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岁的沈燮元,并不广阔的生活
每天早晨7点,沈燮元会独自搭乘公交,18路转3路,上午8点半准时到达南京图书馆古籍编目办公室,再雷打不动工作7个小时。听起来,他应该是个极板正的人,但也是这个老头儿,仅剩的一颗牙齿坚挺了20多年,爱喝酒,爱吃肉,爱看综艺和明星八卦,别人给他斟酒,他在一旁喊「倒倒倒」,还要补上一句,「我酒量还是可以哦。」
他活得太不像一个98岁的老人了。
文|林秋铭
编辑|槐杨
图|林秋铭(除特殊标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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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中秋节的第二天,趁着在北京短暂出差的机会,丁鸣江和两位同伴去通州张家湾拜访著名的红学家冯其庸,他们是无锡老乡。那时候,冯其庸身体出现不适,只能躺在床上和这位晚辈说说话。他说自己很快不久于人世,就讲讲过去的故事,讲国学,讲他如何在一个无锡的中学做了一名老师,又是怎样辗转到北京工作。
听说丁鸣江接下来会回到南京,冯其庸突然有了交代,「我在南京有两个同学,一个是陈肯,是个书法家,还有一个名叫沈燮元,他是研究古籍的,在南京图书馆工作,他很有学问。他太太很早就过世了,你一定要帮我去看看他,照顾他。」
那一年,冯其庸已经93岁,和他同时代的人,要么不在了,要么已经垂垂老矣,大概不会继续在图书馆工作了,丁鸣江这么想着。回到南京后,他继续忙于省委组织部的挂职工作,很快把寻找这位老先生的念头搁置一边。3个月后,冯其庸在北京潞河医院离世,丁鸣江去参加追悼会时,得知冯家收到了沈燮元送来的挽联,他才确定这位沈老先生还在世。
为了完成冯其庸的心愿,丁鸣江决心要找到他。
沈燮元早已从南京图书馆退休,又是一个人生活,丁鸣江四处打听,最终从一位朋友口中得知,他住在颐和路的一栋古老的小洋房里,每个周日,他都要到汉口路旁的学人书店与朋友们聚会,丁鸣江这才抓到了线索。两人碰面时,沈燮元93岁了,是个很瘦的老头儿,头发全白,佝偻着背,笑起来嘴里只剩下一颗完整牙齿。丁鸣江把冯其庸的嘱托转达给他,问他现在的生活是否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沈燮元只是摇摇头,没什么想要的,已经很好了。
沈燮元 图源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2季
20年前,老伴儿去世后,沈燮元在颐和路的小房子过着一种古朴又孤静的生活。两层楼只有一个公共卫生间,没有热水器,只能费力地烧一壶又一壶的热水,站着洗澡。一楼的楼梯口背阴,没有电灯,楼梯又陡,对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危险重重。沈燮元毫不在乎,每天在这危险的楼梯上上下下。
他的卧室不大,不到20平方米,一桌一椅一张单人床,再无其他。桌子上只有一个开水壶、几瓶药片、一小罐奶粉。屋里没有书架,书都一摞摞地堆在地上,像一个个山包,快要顶到天花板。要找哪本书,他要像一头年迈的骆驼,在山包间逡巡,再从书堆里费力刨出那一本。很长时间里,他就这么在书山里吃饭睡觉,过一种隐士的生活。
但这位隐于市的老先生,在今年年初突然招来了汹涌的目光。
他本来是手机也不用,别人找他,要么是到南京图书馆当面寻他,要么就打给楼下邻居的固定电话,邻居喊一声,沈燮元再慢悠悠地下来接。弄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他只记得,2021年秋天,一个名叫「噼里啪啦」(他把「哔哩哔哩」记错了)的团队说来拍摄他的生活,过了一阵子,好多媒体都来了。他们叫他「古籍大佬」、「图书馆的扫地僧」,有时候闹得办公室乱哄哄一片,同事们不得不在他的座位上方贴上「禁止大声喧哗」六个大字。
那部名为《但是,还有书籍》的纪录片,向外界展示了这个98岁老人的一天和一生。
每天早晨7点,沈燮元会独自搭乘公交,18路转3路,上午8点半准时到达古籍编目办公室的门口,静坐在长椅上。图书馆9点上班,他坐一会儿,等同事来开门。他会在这里工作到下午4点,雷打不动工作7个小时。事实上,他早已在1988年从图书馆退休,返聘并再次退休后,目前不隶属于图书馆的任何部门,图书馆将他视为一个特别的读者,大约在2015年,为他在办公室设置了一处「工位」。
他是中国版本目录学、文献学领域的大家。版本目录学是一门生僻清冷的学科,它是一门记载图书版本特征、考辨版本源流的学问。一部古籍有哪几个版本,哪个本子好,在后世的流传中出现了哪些谬误,就是版本目录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担任《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子部主编,亲身参与这部版本目录学扛鼎之作的丛编、审校、定稿,在北京、上海常住达10年之久。编完《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他继续在南京图书馆工作。年过八十,退休返聘以后,他重新拣起清代著名藏书家、校勘学家黄丕烈题跋、诗文集的整理研究,专注编著《士礼居题跋》,从未停下来过。
听起来,他应该是个极板正的人,但也是这个老头儿,爱喝酒,爱吃肉,爱看综艺和明星八卦,别人给他斟酒,他在一旁喊「倒倒倒」,还对着镜头中气十足地来上一句,「我酒量还是可以哦。」
他活得太不像一个98岁的老人了。
下午4点左右,沈燮元离开图书馆,步行前往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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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人物》在南京拜访了沈燮元。
南京图书馆里,他的工位靠窗,朝西,光线平均温和。你很难一眼找到他,凑近座位才看见,他正在埋头做校对。为了看得更清晰,他的上半身几乎快要贴在桌面上,仿佛一尊凝结的塑像。过了一阵,察觉到问题出现,塑像才又松动了起来,一字一顿地做上标记。他保持着最原始的书写习惯,从右至左、从上到下,来回换用铅笔、黑色签字笔、彩笔,还有市面上畅销的、他最爱用的涂改液。
案头上铺满了白底格子稿纸和敞开的书籍,清晰地列着条条规范的著录,这是他在退休以后,做了30余年的工作——整理编纂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题跋及其年谱、诗文集。题跋整理已经进入二次校对阶段,大多数的时间里,他只是在逐字逐句地核对。办公室里很静,甚至能听见笔落在稿纸上的沙沙声。大概是因为来拜访的人太多,他只抬头看我一眼,朝我点点头,就又伏身做他的事。他的专注有一种威严感,让人不敢擅自打扰他。整个上午,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看他缓慢地书写着。
南京图书馆,沈燮元在工位上埋头校对
沈燮元并不是第一个整理黄跋的人。晚清时期,潘祖荫刻印过《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六卷,时期,缪荃孙刻印了《荛圃藏书题识》十卷,此后很多人做过黄丕烈题跋的整理工作。但以前古籍都散落在私人手里,编纂者们很少有机会阅览原书,题跋大多是托人代抄的,不免有错漏。
他希望能整理出一本更加详实准确的黄丕烈题跋集,方便后来研究者检索。首先,要把出自同一本书但被分散在几处的题跋集中在一起;其次通过查看原书,把误认的跋一一更改;最后,再将前人没见过的黄跋补进书稿里。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苦役。要找到散落世界各地的黄跋古籍,工程量难以想象。
古籍部的同事们都见识过沈燮元的较真。有一回,他给一个出版界的年轻学者题字,「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一定请求同事找到《论语》原本,翻到这一句,看过后才放心写。他不相信自己的记忆,越是相熟的东西,越是要反复核实,确保没有缺漏。
这30年,他陆陆续续地得知黄跋的下落,请求收藏黄跋的博物馆、研究所和藏书家能够同意将原件给他看一眼。但这件事在层层审批之下几乎不可能完成,书籍一旦上升到「文物」级别,便难以借作研究之用,他需要劝服每一层级的负责人。只看一眼是不够的,不确信的地方,来年要再来一次,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誊抄,遇上部门换人,他还得重新劝说。每一片书影,都是这么磨出来的。2020年,他完成了黄跋集《士礼居题跋》的初稿,其中包括了他从各地搜集到的800多份书影,以及新发现的数十则题跋。到如今,题跋集子已经编好,还差校对和印刷。接下来,沈燮元还要编纂黄丕烈的年谱。
藏书家那么多,为什么沈燮元选择了黄丕烈?
顾廷龙送过沈燮元一副对联,「复翁异代逢知己,中垒钩玄喜后生」。复翁,是黄丕烈的号。「知己」?沈燮元摇头,那是顾老先生对他的赞美之词罢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真正与另一个时代的人达成理解。之所以选择研究黄跋,一是出于黄跋在藏书界的地位,藏书家以能得到他的题跋为荣,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和黄丕烈很像。
因为仕途不顺,黄丕烈从二十多岁开始醉心藏书。他的一生,共收藏了大约二百多部宋版书和上千种元、明刻本及大量旧抄本、旧刻本。读校之后,他会在卷首、卷尾写上题跋,记录版本的源流,还会在其中顺手记录自己的日常小事,鲜活可爱。他写自己生病了,家人不许他再看书,他忍了许久,病愈之后马上欢快地跑到书房,才又能与书为伴。黄丕烈的晚年被疾病苦缠,最后,病得连书上的小字也看不清了,他在群书之间病逝。
「黄丕烈爱书,他没有书不行的。我也一样,没有书我真的活不下去的。」沈燮元说。
坐在他隔壁工位的同事小张记得,图书馆封控那会儿,大家都不能来办公。几个月后再见面,她头一回看到沈燮元精神萎靡的样子,眼神木讷无光,看了几眼书,才慢慢恢复了活力。
沈燮元在图书馆翻阅古籍
2020年,沈燮元搬离了颐和路的房子,租住进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装修简单,但他很满意。租房子对于他是一件难事,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90多岁的老人。如今,有了这套房子,他有一处更敞亮的书桌。就在客厅的一角,正对着窗外的几棵大树,阳光肆意地洒落进来。
只有过春节,他才会回老家苏州,见到儿子和儿媳。楼下的老同事笑他不顾家,为了工作把家庭都丢了,但他就是不想回去,他说,苏州没有书,回去他就是一个被照顾的普通老头,回去就是等死。「我想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我不想玩,不想浪费时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才对得起自己啊。」
他们聊起身边的老人,有的因为不慎跌了一跤去世,有的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很快就离开了。沈燮元每次听到有老人去世,都会极其专注地听对方的死因,默默绕开这些可能威胁他生命的因素。即使已经98岁,他却被医生告知有一颗中年人的心脏——每回讨酒喝,他总是要对此张扬一番。「我也怕死啊,我还有很多东西没弄出来啦,我不会倒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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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学人书店的老板阚炜建议沈燮元写一些回忆录,他是时代的亲历者,他的讲述将是非常稀有和珍贵的史料,沈燮元坚决不肯,哪怕是阚炜要主动给他做采访记录,他也不愿意。关于过去,他始终是紧闭的。经历过发言就意味着可能引起纷争的年代,「他会规避掉一些对他造成各种威胁的事情和声音,他不说,也不会听别人说。」阚炜说。他透露了沈燮元的一个秘密,沈燮元是敏锐的,他会选择性地开启自己的耳朵,不想回答的事,装作听不见,发出一声拉长的「啊?」这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才有机会合理使用的处事哲学。
他形容自己的一生是很顺遂的。他生在无锡,在苏州长大,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和哥哥差了16岁。他的家境不错,就读教会小学,从小学习英文,上学时,有四个人负责他的起居。因为近视,他离开苏州美专,转考到了无锡国专。在国专,跟着老师由浅至深地探索古籍,读《大学》,读《孟子》,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渴」,书里的字句「能够跨越时间」,在后来给他供给稳固的力量。
1948年,沈燮元从无锡国专毕业 图片由丁鸣江提供
最痛苦的日子是「」的十年。不能碰书、不能研究古籍,忍受这份痒,跟着大家开大会。周围的人凑热闹,去看批斗会,他不愿意去,「游街什么的,不去看的」。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遭到任何人的伤害,只想凭一口气活下去,熬到天明,再把书本一一捡拾回来。
运动初起时,他妻子的姨夫、历史学家钱海岳因为在《南明史》中高度评价郑成功,被诬为宣传大陆。当时有传言,他是被从明孝陵推下跌死的,但沈燮元知道,钱海岳死于自杀,从明孝陵一跃而下。在颐和路的房子里,他们是对门的邻居。
他和邵磊回忆那时的动荡,说,做人要保护好自己,也绝对不能害人。他认为自己在那场动荡中受到的冲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只想保住自己的一张书桌。
这种想法早在他年轻时就被上一辈读书人灌入脑中。1948年,24岁的沈燮元从无锡国专毕业,正值内战,气氛紧张,当时国专的教务长王蘧常,推荐他和冯其庸还有几位渴求知识的年轻人到上海合众图书馆看书,那是由著名古籍版本学家、目录学家顾廷龙和其他知识分子在上海沦陷时期开辟的一小块精神家园。
1948年无锡国专毕业照,沈燮元在第三排右三 图片由丁鸣江提供
沈燮元就是在合众图书馆完成了著作《屠绅年谱》的初稿。时任馆长的顾廷龙先生接纳他们,凡是年轻人想看的书,他都会尽力找来,交给他们阅读。顾廷龙苦心孤诣,保住了合众图书馆,和一个读书的角落。沈燮元总是感慨,顾老师这一辈子,为书付出了很多。
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图书馆被军队占领,门口是沙袋堡垒,士兵们带着刺刀和枪站岗。纷乱之下,顾廷龙给沈燮元的建议是抄书。他交给沈燮元一本吴大澂的《皇华纪程》,两万多字。沈燮元每天用毛笔细细地抄。书抄完了,上海也解放了。
人多的地方,他不去,只想要有一方安静的书桌。他知道,自己遇事是往回缩一手的,每每提到这一点,他会想起同窗好友冯其庸。在无锡国专,他们睡上下铺,两人性格完全相反。冯其庸是那个愿意冒头的人,他积极地投身革命工作,向北方走、向外走,从事红学40余年,他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曾任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及红楼梦研究所所长,承荷这些头衔与责任。而沈燮元留在了图书馆系统,闷头做研究。他们碰到一起开会,合照时,冯其庸要在主席台的亮眼地方坐着,沈燮元都要缩到一边,把自己缩得越小越好,要躲到人群后面。
「他是伸头,我是缩头,我不要出名,出名是很累的活儿。Thank you,我没有时间,我自己晓得什么时间该干什么。」
同样是藏书家的叶灵凤说,「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他必定是一个在广阔的人生道上尝遍了哀乐,而后才走入这种狭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也许要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沈燮元选择了黄丕烈:他做了和黄丕烈一样的选择,不断后撤,没入一种并不广阔的生活。
沈燮元的工位上堆满敞开的书籍、稿纸和目录卡片
沈燮元在颐和路的房子,使用权和产权当时分归两家单位所有,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两边起了矛盾,家里突然断了电。他问邵磊该怎么办。邵磊建议沈燮元把这事儿透露给电视台的主持人,让他们好好曝光一番,老专家夏天没有电用,算是怎么回事。沈燮元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怎么能为这事抛头露面呢,你这是旁门左道。
和过去一样,沈燮元的解决方式是忍耐。他买一个应急灯,在单位把电充满,回家用两三个小时。南京天热,空调运转不了,他也默默受着,边摇扇子边读书。事情拖了一个多月,直到秋天来临才得以解决。邵磊说他,你这种人呀,活该你可怜,给你想了办法又不用。沈燮元呵呵笑,看着图书馆门前的一位乞讨卖艺的盲人说,「这个才可怜呢,我比这个好多了。」
阚炜是南京学人书店的老板,沈燮元经常到他书店里看书,时间久了,他们成了朋友。三年前,阚炜去他家装了浴盆和热水器,还给楼梯口装上了门灯和老年扶手,沈燮元这才洗上舒服的热水澡,不再摸黑走路。
装完扶手那天,沈燮元决定请阚炜吃顿饭,去一家他常去的馆子。那家馆子主营黄焖鸡米饭,阚炜看了一乐,沈老还吃这个,很新潮啊。结果饭菜端上来,他发现,鸡肉都没有煮透,腥气得不得了,米饭也难以下咽。除了黄焖鸡,这里还卖简易的面条、炒菜,不在单位食堂里吃饭的日子,沈燮元都独自来这里,吃点面条或者黄焖鸡,一顿饭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除了编撰古籍目录,他的世界就没有其他事了,吃饭是多余的,声音也是多余的。「其他事情当然也很美好,但没有任何事比这个更重要,如果为了工作要舍弃其他东西,他是义无反顾地舍弃了。」
「沈老是极少生气的,他会规避一些事情,有自己的处事之道和养生之道。」阚炜说。说起过去遭受的苦痛,沈燮元哈哈一笑,拍着大腿大声说,「我都活过那些人了,就算以前有遇到不愉快的事,我都活得比他们长,对吗?」
沈燮元参与编纂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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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后撤、活过那些人的沈燮元,老了老了,开始交朋友。
邵磊和沈燮元相识时,沈燮元已经快80岁。1997年的夏天,他们在艺术品市场因为一幅画结识,中途没有再联系,两年后,两人在朋友的介绍下又聚在一起,聊得很投机。
再次见面那天,吃过饭,他们一同走到公交车站去。南京夏天天热,沈燮元穿着一双很旧的布鞋,短短的一段路,他们在热气里足足走了20多分钟。沈燮元突然打破沉默,问邵磊,「邵磊,你喜不喜欢唱歌呀?流行歌手你喜欢哪一位?」
邵磊觉得意外,回答自己对唱歌兴趣一般。沈燮元却来了兴致,「我岁数大了,新的歌曲我都觉得不行,还是老的歌比较有味道。中国大陆的女歌手,还是郑绪岚的最好。我唱给你听。」接着,他在夏夜里唱起了郑绪岚的老歌——
野果香山花俏
狗儿跳羊儿跑
举起鞭儿轻轻摇
小曲满山飘满山飘
一首接着一首,唱完了,他又唱李谷一的《乡恋》,就这么边唱边走,一路唱到了公交站。他和邵磊说,他有时候寂寞,希望邵磊来陪他聊聊天,结伴逛逛书店。
邵磊在南京博物馆做研究员,对古籍同样很感兴趣。那一天以后,一老一少的组合常常出没在南京古旧书店,他们一周见两次面,一整天都待在一起。他们从夫子庙出发,走到朝天宫,吃一碗羊肉面,再走到新街口、成贤街,去先锋书店。沈燮元只剩下一颗牙齿,足足坚挺了20多年,一点都不耽误他吃肉、咀嚼。
后来,沈燮元干脆让邵磊来自己在南图的办公室看书,「你就坐我对面,想看什么书,随便你看。」他急切地想留住这位难得的朋友。
邵磊谈了恋爱,还要拼命写文章、评职称,他们立下规矩,一个月见一次,结果也没能履行。邵磊如今已经50多岁,成了家,有了小孩,要去往各地做文物鉴定。有次一连好几个月,邵磊都没有去见沈燮元,也是在这段时间,沈燮元出了一次事故,80多岁的他摔了一跤,腿摔骨折了。当天晚上他气得给邵磊打电话,「你不够朋友,你整天忙工作,不来看我,也不跟我玩!」
阚炜觉得,做古籍研究苦得很,沈燮元长期以来把自己锁闭在一个孤绝的状态下,直到90岁以后才真正打开自己。6年前,阚炜注意到书店里的这位老先生。沈燮元很少主动开口,看完书,扭头就离开了。但两人熟络起来后,老人的狡黠与天真露了出来。沈燮元和阚炜说,别人家里都有电视,他也想买一台,小小的、巴掌大就好,可以睡前躺在床上抱着它看。有时,他有意无意地提起,水西门的鸭子好吃呀,暗示阚炜给他买鸭子吃。
沈燮元喜欢到阚炜那儿蹭饭,菜里放一点点糖,是他喜欢的苏州口味。一吃饭,沈燮元就要喝酒。认识的人都确证,沈燮元从来没有喝醉过。但一桌子人都不愿意给他倒,年龄大了,怕喝出事来。沈燮元不服气,「阚炜,倒倒倒,我不会怪你的,有事我也不会来找你的。」周围人不依他,劝着,好了,不许喝了。沈燮元就把语气放软,「可怜我吧,再加一点酒吧。」他馋阚炜杯里的白酒,眼睛滴溜溜转,「阚炜,你这酒多少度的?」「42度。」「辣不辣?辣不辣?」阚炜只好给他倒了一点,他咕咚一口,喝完了。
他喜欢和阚炜聊从报纸上看来的明星八卦,特地嘱咐一句,「你不能和别人讲,不要传播。」阚炜觉得好笑,报纸上的事情,怎么还算是秘密的?
年轻的人们疼爱、乐于照顾这个老头儿,每次吃饭,总止不住给他往他碗里夹菜,阚炜坐在旁边给他把关,担心他积食。吃完饭,接近晚上9点了,大家「赶」他回家,劝好几回,打车送他到楼下才罢休。
每隔一段时间,丁鸣江定时给沈燮元送来从医院领到的治疗心脑血管的常规药,做一些简单的打扫。为了让老先生的生活不那么沉闷和孤独,他会带来外面最新的资讯,用夸张的动作语言表演一番,逗得沈燮元直乐。他知道,沈燮元身上有上世纪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节,不愿意为事求人,遇到什么不公的对待,自己陪在老先生身边,凡事可以为他出一头。
沈燮元在家中书桌上写字
90多岁,沈燮元重新回到了人群,邵磊认为这是他对晚年的一种选择,「他说他交朋友,会有意识地交一些年轻的朋友,我后来明白了他是什么意图。和他年龄差不多的人要么去世了,要么躺在床上都不能动了,朋友越来越少,他只能通过这些年轻朋友,延续自己在社会上的交往,他的很多价值也好,想法也好,才会有人去聆听,这是他对人生很长远的构想。这一点超越了很多老人。」他说,「你们看到他身上有好玩的一面,只是他破闷、解闷的一些方法,谈谈电视剧,谈谈明星,他真正做的事情就是他每天要做的工作,就这么简单。他当然一定是寂寞的,只要做出点成就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寂寞的?但是在这种寂寞之下,他是很有劲的,这是他对抗时间的方法。」
只有喝了酒,沈燮元的壳子才能破开一个小口,放下紧张和戒备,不忌讳任何话题。4月的一个下午,我们在他家聚餐,喝完了一杯白酒,他又要讨红酒喝。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昂,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才说起自绝于人的钱海岳。他退休以后,在图书馆这个避难所得到慰藉和照料,各地的朋友、学者帮助他一起完成黄跋的研究。除此之外,少有目光落在这位老专家身上,丁鸣江为他四处争取权益和补贴,却得到一个工作人员的回复,「沈老先生居然还活着哇?」聊到这,沈燮元激动地大喊,「他们胡说八道!」
他如今的「管家」毛毛叔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这才是沈老最真实的样子,不喝酒的时候,这些事他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邵磊和沈燮元交往20多年,常听沈燮元提起老字号江苏饭店。2009年,邵磊看到一条消息,江苏饭店要拆迁了,不知道能不能复建。他听沈燮元说过,它原来叫「安乐酒店」,「」开始以前,老友们常在这里聚餐,这里的炖菜核尤为有名。邵磊想带着沈燮元再去吃一次。饭店已经灯光昏暗,地上是一层厚厚的油渍。沈燮元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又皱又软的纸,看了半天,告诉服务员,「我要吃清炖鸡孚。」
服务员说,这菜早就没有啦,我们厨师也不会做啊。他问,为什么不做啊?那么好吃的菜为什么不做?服务员只能摊开菜单,给他推荐现下流行的川菜。沈燮元不想看,「我不要你这个什么菜的,我不要吃辣的。」
邵磊得知,那张纸是陈寅恪的弟弟陈方恪亲笔写下的一份菜单。陈方恪是沈燮元在南京图书馆工作时的同事,1966年去世。这份菜单在沈燮元身上存放了半个世纪,这几十年来,他再没有来过江苏饭店,只在脑子里不停回味清炖鸡孚的味道。
过去的,都过去了,面对一个98岁的老人,你很容易生出这样的感慨。像对待那张皱软的纸一样,沈燮元把过去的记忆也折叠收进了口袋。他讲过的,「我不想回想我的人生,我只有五个字,过好每一天。」
我们说起几个人名,沈燮元摇摇头,没有了,都没有了。他有一个愿望,在自己行动还算方便时,再赴北京一趟,年纪相仿的老友们都离去了,只有年轻的晚辈还能一见,他特地为此存了一笔路费。说完这个心愿,他颤颤悠悠地走向窗边的桌子,翻找着什么。回来时,他手里有了一支笔和一块小小的纸片,塞入我的掌心,「小林,你把你在北京的住址写给我,我到了北京,去看你。」等到接过那张写好字的纸片,他缓慢又小心地把它夹进一本书里。
那台抱在怀里的小电视机换成了黑色的台式电视,由此,他开始追剧了。他看电视剧《伪装者》,可以一一辨认出当下最红的演员,他偷偷告诉我,他最喜欢的女演员是杨幂。
我去见沈燮元之前,丁鸣江叮嘱,记得带上一块巧克力,沈燮元吃到甜食会很开心。因为生命里这点甜,我和这位老人度过了有书有酒的几天。采访的最后一天,下午4点,我们一同走出图书馆。穿过一条马路,便是沈燮元每天等车的公交站。春天正在迈入最为热烈的阶段,一整墙玫红色的蔷薇在南京图书馆的外围盛开,阳光下,远处的爬山虎发出毛茸茸的绿光。我提议为他拍一张照,「那我和蔷薇一起拍吧,好看的。」他说。
我们在春天的路口分别,「小林,在北京保重。」我的打扰结束了,他如释重负地笑,露出一颗牙齿,「照片要记得发我啊。」说完,他背过身去,挪着很小很小的步子,朝车站走去。
四月,南京图书馆前,沈燮元和满树的蔷薇
封面及导语图源《但是,还有书籍》第2季
旧事重提(6)-钱海岳与《南明史》
各位看客,大家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
旧事重提系列,好久不见。
先看标题,您可能会有疑问了,钱海岳?谁啊?
是的,他或许真的名气不大,但是钱老先生所作的《南明史》对南明这段历史进行了详细的论述,为南明历史的研究做出了伟大的贡献。
满清二百余年,之于南明这段历史,讳莫如深至极致。多亏了有钱老先生这般史学之光的学者们编撰书写,才为后世了解、学习南明的历史提供了平台。
今天,我们就讲述钱海岳先生与他的《南明史》的故事。
书香门第1901年,钱海岳出生于江苏无锡,字腾英,属于吴越钱氏。
众所周知,在江浙沪一带,钱姓属于望族,就最近一百年,钱姓家族便出了多位名人。
钱海岳先生的父亲钱麟书在光绪十五年(1889年)考中举人,直到宣统三年,成立的前夕,其父转任安徽绩溪知县,六年任青阳县知事。从清到,当官的还能继续当官,仿佛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出身士大夫之家的钱海岳,早年即以文采知名。1912年,他入读无锡东林学堂。1921年前后,曾就读于金陵中学。来自于书香门第的钱海岳,在求学的道路上,一路平顺。
北上求学,政法才子从金陵中学毕业后,钱海岳北上去到北平,1925年,钱海岳毕业于朝阳大学政经科。
什么?朝阳大学?北京市朝阳区的大学吗?非也…在当时,政法学界,有“北朝阳,南东吴”之说,以及“无朝(阳)不成院(法院)”的美誉。
一身戎装的钱先生
朝阳大学是当时政法学校里的翘楚,也是后来中国政法大学的前身;而东吴大学主体远去到海峡对岸后,剩余的部分整合进了今苏州大学。
在朝阳大学读书的同时,钱海岳并没有掩饰其对历史文化领域的兴趣。
1924年,他撰成《钱氏吴越国故迹考》二卷。在历史文化的领域里,这位政法才子毫不掩饰地展现着自己的天赋,着实是千金难买之才。
遇见贵人邵力子,不妄称创作奇才朝阳大学毕业后,钱海岳在北洋政府就职。
这位政法界的干将却在两年后辞职返回家乡无锡,那是1927年,返乡后不久,编成个人文集《能史阁文集》。彼时彼刻,大环境使然,随即南下广州,参与国民革命军。
第二年,在贵人邵力子的推荐下,钱海岳参与了二次北伐。此时此刻,仿佛仍旧看不出这位政法学界才子身上何处能见到南明历史学家的影子。也同时是在这一年,他又编写了自己的个人诗集《涣花楼诗集》,同年又刊行了《海岳游记》。
了解他行程的人,知道他本职工作是在搞战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在清修的学者。
也就是在这一年,钱海岳结识了学者朱希祖,共商南明史体例的写法。并且因此结识了朱希祖的儿子朱偰,女儿朱倓与女婿罗香林,这一家人都是学者。
1929年,又经邵力子介绍,钱海岳调任国民陆军署秘书。同年,编成《哀蝉落叶集》,收录其追悼亡妻薛济华的诗文。同年冬,编成《订补历代州域形势》。
1930年,编成《读史随笔》。
1931年,正式开始《南明史》的写作,编成《明清故宫词》。
1932年,《海岳文编》刊行。
创作奇才,当之无愧。
远赴新疆,文化传承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钱海岳随西迁至重庆,后来担任考试院秘书的要职。1942年,钱海岳辞去该职务。在辞职换工作的路上,钱海岳仿佛从未犹豫过。
第二年,接受盛世才的邀请,钱海岳远赴新疆,继续开展作为一个文化作者的本职工作。
他主持《新疆通志》纂修工作,任边防督办公署秘书处副处长兼《新疆通志》主编。这样一个出生在江南,主要活动范围在北上广渝地区的人,居然可以对新疆地区的通志的编撰工作得心应手,这仿佛也能说明点什么。
人,活着,如果非要拼点什么,拼的就是文化吧。
《南明史》截稿1944年,钱海岳改任新疆学院中文系教授。9月,任新疆女子学院院长。当年秋,集如此众多任务于一身的钱海岳,完成了《南明史》100卷初稿,本年为甲申年,距离明崇祯甲申(1644)刚好三百年。
1945年末,文化学者钱海岳,再次拾起自己政法才子的吃饭手艺,应新疆警备司令宋希濂邀请,兼任军法处长。同时,为其高级军官讲解《资治通鉴》。都说人才利用需要最大化,什么叫最大化,这就叫最大化。
返回苏南,结交柳顾1949年1月,结束新疆旅程的钱海岳,决定返乡无锡,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授,回到家乡的他,也彻底迎来了新的生活。
7月1日,学校被改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改名为无锡中国文学院,钱海岳被委任为任教务长。1950年5月,私立无锡中国文学院并入苏南文化教育学院,任学院教授。
在家乡生活的这几年,钱海岳也到了知天命的年岁。此时的他,结交了柳亚子与顾颉刚两位挚友。文坛前辈柳亚子与钱海岳会面,二人共谈《南明史》的创作,同时钱海岳将已经完善的《南明史》初稿借予柳亚子抄录;另一位文坛前辈顾颉刚,在钱海岳迁居苏州后,二人成为至交好友。
入南大,结识瓜蒂庵主60年代初,受时任校长郭影秋的邀请,钱海岳进入南京大学组建明清史研究室,并且正式讲授南明史。在郭影秋主持召开的“李定国与郑成功逝世300周年研究会”上,钱海岳递交论文《郑成功在军事上的贡献》。也就是这篇学术文章,在日后导致了难以想象的后果。
号瓜蒂庵主的著名历史学家谢国桢先生,当时到南京查询资料,受邀与钱海岳会面,同岁的二人一见如故。
谢国桢仔细阅读了钱海岳所作的《南明史》全稿。此时,经过二十余年的修订,《南明史》已由一百卷增至一百二十卷。
史学之光,悲惨离世1966年始,钱海岳遭受迫害,其《南明史》誊清稿与草稿悉数被查抄,珍贵藏书被付之一炬,修订工作被迫终止。
原本以为还能勉强活着的人,却没想到招来杀身之祸。这位史学之光,政法才子,因为几年前其曾表彰郑成功,被诬为宣传海峡对岸的。或许在特殊的时刻,联想就会直接影响一个人的生命。
1968年1月14日,疯狂的时代背景下,钱海岳被强行拉到明太祖朱元璋的明孝陵,从上面将其推下,当场跌落去世,享年67岁。
一代史学界的天才,就此悲惨离世,让人唏嘘不已。
险些失去的《南明史》钱海岳去世后,《南明史》终稿及其完成情况一时便下落不明。直到1971年,顾颉刚受命整理二十四史时,于《整理国史计划书》中称:
“清代统治者为要湮灭汉族人民的民族意识,对于入关后十八年的南方汉人竭力抹煞,致《明史》中记载寥寥,无从见到民族斗争的事实,但汉族的零星记载尚多流传;清亡以后,如柳亚子等甚思作系统的整理,终未如愿。钱海岳独竭数十年的精力,编成纪传体的《南明史》百数十卷,足备一代文献。只因他不喜社会活动,所以知道这部新史的人极少”
同时,顾颉刚猜测其书或许流落于无锡、南京之间。
终于在1979年4月,钱海岳女婿堵仲伟找回《南明史》誊清稿前96卷,合后24卷草稿,恰为120卷。此时的顾颉刚已86岁高龄,仍为《南明史》题跋,老学者晚年的心愿也就此了解,一年后去世,享年87周岁。
历经磨难终得出版
顾颉刚先生去世后,又由钱海岳女婿堵仲伟接力进行整理。直到2006年,该书历经磨难,终于得到出版。
绵延几十年的修订整理,几代人中,任何一个环节若出纰漏,这部著作就将难以问世,那将会是文化界的一大悲剧。幸好,如今,也因为众多学者的努力,这部填补历史空白的《南明史》得以见天日。
当人们研究学习这部著作之时,谁能在不经意间想到著书之人,是从明孝陵的台阶上衰亡丧生的呢,可悲可叹。
为何满人也要“反清复明”?
17世纪中期,1662年(明永历十六年,清康熙元年)昭宗永历帝朱由榔被俘后遭汉奸吴三桂杀害,朱明皇统彻底灭亡。在永历帝被害前,有八旗官兵见他仪表非常,气场颇大,欲拥立朱由榔造反起义。可见即使连满人内部也有人并不忠心于清廷,有多部史料记载了这一事件。
先来看各种史料的记叙。
上自蒙尘,冠马尾愣鬃帽,衣屯绢大袖袍,束黄丝带,举止端庄,甲士参谒,静坐不视,奏语不答。满兵中有蓝旗章京兀儿特者,见而大愤,曰:“吴三桂食明厚禄,何无毫发恩乃尔!”谓其下曰:“此真天子也,可奉之为百世功。”八旗将士拜呼万岁,争去辫为号。统领邵尔岱牛录下蟒出洒出,纠兵官阿尔必、岳得济、苏间色、对大拜、门都海、住厄西兔等四十余人,自称平汉王,刻印缮装。乘城演剧举事,共扈上幸汉中起义,尽杀汉中大营兵。事泄,死者二千余人。
摘自《南明史》(作者:钱海岳(1901年-1968年),出版社:中华书局)【注1】
吉坦然,江宁人,流寓衡阳。其尊人扈从永历帝上南,坦然时尚少,亦随之往。甲午开科中式,授大理府云龙州知州,后改授姚安府姚州知州。清兵至,投诚,授蒙自县知县。坦然随其父往来于迤东迤西诸处,知滇事最详。后出滇,流寓粤东,移衡阳焉。余问以滇中诸事,坦然多目击者。永历之自缅归也,吴三桂迎入坐辇中,百姓纵观之,无不泣下沾襟。永历面如满月,须长过脐,日角龙颜,顾盼伟如也。有满洲人见之,以为真天子,遂有密谋以图中兴者。事泄,诛四十余人焉。予曰:“我向闻其人,而遗其人之名,先生犹忆得否?”坦然曰:“亦忘之矣。然于法场上见为首者长七尺余,形如虎豹,皆言其膂力绝人,骑射为满洲之冠,永历以此益不得更延时日矣。”予曰:“闻帝崩之日,天有风雷之变,果然否?”曰:“吴三桂既得密旨,请帝于北门库饮弈,遂弑之,百姓初不之知也。是日天极晴朗,忽有黑云起,风雷交作。城外里许,有金汁湖,在归化寺侧,民储水灌田者也,有龙出于中,蜿蜒升天,头角爪牙皆见。众方骇观,忽喧传帝崩于北门备梓宫矣。”嗟乎!人心天象如此,而明竟亡,天道果不可测也。
摘自《广阳杂记》·卷三 中华书局. 1997,清初刘献廷【注2】
主轻出,被劫之滇;北爱将军下二旗(镶白、正蓝)奉命卫主。三桂尚留缅,疏捷不加「伪」字。二旗惊主仪表非常,密期为变,拟矫爱命,伺击三桂,行挟主大云南。时同旗陈甲者露之,二月之二十有七日,持法□□,□□□,□暗□□,夜□作,□顶有白气,一股冉冉半空徐堕于城之东□子,万□见。于是二旗咸伏法。□□□□,诸扈从宗室无一存者;惟吉王甲自缢以殉。
摘自《罪惟录》【注3】
上崩。皇太子遇害。
施氏曰:从官扶上进,八旗诸将士皆望而呼“万岁,”曰:“此真主也!我等虽有主,今知其安在,不如奉此以成不世之功!”事将成,满汉诸大臣皆割辫而起,为下所泄。三桂知之,大惊,即令辇上及皇太子出,以弓弦蛟于市。时,太子年十二,临难大骂曰:“黠贼!我朝何负于汝,我父子何仇于汝,乃至此耶!”是日天大昏黑,风霾并作,人影不见。上既遇害,三桂使人炙尸扬灰,传赐诸将。前所谋奉上八旗诸将,共二千余人,皆杀之,令没其妻子。杂录曰:吴三桂标将有商于吴者,问以旧晚坡之事。据云:十二月初二日,三桂至旧晚坡,檄缅送驾,缅亦遣人相闻。薄暮缅人送人首十七至三桂营,营中讹言驾崩。及三鼓欢言驾至矣,随众出迎,见二艘渡江来,一为上及太后中宫、东宫、公主,一为遇害诸臣家属。有缅相及蛮兵二百余人俱至。三桂送上及宫眷于公所。上南面坐达旦,三桂标下各官相继入见,或拜或叩首而退,少倾三桂进见,初甚倨傲,见上长揖,上问为谁,三桂噤不敢对,再问之,遂伏地不能起,及问之数至,始称名应诏。上切责良久,三桂缄口伏地若死人。上卒曰:“今亦已矣!朕本北京人,欲还见十二陵死,尔能任之乎?”对曰:“臣能任之。”上令之去,三桂伏不能起,左右挟之出,则色如死灰,汗浃背,自后不复敢见。
摘自《行在阳秋》(清)戴笠,卷下【注4】
壬寅,三月,十二日,入滇省。满师持棍围绕乘舆,及至城外,各街巷聚观,垂泣者万余人。满师弗能禁,深恐生变,安置上于世恩坊故崇信伯李本高宅内。时满师有甲喇章京,少年骁勇,阴连满人之壮健者,自称平汉王。刻印缮装,乘城中演戏,约以戏场举事。欲先入王府,然后劫上驾入秦,尽杀汉中大营,故以平汉为号。已布置定妥,会章京性颇严急,有小子过犯,扑责将毙,置之马房。小子乘夜走出,报与白旗卓固山,擒章京以下共十一人,具疏磔之于市。
摘自《狩缅纪事》
《庭闻录》卷3记载:
《庭闻录》刘健著【注5】
《五石脂》记载:
《五石脂》陈去病著【注6】
《云南备征志》记载:
满人反清复明,乍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尤其是在大局已定的康熙元年,令人匪夷所思。难道当时满人特别注重颜值,仪表不俗的永历帝成了他们的偶像了?其实不然,在了解满族内部血腥残酷的斗争后,就不难理解真相了。
努尔哈赤(1559年—1626年)
爱新觉罗·舒尔哈齐(1564年―1611年)汉語为“小野猪”之意,努尔哈赤同母弟。
舒尔哈齐是建立清朝的第二号人物,地位仅次努尔哈赤,手下精兵五千多人,将领四十多人,势力相当庞大。各部酋长拜见时,兄弟两人同时受贺。舒尔哈齐进京进贡,受到了朝廷热情的款待,赐给了丰厚礼物,授予了都指挥的高级武职。舒尔哈齐感恩于明朝,在政治态度上越来越倾向于明朝。李成梁让儿子李如柏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为妾,使双方关系更为紧密。
李成梁上奏朝廷册封舒尔哈齐为建州右卫首领,这是明朝在辽东地区设立的最高地方军事长官。极为不满的努尔哈赤把舒尔哈齐囚禁在暗室之中,用铁锁锁住,仅有两个孔穴给他送食物。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舒尔哈齐在囚禁中死去,也有说他是被努尔哈赤秘密杀害。之前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扎萨克图被努尔哈赤诛杀,部将武尔坤也被处死。
忠于明朝的舒尔哈齐的亲朋旧部的后人就有可能起义造反。
褚英(1580年—1615年,清太祖努尔哈赤长子)
努尔哈赤长子褚英是建立后金的功臣,屡建战功,是汗位继承人,曾授命执掌国政,后被努尔哈赤下令处死。
努尔哈赤在统一建州女真时,击败了忠于明朝的尼堪外兰(尼堪外兰满语有“汉人秘书”之意)的势力,还征服了浑河部、董鄂部、苏克素浒部、哲陈部、完颜部、朱舍里部、讷殷部,杀人如麻。1593年古勒山之战击败海西叶赫、哈达、乌拉、辉发联合蒙古科尔沁、锡伯、卦勒察、以及长白山珠舍里、讷殷九部联军三万军队,杀联军主帅叶赫贝勒布寨等联军将士四千多人。6年后(1599年),擒杀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猛格孛罗,灭掉哈达部。
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至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努尔哈赤相继征服渥集部的瑚叶路、那木都鲁、绥芬、宁古塔、尼马察、雅兰、乌尔古宸、木伦、西林等路,攻占渥集部东额赫库伦城。东海库尔喀部被迫纷纷归附。
乌碣岩之战努尔哈赤建州军斩杀乌拉军三千余众,斩乌拉主将博克多父子。之后建州攻占乌拉城,乌拉三万兵将损失大半,灭亡。
忠于明朝的叶赫部是努尔哈赤的世仇,萨尔浒之战叶赫部出军一万人加入明军讨伐逆军,后来叶赫部惨遭到血腥的报复,被消灭,酋长叶赫那拉·金台吉被杀、叶赫那拉·布扬古降后被毁约绞杀,布扬古临死前曾对天发誓:“我叶赫那拉就算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建州女真。”(“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满洲!”,也有说这是金台吉的诅咒)。
直到康熙年间,喧嚣一时的叶赫故地一直是荒无人烟之地。 这就是在东北历史上著名的“叶赫之墟”。令T啧啧称奇人吃惊的是,清朝最后真的亡于叶赫那拉氏慈禧太后之手。最终签署清帝退位诏书的是慈禧太后的侄女——隆裕皇太后,也姓叶赫那拉。一个诅咒,必覆满洲的诅咒,在叶赫部后人心中徘徊游荡,叶赫部后人如有尊祖训的,随时可能反叛。被征服的女真各部后人如有亲朋被害心怀仇恨的,不服清庭政策的,均具有造反的动机。
皇太极(1592—1643,努尔哈赤第八子)
努尔哈赤设了四个贝勒,“共议国政,各置官属”。皇太极掌权后,举行新年朝贺仪式,皇太极居中,代善与阿敏、莽古尔泰分坐其左右,四人并肩端坐殿上,接受群臣叩拜。其后皇太极削除异己,除掉威胁汗位的三大贝勒势力。
爱新觉罗·代善(1583—1648)努尔哈赤次子,大贝勒(正红、镶红二旗旗主)曾被皇太极斥为轻视君上,贪财违法,虐待属人。皇太极命追论征朝鲜时诸王大臣违犯军纪之过时,法司给代善定了六条罪,斩杀庇护其主的户部参政恩克。
爱新觉罗·阿敏(1586—1640)努尔哈赤弟舒尔哈齐的次子,二贝勒(镶蓝旗旗主)。1630年大明经略孙承宗督军,阿敏怯不增援弃四城逃出关外,皇太极以弃城逃跑和心怀异志等十六条罪状廷议死罪,改为幽禁,后死于狱中。
爱新觉罗·莽古尔泰(1587年-1632年)努尔哈赤第五子,三贝勒(正蓝旗旗主)。因“御前露刃”事件被革除大贝勒名号、夺五牛录人口,后莽古尔泰抑郁成疾,暴病而亡。死后以大逆之罪追夺莽古尔泰爵位,余子被废黜宗室资格。正蓝旗也被取消,人员分别编入正、镶两黄旗,“八旗”变成了“七旗”。后又恢复,但大不如前。
多尔衮(1612年—1650年,努尔哈赤第十四子)
皇太极猝死后,以两白旗为后盾的摄政王多尔衮和以两黄旗与两蓝旗为后盾的豪格(1609年—1648年,皇太极之长子)争夺皇位斗得难解难分,积怨颇深,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最后6岁的福临继位。
多尔衮迫害豪格,以豪格“图谋不轨”废豪格为庶人,其党俄莫克图等皆论死。后复爵。1648年豪哥获罪被下狱,死于狱中,其福晋为多尔衮所纳。
多尔衮死后,其胞兄阿济格(1605年—1651年,努尔哈赤第十二子)夺政失败,阿济格赐死狱中,家人和部下都受到牵连,许多人被处死、抄家、鞭责、革职,兴起一场大狱。
两白旗因为摄政王多尔衮主政,取得了许多利益,如在京畿周边侵占原两黄旗圈占的旗产土地;多尔衮和阿济格死后,两白旗受到另外各旗的倒算,许多人受到政治迫害。多尔衮政敌恢复两黄旗贵族的地位,提升两红旗的贵族。两白旗大臣罗什、博尔惠有罪,论死,額克亲、吴拜、苏拜俱削职为民,家财沒收。后正式宣布多尔衮罪状,追夺一切封典,毁墓掘尸。接着,当权者又接连处罚了刚林、巴哈纳、冷僧机、谭泰、拜尹图等人。T以为“反清复明”的满人是两白旗受到政治牵连的人及其亲朋部下及叶赫部后人的可能性相对较大。
努尔哈赤时代,其同母弟二号人物舒尔哈齐被弄死,亲生长子褚英被杀。
皇太极时代,迫害三大贝勒,两个是亲哥哥,一个是堂兄弟。
多尔衮时代,迫害亲侄子豪哥至死。多尔衮死后,同胞兄弟阿济格被赐死于狱中。
骨肉相残,令人叹息。
从努尔哈赤起兵到清初,次数频繁的满族内部你死我活的斗争血腥而残酷,受到迫害和牵连者心怀二志的大有人在,起兵造反,反清复明不足为怪。
1673年(康熙十二年)三藩之乱爆发,吴三桂打出“兴明讨虏”的旗号,尚可喜、耿精忠也反了,四川的几个土司、苗民、察哈尔蒙古林丹汗之孙布尔尼、青海墨尔根台吉等少数民族也相继响应。历时八年之久的三藩之乱波及半个中国,这期间又有多少旗人参与反清呢?
清末对于满族民众来说,满族聚居的北方在短短十年内遭受了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沙俄侵占东北和日俄战争四次大浩劫,每次清政府都以投降妥协而告终,甚至惩办参加抗击侵略的满族官兵。落后的八旗制度也限制了满族人民的自由。腐朽的满清政府让满族各阶层非常失望。
宝昆(1880-1912)正白旗满族人,辛亥烈士
满族先进知识分子纷纷转向革命,同盟会吸收了包括满族和蒙古族等在内的各民族人民,有不少满族志士为推翻清王朝统治而献身,比如辛亥烈士喜塔腊氏【注7】宝昆(1880-1912)正白旗满人。其祖与清太祖有姻亲关系,父恒泰为成都知府,后升任按察使“代受国恩”。辛亥革命东北三省的起义,虽远离南方革命军事势力,但在同盟会的影响下,由满汉人民自发进行并且获得成功。辛亥革命时大部分满蒙贵族和普通官兵也未抵抗。清庭垮台,建立,绝大多数满族民众顺应历史潮流持拥护或合作态度。
【注1】钱海岳,1901年出生于江苏无锡,上世纪20年代即开始从事南明史研究,1949年后曾于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南明史课程,著有《哀蝉落叶集》、《涣花楼诗集》、《明清故宫词》、《重修清史商榷》、《吴越国故迹考》、《禹迹考》、《订补历代州域形势》等著作多种。 并完成了史学著作纪传体版《南明史》。中惨遭迫害,1968年被挟持至南京明孝陵之顶摔落身亡。
《南明史》是200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图书,记述清兵入关、明朝灭亡之后,相继存在于南方各地的南明战守治乱的历史,以及前后40年间社会的变迁、文化的兴衰,弥补了《明史》与《清史稿》忽略、回避的诸多史实,史学界普遍肯定其重要的学术价值。
【注2】刘献廷(1648年9月13日-1695年8月15日),江苏吴县人,清初地理学家。字君贤,一字继庄,别号广阳子,父官太医,遂家居顺天府大兴(今北京市)善于接受新思想新学说,具有强烈的思想,著作有《广阳杂记》《新韵谱》佚《明史》未成 《明初官制》佚 《升官图说》佚 《续竹书纪年草稿》佚 《纲目纪年》佚 《论宗法》未成,有人称以他为代表的学者为“广阳学派”。
【注3】《罪惟录》原名《明书》,收于《四部丛刊》三编。查继佐(1601~1676),为明朝—南明史事的纪传体史书。《罪惟录》纯属私修,修成后更不敢公开,一直在夹壁墙里,辛亥革命后始公诸于世。
【注4】戴笠(1614~1682),初名鼎立,字则之,江苏吴江县人﹐明诸生﹐清兵入关后入秀峰山为僧﹐后还俗隐居于吴江同里朱家港﹐教授生徒﹐熟悉明末史事﹐孜孜著述。
【注5】《庭闻录》六卷。清刘健撰。刘健,字汝嘉,江西南昌人。其父刘崑,顺治十六年(1659年)进士,吴三桂叛清时为云南同知。他曾著有《吴三桂传》和《滇变记》二书。吴三桂在云南举起反清旗帜后,曾胁迫刘崑投降。刘崑不为所屈,将书稿藏于壁中,自己削发遁居宝台山。吴三桂变乱被平定后,书稿仅存十分之一。四十年后,刘崑之子刘健鉴于“谈往事者,无稽之言,人各一说”,造成以讹传讹(《庭闻录序》),于是将当日所受父教及所见所闻犹能记忆者,撰写成书,名之为《庭闻录》。该书分为六卷,各卷名称为 “乞师逐寇”、“镇秦徇蜀”、“收滇入缅”、“开藩专制”、“称兵灭族”、“杂录备遗”。另有“平定缅甸”一文,作为“附录”收入书中。书中详细记载了明山海关守将吴三桂由降清至叛清、发动叛乱的全过程。资料翔实,可补官书之不足。该书成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三月,后收入《豫章丛书》。1985年6月,上海书店影印出版了 《豫章丛书》本的 《庭闻录》。
【注6】陈去病(1874—1933),中国近代诗人,南社创始人之一。1923年担任国立东南大学(1928年改为中央大学,1949年改名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去病一生著有《浩歌堂诗钞》《续钞》《明末遗民录》《五石脂》等,还辑刊《吴江县志》《笠泽词徵》《松陵文集》《杏庐文钞》《夏内史集》《百尺楼丛书》等,尚有不少散文散见于清末民初的报章杂志上。陈去病墓位于阊门外虎丘西南麓,1982年被列为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注7】喜塔腊氏是满族姓氏之一,也可翻译为奇塔尔和喜他拉氏。后改汉姓为图、祝、赵、文、齐等。
清太祖努尔哈赤、舒尔哈齐、雅尔哈齐的生母是喜塔腊氏。嘉庆皇帝的孝淑睿皇后姓喜塔腊氏。
旧事重提(6)-钱海岳与《南明史》
各位看客,大家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
旧事重提系列,好久不见。
先看标题,您可能会有疑问了,钱海岳?谁啊?
是的,他或许真的名气不大,但是钱老先生所作的《南明史》对南明这段历史进行了详细的论述,为南明历史的研究做出了伟大的贡献。
满清二百余年,之于南明这段历史,讳莫如深至极致。多亏了有钱老先生这般史学之光的学者们编撰书写,才为后世了解、学习南明的历史提供了平台。
今天,我们就讲述钱海岳先生与他的《南明史》的故事。
书香门第1901年,钱海岳出生于江苏无锡,字腾英,属于吴越钱氏。
众所周知,在江浙沪一带,钱姓属于望族,就最近一百年,钱姓家族便出了多位名人。
钱海岳先生的父亲钱麟书在光绪十五年(1889年)考中举人,直到宣统三年,成立的前夕,其父转任安徽绩溪知县,六年任青阳县知事。从清到,当官的还能继续当官,仿佛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出身士大夫之家的钱海岳,早年即以文采知名。1912年,他入读无锡东林学堂。1921年前后,曾就读于金陵中学。来自于书香门第的钱海岳,在求学的道路上,一路平顺。
北上求学,政法才子从金陵中学毕业后,钱海岳北上去到北平,1925年,钱海岳毕业于朝阳大学政经科。
什么?朝阳大学?北京市朝阳区的大学吗?非也…在当时,政法学界,有“北朝阳,南东吴”之说,以及“无朝(阳)不成院(法院)”的美誉。
一身戎装的钱先生
朝阳大学是当时政法学校里的翘楚,也是后来中国政法大学的前身;而东吴大学主体远去到海峡对岸后,剩余的部分整合进了今苏州大学。
在朝阳大学读书的同时,钱海岳并没有掩饰其对历史文化领域的兴趣。
1924年,他撰成《钱氏吴越国故迹考》二卷。在历史文化的领域里,这位政法才子毫不掩饰地展现着自己的天赋,着实是千金难买之才。
遇见贵人邵力子,不妄称创作奇才朝阳大学毕业后,钱海岳在北洋政府就职。
这位政法界的干将却在两年后辞职返回家乡无锡,那是1927年,返乡后不久,编成个人文集《能史阁文集》。彼时彼刻,大环境使然,随即南下广州,参与国民革命军。
第二年,在贵人邵力子的推荐下,钱海岳参与了二次北伐。此时此刻,仿佛仍旧看不出这位政法学界才子身上何处能见到南明历史学家的影子。也同时是在这一年,他又编写了自己的个人诗集《涣花楼诗集》,同年又刊行了《海岳游记》。
了解他行程的人,知道他本职工作是在搞战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在清修的学者。
也就是在这一年,钱海岳结识了学者朱希祖,共商南明史体例的写法。并且因此结识了朱希祖的儿子朱偰,女儿朱倓与女婿罗香林,这一家人都是学者。
1929年,又经邵力子介绍,钱海岳调任国民陆军署秘书。同年,编成《哀蝉落叶集》,收录其追悼亡妻薛济华的诗文。同年冬,编成《订补历代州域形势》。
1930年,编成《读史随笔》。
1931年,正式开始《南明史》的写作,编成《明清故宫词》。
1932年,《海岳文编》刊行。
创作奇才,当之无愧。
远赴新疆,文化传承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钱海岳随西迁至重庆,后来担任考试院秘书的要职。1942年,钱海岳辞去该职务。在辞职换工作的路上,钱海岳仿佛从未犹豫过。
第二年,接受盛世才的邀请,钱海岳远赴新疆,继续开展作为一个文化作者的本职工作。
他主持《新疆通志》纂修工作,任边防督办公署秘书处副处长兼《新疆通志》主编。这样一个出生在江南,主要活动范围在北上广渝地区的人,居然可以对新疆地区的通志的编撰工作得心应手,这仿佛也能说明点什么。
人,活着,如果非要拼点什么,拼的就是文化吧。
《南明史》截稿1944年,钱海岳改任新疆学院中文系教授。9月,任新疆女子学院院长。当年秋,集如此众多任务于一身的钱海岳,完成了《南明史》100卷初稿,本年为甲申年,距离明崇祯甲申(1644)刚好三百年。
1945年末,文化学者钱海岳,再次拾起自己政法才子的吃饭手艺,应新疆警备司令宋希濂邀请,兼任军法处长。同时,为其高级军官讲解《资治通鉴》。都说人才利用需要最大化,什么叫最大化,这就叫最大化。
返回苏南,结交柳顾1949年1月,结束新疆旅程的钱海岳,决定返乡无锡,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授,回到家乡的他,也彻底迎来了新的生活。
7月1日,学校被改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改名为无锡中国文学院,钱海岳被委任为任教务长。1950年5月,私立无锡中国文学院并入苏南文化教育学院,任学院教授。
在家乡生活的这几年,钱海岳也到了知天命的年岁。此时的他,结交了柳亚子与顾颉刚两位挚友。文坛前辈柳亚子与钱海岳会面,二人共谈《南明史》的创作,同时钱海岳将已经完善的《南明史》初稿借予柳亚子抄录;另一位文坛前辈顾颉刚,在钱海岳迁居苏州后,二人成为至交好友。
入南大,结识瓜蒂庵主60年代初,受时任校长郭影秋的邀请,钱海岳进入南京大学组建明清史研究室,并且正式讲授南明史。在郭影秋主持召开的“李定国与郑成功逝世300周年研究会”上,钱海岳递交论文《郑成功在军事上的贡献》。也就是这篇学术文章,在日后导致了难以想象的后果。
号瓜蒂庵主的著名历史学家谢国桢先生,当时到南京查询资料,受邀与钱海岳会面,同岁的二人一见如故。
谢国桢仔细阅读了钱海岳所作的《南明史》全稿。此时,经过二十余年的修订,《南明史》已由一百卷增至一百二十卷。
史学之光,悲惨离世1966年始,钱海岳遭受迫害,其《南明史》誊清稿与草稿悉数被查抄,珍贵藏书被付之一炬,修订工作被迫终止。
原本以为还能勉强活着的人,却没想到招来杀身之祸。这位史学之光,政法才子,因为几年前其曾表彰郑成功,被诬为宣传海峡对岸的。或许在特殊的时刻,联想就会直接影响一个人的生命。
1968年1月14日,疯狂的时代背景下,钱海岳被强行拉到明太祖朱元璋的明孝陵,从上面将其推下,当场跌落去世,享年67岁。
一代史学界的天才,就此悲惨离世,让人唏嘘不已。
险些失去的《南明史》钱海岳去世后,《南明史》终稿及其完成情况一时便下落不明。直到1971年,顾颉刚受命整理二十四史时,于《整理国史计划书》中称:
“清代统治者为要湮灭汉族人民的民族意识,对于入关后十八年的南方汉人竭力抹煞,致《明史》中记载寥寥,无从见到民族斗争的事实,但汉族的零星记载尚多流传;清亡以后,如柳亚子等甚思作系统的整理,终未如愿。钱海岳独竭数十年的精力,编成纪传体的《南明史》百数十卷,足备一代文献。只因他不喜社会活动,所以知道这部新史的人极少”
同时,顾颉刚猜测其书或许流落于无锡、南京之间。
终于在1979年4月,钱海岳女婿堵仲伟找回《南明史》誊清稿前96卷,合后24卷草稿,恰为120卷。此时的顾颉刚已86岁高龄,仍为《南明史》题跋,老学者晚年的心愿也就此了解,一年后去世,享年87周岁。
历经磨难终得出版
顾颉刚先生去世后,又由钱海岳女婿堵仲伟接力进行整理。直到2006年,该书历经磨难,终于得到出版。
绵延几十年的修订整理,几代人中,任何一个环节若出纰漏,这部著作就将难以问世,那将会是文化界的一大悲剧。幸好,如今,也因为众多学者的努力,这部填补历史空白的《南明史》得以见天日。
当人们研究学习这部著作之时,谁能在不经意间想到著书之人,是从明孝陵的台阶上衰亡丧生的呢,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