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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卷 上篇 第一课: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 作者 唐库德蒂
活在世上并不容易,体面的或者更不容易;真正了解自己不容易,而喜欢自己更是知易行难。但是我们必须活下去,生活中还有一个人我们都必须面对。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可是你又是谁呢?
我叫他乔,因为故事一开始,乔就是一个彻底的失忆症患者。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对以前的生活也已完全忘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这里。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以前是个飞行员,遭遇了事故,落难到了此地。乔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他还能动弹。骨头显然没受伤,不过脑子是不太管用了,于是他很快失去了知觉。乔也不知道自己在山洞里呆了多长时间。虚弱无助的他迷糊一会儿,活动一会儿,又迷糊一会儿。既然自己又暖和又不饿,还非常舒服。那么也就用不着着急了。一切就这样吧,乔感到很满意。
可是在乐园里的他又失去了乐园。一天乔发现自己让人十分唐突无礼地拽了出来,拉到了光亮的地方。自此事故后,他第一次刚到害怕,这是慑人心腑的恐惧,充斥着身体的每个细胞,甚至每个毛细血管。突然走出黑暗的他让强光炙烤着,双眼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耳边鸣响起各种声音,寒意穿透了每一个毛孔。乔只记得,把他从藏身山洞里拽出来的土人又把他推进了地狱。
不过,土人显然并不想杀死他。他们给乔穿上衣服,盖上被子,扶他躺下。乔累得筋疲力尽,便酣然入睡。接下来的几天,几个星期,他一直在睡。乔十分虚弱,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集中所有精力来支撑自己活下去。当地的土语他一句也不会说,好在土人们对他倒是有求必应。乔一醒来就哇哇直叫,要是还没有人来的话,他就放声大喊。这可不太像话。不过想想咱们自己要是到了他那般田地又会怎样呢?乔又虚弱又无助,周围都是些陌生人,他们想干什么,会干什么,自己全然不知。自己的脑子又不太好使,动一动都疼,眼睛也看不清,除了知道自己还活着,完全依赖着他人之外,乔什么也没弄明白。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乔的疼痛逐渐消退。他从头脑和精神的阴霾当中逐渐清醒过来,感觉自己的体力也在渐渐增加,注意力也时不时的向外拓展。于是乔试图回想自己到底在哪儿,土人们对自己是否友善。乔注意到,土人们显然指定了一个“她”来照顾自己。乔只要需要什么,通常来照应的都是她,偶尔也会是她的助手----一个男人,看到她对自己十分温柔,甚至还有那么点儿喜欢自己,乔开始觉得多少对自己的境遇有些放心。不过他对山洞里那份安宁静谧而且简单舒适的怀念并没有消失,只是不再那么强烈罢了。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吸引乔的视线,他甚至还小有收获,因为他注意到女人正冲着自己微笑。这发现鼓舞了乔,让他认为自己也许能学会与别人相处,于是他也对女人报以微笑。这个举动让女人分外惊喜,赶紧叫其他土人来看。乔亲切地冲着众人微笑,心想要是这是大家想要的,他但做无妨。
时光流逝,乔体力渐长,不过这还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他除了睡觉,什么也不干。醒来,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便盘算着自己好了能不能四处走走,看看自己究竟是降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方,都会遇上什么样的人。乔很自然地认为其他土人肯定和照顾自己的女人一样,于是便尽可能从女人身上搜集线索:从她的声音语调中判断她高兴还是不满,从她对待自己的方式上猜测自己以后要应付的是充满敌意还是和平友好的人群。他计算着自己表示饥饿后她会多久才送上饭菜,从而弄清以后自己需要生活用品时会不会容易得到。尽管自己不懂当地的语言,他也经常偷听周围人们的交谈,从而判断这个地方的人是特别爱吵架呢,还是容易相处。女人为自己服务时,乔时常观察她的表情,判断是扭捏腼腆呢还是从容大方。
乔知道,一旦自己能动了,那生活就取决于自己是否能让这些土人接受。于是他最想知道的是女人怎么看自己。他观察着女人的举止,收集着各种信息:看看自己能让人喜欢吗?能让人觉得可亲可敬、可爱可慕吗?能从大家那儿获取同情、博得好感吗?或者,根本就没人理睬他呢?乔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些。于是,只要女人喜欢自己的地方,他也喜欢;女人不喜欢自己的地方,他也憎恶。不知不觉,他把女人当成一面镜子,照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乔对女人十分依赖,她只要一离开,乔就会陷入绝望,担心她再也不回来了。只要乔想到女人也许已经抛弃了自己,那份消逝的焦虑便会卷土重来。他占据了女人大部分的时间、关怀和注意力,以致过了很长时间,乔才明白女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而她的生活并不是以乔为中心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两种人。起初乔看着女人,曾觉得她仿佛是自己身体的延伸,抬起腿就能为自己拿东西,伸出手就把饭喂进自己嘴里。虚弱使乔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正像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的病人一样。
他们俩常在一起,难免日久生情。他们发明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手势和自己的声音,而女人对乔的要求总是百依百顺。现在乔更了解女人了,了解她的情绪,解读她的表情。有时他们开怀大笑,有时他们息声安坐,一起玩游戏,一起逗乐,彼此作弄。有一次他们嬉戏玩要时,乔掐了女人一下,向她展示自己的力量增加了。可女人却猛地搬回身,皱着眉,尖利着嗓音说着什么,吓得他不知所措。乔没伤害她的意思,不过同时也明白了土人不喜欢这种过激行为,那他最好还是把任何有这种冲动的倾向藏匿起来。
至于那个男人,乔常能看到,也开始喜欢上了他,甚至和男人玩得还更野一些。乔很喜欢这样,因为这可以给自己必要的练习。从这对女人和男人身上,乔了解到这个文化的人是如何示爱的。于是,乔也企图模仿,因为乔意识到,正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爱的行为让自己明白了生命与死亡的不同意义。如果他想让这些认识自己的人最大限度地关怀自已,亲近自己,从别人那里得到友善和好感,那么就要备加关注这方面的线索,而且还要尝试运用这些方法去取悦人们。
显然,乔现在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还要和这些土人过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乔决定学习他们的语言。这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和别人轻而易举的交流固然让人满意,但自己和女人之间那种直接、无言的交流一去不回多少让人有些伤感。乔仍然留恋着那种无言的交流就像留恋山洞的静谧一样,就像他虽然越来越能照顾好自己,却更加渴望能和别人亲密相处。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那么脆弱,也不能一直那么依赖别人。
女人也清楚这一点。于是她说,乔自己应该学会自己洗漱,这在他们相处当中还是头一遭。不过,乔反而发现自己占了上风,因为他可以选择是遵从还是反抗,从而检验一下自治的范围。意志较量的战斗似乎仍在推进,不过女人还是努力表现出来一副好牌气,对乔不予理睬。面乔考虑到女人的和善、大度,也决定尽量服从她的要求。
乔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而正常男人的举动之一就是爱上女人,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于是乔向女人求婚,而她却拒绝了:因为乔需要更长时间的照顾才能独立,况且自己已经和那男人结过婚了。对于第一个借口,乔认为那不过是病人想和护士结婚会遇到的挫折罢了。至于第二个借口,乔采取了更直接的行动。他明白地告诉男人自己打算和她结婚,并表示男人要是不再来自己的住处,自己会十分感激。那男人笑了笑,立刻就天天晚上都到乔家来。乔权衡了方方面面的可能,想了很久,决定诉诸武力来解决这个害事的男人。可是一作力量对比,乔大吃一惊,那个男人远远比自己强壮,出师借口也远比自己更有理男人完全可以先发制人,把自己打得落花流水,无力招架,更别想夺人所爱。一想到自己还可能让男人活活给废了种种可怕的后果,乔就害怕得要命,于是放弃了所有计划,再也不敢想取代男人。事实又使他走向另一个极端。从理论上讲,若不能战胜敌人,那就加入敌人一伙。于是乔试图与男人步调一致,努力使自己更像他。这一出插曲就这么烟消云散乔和那男人反倒成了好朋友,成了女人共同的仰慕者。
乔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和他们住了四年之久。从这段经历中,乔明白自己最好还是开始拓展自己的视野。于是他决定先从女人这里开始自己的冒险。当然刚开始的时候,乔虽然还走不了路,不过肌肉已经更有力量了。在女人的帮助下,乔试着迈着小步,后来没有女人的帮助他也走得相当不错了。乔慢慢挪动脚步,在村子附近走来走去,随便看看,一有什么事就叫人帮忙。慢慢地,乔和周围的土人混熟了,细致观察了他们做事的方式、习俗、准则,甚至还扩大了词汇量,掌握了新技能。到这时,乔认为自己关于女人和其他土人的论断说的没错,自己从女人身上得出的结论也得以验证。最令人欣慰的一点是,乔发现别人很喜欢自己,这给了乔很大的自信。和土人们交朋友非常容易,他们喜欢他的微笑,他的结实,同时对他乐于学习适应自己所处环境的种种努力也给予充分肯定。
每一次成功都激励着乔去尝试下一次成功。女人和男人已教给他足够的东西,而他失败时也能从中吸取教训,然后继续探索。经过依靠别人照顾的漫长时期,现在令人欣慰的是,乔变得坚强、独立,自力更生,再加上没什么精神烦恼,这段时间他过得十分平静安详,连照顾他的人也引以为荣。乔对什么事都很了解了,也知道规矩,他们不用总拎着绳子拽他回来。不过当乔尝试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们就会在他身边。这样,乔既是独立的,又能有所依靠,一切都再好不过了。
这些人的文化可不像乔想像的那么简单。刚开始,他总想随便下一些简单的结论,结果却发现,自己接受的却是一些复杂的,甚至是矛盾的信息。乔没有一味地探求答案,而是停下来开始探索问题。乔意识到推论的过程比做结论更有用处,于是变成了事实的收集者。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乔过得很不错。最初的时光已在他脑海淡忘,只有当自己办错事、说错话时,过去的记忆和一些焦虑偶尔又会溜回来。十二年里,乔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他开始惊异地发现,以前在自己心目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女人和男人,实际上知道的并不多。显然乔已经超越了他们,而他们对乔来说已无多大帮助。现在乔的力量、已不可能再那些男人和女人那里获得,而是从朋友那里获得。朋友们理解他,了解他的兴趣,关注他的事情,甚至理解他的急躁。乔对于背叛了照顾自己的女人和男人感到愧疚,但同时他又对自己说:“又不是我让你们非把我拽到了你们的世界里的。”
如果说以前的那段时光平静而安详,那么这段时光则充满了暴风骤雨、雪雨冰霜。这段时光逝去之后,乔回首往事,才明白一切都必须这样经历才行。内心的骚动让乔变得叛逆,这骚动的源泉是知识的鼓动,鼓动他走出去,离开这个家。如果他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究竟属于什么地方,那就必须和他们断绝来往,就如同孩子断奶一样。以前的生活是试航阶段,船仍旧可以停泊在码头上,可是,现在他要挣脱缆绳了。乔对女人和男人的感激在心中荡漾:毕竟他们也聪明过;当他们不再聪明时,他们也曾慷慨过。乔看到他们尽了努力,同时也很爱自己。乔也爱他们,这爱不但没有让他消耗什么,反而让他更加充实。他们为自己提供了二十一年的庇护,如今知道该让他走了。他们该做的都做完了,现在是乔自己闯荡的时候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
于是,乔做了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离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