局。这就意味着，它要求一个运动员必须全能，把所有技能融会贯通，合为一体。
美国运动员托蒂·奥蒂兹打过一个比方，「作为拳手，没有比综合格斗更难的了，你得学摔跤，学拳击，学柔术，综合格斗就像是魔方，你得把所有颜色配好，才能赢得比赛。」
张伟丽说：「这是一个职业，越到顶尖，越是精细，真是细节决定成败，少喝点水不行，恢复得不好不行，战术不好不行，团队没默契不行。看起来是两个人打，但其实考验的是团队，实际上比赛很早很早就开始了。」
张伟丽和她的团队 图源视觉中国
UFC比赛，的确从敲定对手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几个月备战，要把对手的视频全部扒下来，每换一个对手，战术都是全新的，都有很多东西要学。蔡学军说，你甚至要分清，对手上传的视频里，有哪些是她想让你看到的，哪些是她有所遮蔽的。全力备战阶段，连刷牙的时候，张伟丽都在看对手的视频。
韩竞赛说，真正在赛场上，双方打的都是肌肉记忆，这也意味着备战时，张伟丽要把以前的打法全部忘掉，针对新的对手形成全新的肌肉记忆，这要依靠大量的训练，「对方出直拳你怎么打，出后手拳你怎么打，高扫腿你怎么打。你平常怎么做，赛场上就是怎么做。」
同时，他们还要适应这样一项源自美国、主要市场也在美国的运动，保证每一次都能拿到赴美签证，穿越疫情的各种麻烦抵达那里，找到住处与训练场所，熟悉美国的文化和观众，甚至要了解大国间的地缘政治。
一位运动员走到世界顶尖，拼的也是背后的团队。
张伟丽需要最好的巴西柔术、泰拳及摔跤教练，还要有优秀的陪练。要有人管理她每天喝多少水、吃多少卡的食物，燃烧多少卡路里；要有专业医生和康复师，关心和熟悉她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处伤痕；要有经纪人，帮她打理采访、商务以及无穷无尽的合同和人际关系。对于体制之外的中国运动员来说，达成这样的条件并不容易。张伟丽说，走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了一个词叫「穷文富武」，打UFC比赛是非常花钱的事业。
而作为一位来自中国的MMA运动员，更加艰难之处还在于，对于这项运动，国内积淀不足，教练太少——美国加州一个州的UFC选手、UFC教练，可能比整个中国的都多。
反观罗斯的团队，她的总教练崔佛·惠特曼，是美国MMA界备受赞誉的「智将」，执教超过20年，多次获得最佳教练奖。罗斯的另一位教练帕特·巴里，是UFC前重量级选手，人称「腿王」，同时，他也是罗斯的未婚夫。这个团队的实力如何，一个细节可以佐证——在张伟丽与罗斯一番战的UFC261，仅仅那一夜，崔佛·惠特曼麾下就有三位运动员出战，其中两位拿到了金腰带。而因为疫情影响，张伟丽的巴西柔术教练，已经缺席她的训练半年。
《人物》采访张伟丽的那天，是2021年的冬至。晚上，在她和同事同住的那个别墅，大家热热闹闹在包饺子。你会惊讶于一个UFC世界冠军住的地方，并不算安静，甚至有点乱糟糟，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为她服务——他们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是经营旗下的几个拳馆。
吃完饺子，大家打游戏的打游戏，抽烟的抽烟，刷短视频的刷短视频，热热闹闹的，诱惑人的事情特别多。韩竞赛说，「你知道大家干什么最来劲吗？就是观察伟丽。」在这里，必须得依靠她强大的定力和自律，以及蔡学军那双时时刻刻盯着的眼睛。
采访结束后的某一天，《人物》作者又去了一次张伟丽训练的拳馆。拳馆每天都有学员上课，同一间教室里，一边是来锻炼的普通人，另一角就是张伟丽。她没什么世界冠军的架子，她训练，所有人都能看。一位三四岁的小学员很喜欢她，每次见到她，都脆生生地喊她：「快看，张伟丽来了，张伟丽来了。」
那天早上九点多，第一批上课的学员还没来，张伟丽独自一人，坐在训练室的角落里，打着视频和远在美国的教练上网课。后来学员来上课了，她很快离开，换去了另一间教室，把这间让给了学员们。
一颗冠军的心现在的UFC女子草量级，还有另一位中国选手，闫晓楠，来自辽宁，目前世界排名第五，已经在美国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告诉《人物》，她所知道的、国内真正在坚持练习MMA的专业女运动员，可能不超过十个。
十岁起，闫晓楠开始练散打，进入专业运动队，18岁考入体育大学。2015年，她开始练MMA，今年，她33岁了。她往前走的过程，就是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退役、从竞技的世界里消失的过程。
一个大的分流是二十二、三岁，到了这个年龄，很多人都会觉得自己年龄到了，该退役了，她们结婚，生子，回归生活。「她们可以选择做一个很普通的工作，或者一个你喜欢的专业，不用这么辛苦。」不是真的喜欢，其实不必如此。
事实上，在很长时间里，UFC都是一个只属于男性的游戏。女性进入UFC的历史，还不超过十年。
UFC总裁白大拿曾公开表示，他认为女性在格斗领域的天赋和深度，不足以说服UFC签约女格斗士，直到他看到美国运动员隆达·罗西的比赛——隆达·罗西是第一位签约UFC的女性运动员，她训练刻苦，有强大的意志和体能，强悍地统治着赛场，常常在开场的几秒以内，就将对手击败，「她以一种可以和任何人媲美的凶猛战斗」。
在纪录片《探秘综合格斗》里，隆达·罗西对着镜头，讲起她进入这项运动的由来：八岁那年，她在家里找到了一个剪贴簿，才发现她妈妈是美国第一位柔道世界冠军，「就好像发现自己的妈妈是神奇女侠一样」。
另一个被影响和鼓励的故事是——2013年，远在大洋彼岸，刚刚到北京、处于迷茫中的退役运动员张伟丽，看到了隆达·罗西在UFC的比赛，深深震动。之后那些不想训练的日子，她会反复观看隆达·罗西的视频，借此激励自己。
2015UFC，隆达·罗西34秒KO巴西拳手科雷娅 图源视觉中国
几年后，张伟丽也签约UFC，并顺利地拿到了亚洲人的第一个UFC金腰带，但在2021年的两场失利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乔安娜的那句「后面会越来越难」。这种难，不仅在于需要更全面地去认识一项运动，也在于丢掉金腰带之后，如何继续保持那颗冠军的心。
在UFC历史上，金腰带失而复得的人少之又少，在女子草量级，罗斯是唯一一个。视频博主「黑马格斗」曾这样总结UFC女子草量级的残酷竞争：「纵观整个女子草量级的冠军史，几乎就是一场场用残暴终结铸就的血泪更迭史——从饼干姐降服罗斯加冕初代王者，到乔安娜KO饼干姐建立统治，接着就是罗斯两次摧毁乔安娜王朝，安德拉德旱地拔葱怒摔玫瑰，张伟丽42秒终结安德拉德，亚洲首次夺冠。再到罗斯冷腿击倒张伟丽，冠军归来。可以说每一场冠军赛背后，都以一种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伟大战役终结加冕。这在UFC任何一个量级都是难以复制的。」
而罗斯达成这一目标，也经历了万般坎坷。她生于贫民区，听着枪声、目睹着死亡长大，遭遇过，患过抑郁症。她就像一位美国记者形容的那样：「成长在三车库大房子里，穿着上好的衣裤去上预科学校的孩子，通常不会成为八角笼里的好手。只有在内心蓄满一池愤怒和压抑，极度渴求被肯定和接纳，才会让一名年轻人站在笼子里，只想用拳脚放倒对手。」但即便强如罗斯，她的教练仍然说：「罗斯有时候也不是必然拥有自信。」
《人物》也和张伟丽谈起，UFC有过这么多冠军，人人都想重回巅峰，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她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冠军的光环没有了，就没有人怕你了，一旦你丢掉这光环，所有人都说，我也能打她。」
闫晓楠说，在UFC，那些排名不在前十的新选手，同样很强，她们最特别的是那种强烈的往上爬的欲望，「她们没有输过，一心想拿冠军，想胜利的心理更强大。」反而是一些实力更强、排名更靠前的选手，因为一直练，有时输，有时赢，有时上，有时下，随着时间流逝，浮浮沉沉，会磨灭最初想拿冠军的心。
闫晓楠 图源视觉中国
张伟丽回忆起一番战78秒输给罗斯之后，自己那种强烈的复仇的意愿，顶在喉咙里的那口气，那种想要赢的执念，其实是一种干扰，「让人沉不住气」。那段时间的她，被那口气顶得很不舒服，训练的时候总觉得累，想休息，但休息的时候，又会不安，觉得应该去训练，每天都很纠结，心神不宁。「所以还是需要自己，怎么样能再（调整）回来……你越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越得不到，太想要也会成为负担。」
一颗想赢且心无旁骛的心，是八角笼里最珍贵的东西。
在采访中，张伟丽和蔡学军都表达了相似的希望，那就是找到她战胜乔安娜之前、被聚光灯照射之前、吸收无数新的格斗技巧之前，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称它为「保持饥渴，保持愚钝」。蔡学军说，是那种必胜的心，你敢不敢，「你只要犹豫一点点，打出去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但只要你敢，你就能赢。」
张伟丽 尹夕远 摄
沉住气与罗斯的二番战，尽管失利，但对于张伟丽而言，一个最大的收获却是——那口顶得她寝食难安的气，好像沉了下来。
比赛结束回国后，她经历了一个月的隔离，又回邯郸老家住了两周。这是七八年来，她在家呆得最久的日子。她整个人松下来了，觉得快乐、自在。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原来她总是来去匆匆，回了家，总觉得爸妈对她有种陌生感。她爸爸得过脑梗，她回家，一喊爸爸，他眼神往另一边瞟，感觉很紧张，无所适从的样子，她心里一咯噔，我爸这是咋了，是又严重了吗？其实不是，再相处几天，熟悉了，他们变得更轻松，也更亲密了。
她会在家做饭、陪爸妈聊天。也正是在这次聊天中，她才知道妈妈当年为什么同意她去学武术——因为她个子不大，人又老实，妈妈担心她日后嫁人被婆家欺负，心想，学点功夫总是好的。
原来，妈妈老说她，年纪慢慢大了，要不早点退役算了。但现在，她知道女儿失去了一个东西，要拿回来，退役的事她没有再提过了。妈妈不懂综合格斗，但她有一种朴素的、安稳的智慧。2017年，张伟丽在一次比赛中面部和鼻子被对手击中，流血不止，离开赛场之后看到妈妈，忍不住流泪，「我以为妈妈得哄我，她却告诉我，你干这行，不可能总是你打人家。」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妈妈从不敢看她的比赛，有一次跟着她去了，也只留在宾馆房间，不敢下楼。
在家里充好了电，她回到北京，开始新的训练，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她照例去河边跑步，她发现，曾经跑步时在脑海里乱蹦的那些念头，集体消失了，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包围着，呼吸，奔跑，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是跑步。
张伟丽告诉《人物》，这是她运动生涯中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沉住气」。得知张伟丽的这个感受后，教练蔡学军反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动脑子和动心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这一次，张伟丽「动心」了。
张伟丽还想起来，前段时间，她从邯郸老家坐高铁回北京的时候，有一种恍惚而奇异的错觉——她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20岁，第一次到北京，「来北漂」，投奔她的大哥张伟峰，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哪种命运。「从火车站出来以后，要过一个天桥，去坐公交车。我站在那个天桥上，看那个车，正是晚上六七点钟，车特别多，一个挨着一个，我都没见过那么多车，你知道吗？哪儿都灯火辉煌的，大城市的感觉。我就感觉，天哪，自己好渺小。」
这次再出火车站，也是那样，一模一样的傍晚，一样的感受，「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要靠自己的努力奋斗，从头再来，我又是一个新的北漂了。」只是这一次，她目标明确，有自己渴望的东西。她拿到过的世界最顶级格斗比赛的金腰带，就挂在拳馆的墙上，她还想再次得到它。
新比赛的消息也最终落定。张伟丽下一场比赛，对手正是乔安娜——两年前的那场比赛结束后，乔安娜没有再打过比赛，这是她与张伟丽的二番战。而如她当时的那句叮嘱，「以后会越来越难」，她的对手张伟丽，在几百天里越过重山，品尝了复杂的胜败滋味。
今年夏天，她们将再一次并肩走进八角笼，一切即将从头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