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别人用砖头砸伤别人头,梦见别人用砖头砸别人的头

校园暴力有多恐怖?随意侮辱没有下限,求助老师也无能为力

1

奕华转学去了母亲所在的城南中学读完初中,读到高二,即将毕业。

奕华与母亲过着单纯却潦草的没有男人的日子。白天还好。晚上,家就像没有一点热气的深渊。母女俩偶尔目光相交,大眼对小眼,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母亲几乎不与任何男性打交道,继续低着头走路。但经历这么大的一劫,母亲仍很漂亮。快四十的人,皮肤光洁、充满水分与弹性。男人们远远地、悄悄地看着,只当望着永远不可及的另一个虚拟世界。美,却是与己无关的。就愈发没有敢上前搭话的了。而母亲的面容也愈发在男人们的崇拜与真实的寂寞间洇出一种圣洁的光辉。

奕华变得比母亲更漂亮,整个人像是从青涩的孩子气中抽穗一般,即将成为成熟的果实。当然,奕华的漂亮充满着世俗的诱惑,招蜂引蝶的那种。母亲对女儿长成这么个样子真有点恨铁不成钢,规定她往朴素甚至丑的方向打扮,破例把她的头剪成短发,梳着电影《春苗》中的春苗头,齐耳短发,用黑毛线缠绕的橡皮筋扎了一个偏鬏鬏,发际抹得溜光,不留一根“妹妹头”(刘海儿)。穿母亲穿旧的灰衣灰裤,也要低着头走路,把硕大的胸藏住。奕华一一做到。她总是表情漠然,或许有点凄凉,像一个灰色的童话穿行在城南中学众多的女生之间。却,鹤立鸡群。

城南中学的学生,大多是来自煤矿、附近农村的子弟,家长没什么文化,养一大堆孩子如放野马,不稀罕也不管。男学生打群架、偷鸡摸狗,女学生以风骚著称。整个一个校风混乱,谁也没法管。校方很头疼,包括奕华母亲这个教导主任。

奕华只是默默读书。男学生在教室里把课桌板凳排成一溜,轰隆隆地推来推去,开“火车”,奕华当耳边风,跑到讲台的旁边去听那个女教师边哭泣边讲课。

奕华的做法却把那些男同学激怒了,他们开始把“火车”往她身上推。他们突然发现奕华躲避的样子楚楚动人,那些素日洋洋得意的“骚姐儿”被她一比,像《西游记》中的白骨精显了原形,不是妖就是怪,又傻又贱。

奕华的美貌在城南中学出名了,男学生一群群地来会她,上课、课间、中午食堂打饭、放学回家的途中,男同学黑压压地跟在后面,怪笑,拿小石子掷她,喊她的绰号,绰号很难听:乖(,指)。他们呜嘘呐喊:乖,过来耍噻。

奕华哭着给母亲讲,母亲冷冷地说:没用,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奕华没法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不是无缝的蛋,男同学的条子塞在她的笔盒、吃饭的大瓷盅、书包,甚至家里的门缝。

一天,奕华刚被班上男生的恶作剧弄得惊魂未定、满头的汗,脸通红着,回头却瞧见门口有个高大的陌生男生站在那里,上半身,衣服系在腰间,肌肉从胸部疙疙瘩瘩地往外冒,显出身子格外地壮实和庞大。脸却小,瓜子形,下巴尖尖。他朝奕华笑,笑得大有深意,诡异而坚决。奕华仿佛似曾相识。哦,想起来了,那一年在电影院捏她胸部、被父亲扇了耳刮子的那小子。他那张鸡冠花般的脸,奕华怎么忘得了?

他倒像已记不起当年的事了,有些发呆地笑着,像被什么魇住。

此人便是在学校很出名的“好舵爷”,奕华隔壁班的。你见到的他,从不会在教室,总在操场打篮球或踢足球。并且总会赢,技术上赢不了,拳头便会帮他赢的。因心狠手辣,好几次用砖头砸破别人的头,别人还不敢吭声,男生们都有点怕他。他姓郝,众人便称他为“好舵爷”。

有人给“好舵爷”提到了奕华,并说他的死对头某某人正在打她的主意。这还了得,“好舵爷”马上从操场赶到奕华的教室,去看这个在全校有名的“乖”。

之后,每天放学,“好舵爷”会带着十几个流里流气的男生坐在奕华必经的七一桥两边的栏杆上。奕华走过,他并不骚扰,只是冲着奕华微笑。深情地、有些做梦似的微笑着。

如此一段时间,便带话给奕华,要耍朋友。来人叫奕华写条子回话。奕华写道:人各有志,何必勉强。

又找人带条子来,上写:不要把别人都看成坏人嘛,真的喜欢你。奕华回:你配吗?

又带条子来,写:你装什么装?女人都是烂账,都需要男人,懂不懂?

奕华回:请你去找需要的,反正我不需要。请你尊重我,也尊重自己。

他又回:你“”那么大,说不需要,骗鬼哟。我这样的男人哪去找?

奕华又怒又羞,长这么大,从不知男人有这般无耻。而面对男人的无耻,她束手无策,因为没有谁教过她该怎样来对付男人的。她唯有沉默,不再给他回条子了,躲着他。中饭,再不去学校食堂,躲在母亲的办公室吃从家带来的馒头;下午最后一节课也不上,提前走。

尽管这样,仍猝不及防,“好舵爷”如影相随:她去讲台上拿作文本的几秒钟,书包里就有人塞进一条菜花蛇;上厕所,便有一坨报纸包着的粪便向她掷来。全校的人都当她是“好舵爷”的“那个”,对“好舵爷”敢怒不敢言的男生,从她身边走过,会瞪着眼悄悄地骂:“烂账”。女生也骂,没人敢跟她来往。奕华形只影单,整天活在恐惧里,晚上更是失眠,一夜一夜睁着眼。偶尔,好不容易睡着,却噩梦连连,喊着:爸啊,爸啊。醒来却是母亲站在床边,问:小华,怎么啦?母亲伸出手来,擦拭她的泪和汗。她却不习惯母亲这样的温情与肢体语言,那手触及她肌肤时,竟情不自禁地躲闪,浑身上下更渗出冷汗。她不敢相信,自己真是这个女人十月怀胎,割下来的肉?

那天放学,奕华没来得及神出鬼没地提前走。结果还在老远,奕华已望见“好舵爷”带了更多的人在七一桥上候着,手里好像还操着家伙,杀气腾腾地朝这边张望。显然,他们都看到了奕华。

奕华望着天空,泪流满面,心里充满着绝望。她想,这一切父亲能看得到吗?假若他真的住在天上,眼睁睁看到女儿要遭难却无能为力,父亲肯定会哭的,痛哭。奕华仿佛已看到父亲撕心裂肺恸哭的面容了,那是比自己将遭受的一切更让她肝胆欲裂。她感到窒息,来自天地间的。脚却一步也不踌躇,急匆匆的,像是去赶一个约定。那架势,差不多是去赴死的样子,豁出去了——两眼赤红,走路如风,汗流浃背,一股热气升腾,往外冲。她顺手在路边捡了两块石头,一手握一块,嘴角竟含着奇怪的笑,眼里闪耀着轻蔑一切的光。

“奕华。”

回过头,竟是母亲。六月天气里还穿着灰套装的她,汗已浸透了大半个背。她是拼着命跑来的。

“好舵爷”一群人见到教导主任来了,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反而向着奕华母女一拥而上。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奕华手中夺过石头,“嘭”的一声,朝着自己的前额砸去。声音闷闷的。但红彤彤的鲜血即刻从母亲的前额发际往外涌,满脸都是,然后是胸、衣襟。路边有人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好舵爷”愣了一下,丢下手中锋利的长钢尺,跑了。其他人也作鸟兽散。母亲倒在了奕华的臂弯里,血把奕华浑身上下染红。母女俩都变成了血人,被太阳的余晖照着,又变成惨不忍睹的金红色,引来一大群苍蝇左右狂舞,嗡嗡哼唱——

这个情景被小城人记忆了很久——在夕阳照耀下的七一桥上,血人般的女儿抱着血人般的母亲跪在尘土中,孤儿寡母的,煞是可怜。有车开过,女儿就发了疯地喊:求求你了,救人啊。

2

母亲被缝了十三针,额头横卧着长长的赭色疤痕。很明显,漂亮的母亲被破相了。奕华不敢去看,她与母亲面对面说话都低着头,知道那又是一笔今生还不了母亲的债,也是她的原罪。背负着它,经常,奕华觉得生不如死。

并且,她不敢去上学了。好在夏天一过,她们高76级就毕业了,差不多都将去农村当知青,除非像奕华这样的独生子之类的情况。

她仍活在恐惧里,生怕在大街小巷的什么地方再遭遇到“好舵爷”。她想自己与“好舵爷”之间,也许只有你死我活才是个安静。自己是不可能消灭一个大男人的,也就只能用默默的诅咒来安慰自己。这曾是小时候父亲教她的解脱法,从没用过,不敢,怕它真的灵验了。但对“好舵爷”已顾不上了。每天早晨一睁眼到深夜闭眼,她就对着天对着地、对着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一遍遍地默念:让那个人去死吧,让他死。或者是我。你们必须选一个。如果可怜我,最好让他死吧,他为非作歹,活着也害人啊。

奕华一遍遍地念,母亲发现她又经常发呆了。暑假,母亲学校的教师在男根山下的蚕场劳动,母亲干脆就把爷爷住过的蚕房收拾收拾,让奕华白天待在那里看书或写东西。好在蚕房比奕华家凉爽安静多了,而奕华更喜欢它的安全。虽然过河便是山,但小城的人一年也难得去一两趟,要去,也是紧要的事或不得不为之。所以,许多的时候,男根山是一座空山。奕华在蚕房坐不住的时候,便会顺着山路爬上去,过垭口,再爬上寺庙。那里总归是有人的。大姑和二姑又都老了许多,但仍在那里。

奕华去了寺庙,袅袅婷婷地一站,连终日面壁的大姑也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看。奕华想起爸爸曾给她提道:大姑其实就是上官老师的母亲,一个很不简单的女人。而最近又听到许多关于大姑历史的版本,一说她是个军阀的女儿,一说她曾是渝都地下党的,就愈发对这个神秘女人发生了兴趣。便一天天去接近她,讲自己对上官老师的喜欢和思念。但往往,她对着一个面壁的女人说这说那,人家也不理,她成了自言自语。

这情形被从地里回来的二姑看见了,嘴里便骂骂咧咧:还说我狠,这里不就有个比我更狠的人?人家姑娘巴巴给你说了半个月的话了,不理多缺德……

大姑渐渐回首,从头到脚细细地看了一遍奕华,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然后才发出幽幽之语:妹妹,都不知该给你怎样说话。我已很久没与人说话了,竟忘了嘴巴是用来发声的。

大姑虽这样说,奕华看得出,她其实非常渴望着说话哩。

之后的一天天,奕华愈来愈发现大姑从心里盼着她去。因为她每次刚爬完上寺庙的最后一步石梯,总会见到大姑扶着门正焦急地向外张望,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去了,便捧出老荫茶让奕华喝。话题兜来转去,总归是上官老师——奕华讲她住的地方怎么一个布置,缝制的演出服怎么一个漂亮,怎么地受欢迎……听完一遍,大姑还要听,细枝末节反反复复地听,眼泪扑腾着往下掉。

也给奕华讲上官老师小时候的事情,说她八九岁时遇到刚解放,小城还乱得很,土匪、逃窜的兵满街都是。那时,大姑带着上官老师和她妹妹待在一个川剧小戏班子混饭吃,再兵荒马乱也得登台唱戏,包括上官老师,头发被剃成光头,当男娃子用,在台上舞枪弄棒的。说到这,泪,又从大姑眼里簌簌而出,泣不成声地说:妹妹,你长得太像她了。那天,你站在这里,我以为是我的女子回来了。妹妹,你知不知道大姑这辈子好苦哟,说给你听,你有无耐烦心听?我知道山下有人说我。但他们哪里知道?谁也不知道的。我带进棺材谁也就不知道了。但妹妹,我想说给你听。你这样的年龄听了也未必懂。但我或许等不到你懂的那天了,你听了记住便是。

就这样,大姑对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彻彻底底讲了自己的身世。

3

我的确是大军阀的女儿。

父亲很小便跟着爷爷在南亘山江口一带打鱼为生。大名都没有,被人叫“癞头”。该娶妻的时候,连叫花子的女儿也不愿跟他。父亲一跺脚,干脆跑去吃军粮。自以为命贱,也就拿着脑袋不当脑袋,打仗跟玩似的。竟得人赏识,步步高升。四十岁上下便在渝都成了拥有自己队伍的一方之霸了。

发达后的父亲立马干了两件事:一是在南亘山的笛山脚下修了一座我们上官家的大庄园;二是一口气娶了六房太太。父亲此起彼落的喜宴,让庄园总沉浸在红彤彤的色彩里,甚至让南亘山的夜空都弥漫着浓烈的酒香,醉醺醺的,欲罢不能。父亲从这个太太的院子串到那个太太的院子,赶集似的看花了眼。喝多了的时候,竟迷路,在庄园东园子池塘边的老黄葛树下,搂着地上碗口粗的树根,睡得鼾声阵阵,周围聚一群苍蝇狂飞。副官寻了半天才找着。醒了,见大家着急,却笑嘻嘻地拍着屁股说,梦见娶七姨太了。如果可能,倒想把天下的漂亮女人全娶光,让其他男人都打光棍去。

这些事是听我妈讲的。我妈总是眉头高蹙,眼含烟雨,一说一个叹息。我想郁郁寡欢的她是在叹息自己吧。不料,母亲的叹息是为父亲发出的。“他好可怜。”牵着我的手在园子里走动时,她老爱这样说,像在描述她的另一个孩子。

在庄园里几乎见不到父亲的身影。我从小长到十四五岁去读女师,见到父亲的面屈指可数,差不多就是每年的年三十夜。父亲把这么多太太撂在一个大的庄园里,自己在外走南闯北倒也潇洒,反正外边也有女人相伴左右的。抗战后期,父亲又在渝都南岸的山上置了一些房产,安置与他关系密切的几位交际花。但这种女人,父亲连妾都不会纳的,怕族谱不好写。父亲重孝道。我们婆婆在世时曾有话,上官家纳妾也得是规矩清白的女子。父亲倒听话。

父亲在我们家只是个符号,太太们拿来吓唬娃娃的头衔。就如太太们也是装点父亲男人形象的符号一样。我母亲排老四,不掌权也不得宠的那种。好在她很安静,从不与人争风吃醋的。父亲的女人都还算安静,兴风作浪的极少。一是,没有男主角在家,兴风作浪给谁看呢?二是,父亲六个太太,十几个孩子,除了老五生了一个男孩外,其他的全是女子。太太们都惭愧得很,哪还敢装精作怪?最初父亲也气鼓鼓的,回家就骂骂咧咧,不给太太们好脸子看。娶了七房,又张罗娶了八房、九房,仍是不得儿子。后来是华岩寺的老法师为他点破,说他杀戮了太多的男丁,欠了,命里该还,所以难带来儿子,他才作罢。

我差不多是在女儿国中长大的,我们家就是缩小版的大观园,除了家丁、抬轿子的、赶马车的,围着你转的全是太太、丫头、老妈子等形形的女人。读的学校也是女校,校长老师同学全是女人。

唯一的弟弟只比我小几个月。可以想象他在家的待遇,比贾宝玉在他家还宝贝呢,从上到下,没有谁敢叫他的名字,都叫“十爸儿”,连他的亲生母亲也是。但“十爸儿”一点也不骄纵或横行霸道。他心极善,眼睛总像噙着了泪,绝不吃羊肉与兔子肉,说那样动物小小的,怎能去欺负?父亲说,这般怯弱哪像我上官家的儿啊?父亲的确很难理解自己的宝贝儿子。他有限地与我们聊天时,说起战场上的杀人,眉飞色舞,从不因此有些许的不安。

庄园太大,又加之各自在外读书,姐妹弟兄平时难得一聚。我17岁那年从女师回家过暑假,看到两个穿着灰长衫、高高条条的男子,站在东园子的老黄葛树下说着话。好是惊讶:哪来的两个年轻男子呢?近处一看,一个是“十爸儿”,已长得很高的他,如女孩般秀气,眉眼更像他妈了。他妈是太太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有点周璇的意思。但十爸儿一个男孩子长成了那样的楚楚动人,倒不知让人如何是好?

另一个男子转过头来,有着“美人沟”的精致下巴先送过来的,然后才是恍惚的眼风,像仍在另一世界里流连。年龄大概在十八九岁,长衫子的灰是掺入更多白色的那种,显出了土布质感的薄透。显大,风一吹,长衫子旗帜似的在他身上飘扬,又像要挟裹着他上天去似的。他长得也文气,但属于俊朗的那种,给人风霜感。“十爸儿”介绍说,是他们大学大他一级的同学,叫胥尚飞。“十爸儿”让我称他为“胥老”。我“扑哧”地笑出声:“人家才多大,怎么就往老处叫?”男子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没……没关……没关系,大家约定俗成嘛。”他说。手心都是汗,说话挺紧张还口吃。但他的手的确是男人的手,骨节粗大,充满力量,像海洋。我的手被顷刻淹没,娇小无力了——是被他抓住的颤抖着的小鸟,无处躲藏——就这一瞬,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你会笑话我吧,握一下手就会爱上男人?但想想我身处的环境吧。你应该去过笛山下的那个大庄园吧?不是废弃了么?废了好,早该废了。那么大哪像人住的地方?鬼住着都害怕呢。那个时候园子里也见不到什么人影,阴气好重,花开过一二茬便成片地死亡。只有青苔旺盛,一不小心,连房间里的床柱头上也会爬满。笛山那边吹来的风也是湿漉漉的,倒真像有人吹出的笛声,低缓悲切,青天白日里听着已让人发怵了,何况夜里去听,魂魄都要被掠去似的。园子也不敢乱走:记得我有次跑进一条叫影子巷的,它细长窄小,真的就只能装下一个影子。以为它能通向哪里,到头却是铁青色的院墙。一株芭蕉树站在那里,自怜自艾。

从小我就看见妈妈她们这些太太们,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在园子里闲逛,无所事事,怅怅相望,笑声也透着凄凉。她们也可以上街,但轿夫、老妈子一大堆人跟着,是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的。我妈这辈子只有父亲这个男人,并且只拥有九分之一,还常常打折扣。很少回家的父亲,回来也不一定是她的。好在她读过私塾,能认字,靠读小说打发时间,喜欢看《红楼梦》和张恨水的小说,一看一个哭,里边许多诗词对话都能倒背如流。妈就说过林黛玉,怎么不为宝玉死嘛,这么大个大观园,见来见去也就只能见到一个合适的未婚青年,外边或许还有好的,她又见不到,只能指望嫁宝玉了,未必让她去嫁不入流的贾环哪?

妈的话常让我为老式女人叹息,不仅是林黛玉,也包括我妈这样的太太,婚前婚后都生活在深宅大院里,没见过什么男人就嫁了,没与男人怎么好过就死了。一生过得仓促而稀里糊涂。就说九姨太吧,嫁进来才十六岁,还没你大呢,还贪玩。仗着父亲宠她,常常从南亘山坐车到渝都城里看电影,一连看好几天。迷上了赵丹。只要是他的电影便要看好多遍,边看边哭,回南亘山的路上还哭哭啼啼的。一个美国医生说她是得了抑郁症。最后,是吃安眠药自杀的,抱着一大沓赵丹的剧照死的。

我比我妈她们幸运,可以出来读书,偶尔也能接触到男人。那个年代男女关系也有随便的。男女互相爱慕,就可以搬在一起住,郑重的就登个报办个婚礼。也有今天这个明天那个的露水夫妻。但我妈却管我很严。她是大家闺秀,给人做妾已是她这一辈子的伤口,又看了那么多文艺书,内心很痛苦,感到自己的人生是无法收拾了。但,不允许我有闪失,拼了她的老命也不许的。可惜,我最后还是让她失望了。我跟胥算是私奔的,父母都气得要死。父亲没几年倒丢下这件事,妈却得病死了。我知道是我气死的。

“十爸儿”算是我和胥事实上的媒人了。那年夏,他让胥在我们园子里住了两个月。胥是南京人,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抗战初,家里的人死光了,孤零零地流亡到渝都读大学,和十爸儿亲得很。

后来与胥结了婚才知他竟是,十爸儿也是。

听十爸儿说,一次日本人乱丢炸弹炸渝都时,他在大学高烧不起,跑不了防空洞。连父亲派去跟班的人,也各自躲了,身边鬼影儿都没有一个,叫天天不应。是胥不要命跑回寝舍背他走的。再回去一看,住过的地方被炸得七零八落。若不是胥,他哪有命?还有,他们有个山东来的穷学生,得了伤寒病,别说医病,连饭都吃不上。胥知道后,天天去照顾,卖血给他治病,自己饿肚子也要省一口给穷学生吃。还有,胥是辗转武汉撤过来的,要弄到一张武汉至渝都的船票犹如登天。胥父亲的老友为他弄到一张。到了码头,看到一个带着奶娃病恹恹的老婆婆在那里求爹爹告奶奶想买一张票,胥不忍心,竟把票给了她,自己几乎是乞讨着走到了渝都。

“从小到大你见过这种比孔夫子还仁义的圣人吗?或许佛陀也不过如此了。”十爸儿说。他对胥非常崇拜和爱戴,他相信胥的品质是其信仰带来的。十爸儿原也是个慈悲之人,他想成为胥那样的圣人,所以就加入了他的党。

我后来也加入了。我想,拥有我爱人这种好人的党,就是个好党。我爱人那样的一个人——充满智慧、才干、仁慈、风趣,他选择的信仰就是真理。所以,我非常爱我们的党。对我而言,党和我爱人是一体的,党就是爱人,爱人就是党,无法分开。再说,在女师和我们接近的一位女老师也是,不时给我们讲社会的不公平,借巴金小说等进步书籍给我们看。联想到父亲妻妾成群,称王称霸地欺负我妈,我对黑暗罪恶的社会也不满,很早就同情了。应该说,我和胥的结合是有基础的。

我们婚后生活很幸福。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比胥更好的丈夫?他才华横溢,不但为一些进步报刊写社评,还写小说、散文,连鲁迅也赞扬过他的文字。对我和孩子也很好(忘了说,结婚一年后,我们有了老大子丹,就是你叫的上官老师),很体贴很细腻。他竟会做旗袍,带着我上街挑布料。说我肤色白皙,倒不能艳丽,专挑淡雅的花色,反衬出光鲜来。又说我的身段天生是为穿旗袍备着的,丰腴适度,凹凸间的风情恰到好处。他站在桌子边弓着身子剪裁,靠在床头一针一线地缝,针脚比女人还精细。我抱着子丹坐在蚊帐里,看着灯下的这个人,四周安详得让人不敢相信。你可以想象我穿着胥做的旗袍上街时的情景吗?身后总会跟着小姐太太一大串,问旗袍是哪家做的?我就得意扬扬地答:是我先生自己做的。可以说,在当时名媛影星云集的渝都,我的旗袍也是最时髦的。

胥还为我做过唱川戏的戏服。还记得,他把电灯线放长,挂在床上穿蚊帐的帐杆上。灯,像花苞儿似的垂下来,仿佛颤颤欲开,他凑近昏黄的灯光,给戏服一颗一颗钉亮珠。完了,就让我穿着戏服,水袖一甩,咿咿呀呀唱上一段,他会比过年还兴奋,开玩笑说:上官妹妹,若有一天失散了,我们就靠你唱川戏来接头了。

随着抗战胜利,组织上先后任命他担任渝都两个区的特支书记,我协助他搞秘书、交通联络等工作。我们的重点工作是联系一些纱厂的积极分子。他去给工人演讲,站在那里口若悬河,澎湃,几百双眼睛盯着他目不转睛。他哭,工人也哭;他笑,工人也笑。我站在人群中望着他,为他的每句话、每一神态沉醉、痴迷——真幸福啊,那是我的爱人,他像党一样的伟大。所以,我热爱革命,从不觉得苦或危险,而是感到生命的充实、有意义。一想到母亲的一生是在那个阴风惨惨的庄园孤独地生死,便庆幸胥把我从那里带了出来,带到了劳苦大众中间,带到了革命队伍中间,所以,我真的很幸福。

到了1947年形势日益危险了,市委主要领导人叛变。那时的情形常常是上级出卖下级;男人出卖女人。胥也被出卖了。幸好当时他和十爸儿去了川西我一远房亲戚家联系些工作,遇上泥石流出不来,才逃过一劫。

我是在碚城被捕的。住一女师同学的农村家里,才生了二女儿子青,还没满月。

(造孽啊,造孽。妹妹,我都不知还该不该给你说下去了?不说,恐怕真要带进棺材去了。我不甘啊,我不甘,我受了那么多苦,不说,死不瞑目。大姑摸出手帕来擦拭并没有一滴泪的眼睛)。

没被抓进去前,也听党内一些女同志私下悄悄讲,情愿死,也不愿活的被抓到。受些老虎凳、钉竹签、鞭打火烙都不怕。受辱、才是女人最痛苦的。抓我时,也想撞墙死,但又割舍不下胥和两个女儿。他们如魂魄般追逐着我,附体,躯体又怎能独自去决定生死呢?

但,里面是比想象中的地狱更恐怖的地狱,魍魉都呆不下去的地狱。

他们让我交代上级,我怎能交代?我的上级就是我爱人,孩子的父亲,我能让我两个女儿没有父亲?

他们打我,扇耳光,抽皮鞭、坐老虎凳,脚都折断了,痛得死去活来,也顶得住,信仰、爱情的力量让我对肉体的痛苦已失去知觉。受刑时你猜我在想什么?可能谁都不会相信我所想的——我在想第一次在我家东园子的老黄葛树下见着胥的情景。黄葛树是哪时节植,便哪时节换叶儿。刚巧就在夏天换了一树新叶儿。娇嫩的黄,像才长满毛的小鸭子满树地嘎嘎叫唤似的。池塘的荷叶荷花也是一水儿簇新,新生儿般地光鲜。白荷花迎着风飘然的模样尤其让人记忆深刻。胥,原是背对我站着,听见我叫十爸儿,转回身来,慢慢悠悠的。夕阳照在他年轻的脸上,短短的胡须和银白的汗毛都是年轻的,两个嘴角微微上翘,眼睛含春带笑,整个人俊秀得很。你说,这么美好的一个人我能出卖吗?其他的人都不行,更别说是我的爱人。

几次审下来,敌人说我嘴硬,得来点有盐味的东西。

那天,我死也忘不了。造孽啊,妹妹,你要知道男人是些天杀的东西,比禽兽还禽兽。

一走进刑讯室,一伙禽兽也不东问西问了,坏笑着,眼睛流里流气的。他们把我四肢分开绑在柱子上,扒光衣服,用钢针捅我的,烧红的烙铁把乳晕全部烧焦。我立马昏死过去。又用烙铁烙我的,满屋都是人肉被烧焦的气味加上血腥味屎尿味。

那些天杀的男人啊,比禽兽不如。他们哪里像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全像地狱里魔鬼养大的龟儿子。我经常想起江姐骂敌人的那些话:你侮辱我,就等于在侮辱你们的母亲、姐妹、妻子、女儿。我也是这样骂的,只要有一口气,我就拼着命骂,我把这一生所知道的骂人的话,都骂了出去。

但这些男人是禽兽,丧尽天良的东西,他们心目中已没有了母亲、姐妹、妻子、女儿这些生他们养他们爱他们的女人了,只想以侮辱女人为乐。他们忘本啊,他们以侮辱和摧毁女人的器官来发泄他们的仇恨,包括对女人的恨。恐怕连兽类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古今中外的男人皆如此,古代的秦人,日本人、派皆如此:占了人家的土地烧杀抢掠还不行,还要奸污人家的妻女才解恨。老天不公平啊,让女人多长了一些器官来儿奔生娘奔死地生男人、辛辛苦苦养男人,到头来,却成了男人摧残女人的要命之处。

我们革命时,都没拿自己当女人,组织上也没有,我们与男人拥有共同的名字,革命者。但,当敌人扒光你的衣服,让你赤条条站在一群男人面前,女人天生具有的羞耻感会让你的痛苦胜过千刀万剐。

我仍是不会开口。我想自己会很快死去。

但,命这东西,真贱,我几次撞墙都是昏过去,没死成。

敌人又刑讯过我无数次,无耻到、,进入到身体比捅我烙我更要我的命。我只要有一丝力气就撞墙,这是唯一能做的自杀方式。因为力气不够,撞不死,被送医院,人都濒近崩溃,有点疯疯癫癫了。有位军医很同情我,又听谁说,我其实是某某人的女儿,就把我的遭遇写了封信,七拐八拐终于递到父亲手上。

父亲已许多年没我这个女儿的消息了。他年事已高,队伍的实权已被的一个人实际掌握着,不过应了个虚职。听说拘了他的女儿,父亲一拍桌子吼:“烧火烧到我上官家了嗦。”面子挂不住了——越是被闲置越要斗气,便找了川军的人给相关方面通关系。川军体系里是很讲袍哥义气那一套的,愿帮忙。父亲出钱,他们也乐得跑腿……而关我的人审来审去也没审出个名堂来,正愁不知如何是好,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收了父亲的大价钱,让他副官代我写了“悔过书”,登了报,把人放了。

这一切,组织都不知道,胥和十爸儿也联系不上,后来才知他们去了东北解放区。我只好呆在南亘山小时候的奶妈家里养病,带着两个女儿。也试图找组织。很难。没有可靠的人介绍,组织谁敢接触你?

到了1949年夏,老父亲带着太太和姐姐妹妹几十口人去了香港,却不带我走,他恨死了胥,说这个把他唯一的儿子也共去了,让我呆在渝都找到他的儿子。也不给我什么钱,说,就是要饿死胥的崽子。姐姐妹妹也不能给,谁给,他就不带谁走。

我从没想过要走,我要等着胥。这么屈辱和痛苦地活下来,就是还想见他一面。哪怕见一面就死。

我却无以为生。那已是兵荒马乱的动荡时期,找一份教书的职业已很难,又找不到组织,谁也帮不了我。幸好奶妈的儿子是南亘山一个川戏班子的班主,我读女师时曾是他们的票友,就说不嫌弃的话去他那儿混口饭吃吧。只好去,人到了没饭吃的地步了,唱戏总比讨口强,何况还有两个女儿哩。

那真是乱世啊,人心惶惶,有钱的人忙着跑,来听戏的都是没钱跑不了的,穿得破破烂烂,啃着锅魁心不在焉地听。我在上面唱戏,心里一片凄凉——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我的泪流下来弄花了戏妆。

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第二天我就跑到有关部门去登记。在表上我填了胥的名字,注明是我爱人,写完,心里涌出难以言表的苦涩之味:还不知他是死是活?就是活着,我这样被弄脏身子的人,还配得上把他称人吗?

组织上的人找了我,一男一女,都是从解放区过来的。他们让我谈这几年的情况,必须如实汇报。我谈了,全部,包括狱中受辱。男的皱了皱眉头没吭声,女的尖厉地打断了我:这些用不着说这么详细。她说。脸上升起厌恶之色。本来,我正要谈自己现在呆在川戏班。却被这尖厉之声堵了回去。咽下委屈之泪,我恍恍惚惚离开了那里。

接着就是元旦、春节,各行各业都在为拥护新政府做贡献。川戏班子也排了几出戏,要慰问新政府。

那是1950年的正月初三,在现在的县革委礼堂我们开演(礼堂也是我父亲当年为纪念抗战胜利建的)。

演的是川戏折子戏《红梅记》,我扮的是李慧娘。

李慧娘被南宋末年奸臣贾似道霸占,成为他家的歌姬。一天随他妻妾成群地游西湖,遇见太学生裴舜卿。裴生斥骂贾玩弄权术、祸国殃民。裴生正气浩然、慷慨激昂,其青春与英俊之气让贾身旁的慧娘情不自禁发出惊叹:美哉,少年。想想慧娘吧,也是二八佳人如花美眷,却整日面对一张衰老丑恶的老男人的脸,误了青春啊,她该是如何的悲哀。所以,当面对一个陌生的、却是真正的男儿时,她的向往会破口而出的。

回去她便被贾杀害了,因为她触犯了一个老男人的权威。贾还不解恨,又设计把裴生骗到贾府的红梅阁欲杀之。而无辜赴黄泉的慧娘死不瞑目,她对阴司判官哭诉自己的冤屈,求放她暂回阳间报仇。判官被打动,准了。

李慧娘回到阳间,在红梅阁再遇裴生。她是爱他的。也许,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的爱。你听听她的唱词是:我步儿摇得环佩叮当,耳边厢惊回他一枕黄粱……做鬼了还忘不了风情万种,女人啊,真可怜。可是一人一鬼何来情缘?慧娘倒是想:爱今宵风清月朗,赔工夫与你剪烛西窗……以幽冥之质得配君子,虽则半夜,可当百年。但裴生未必有意,心中已有送他红梅一枝的卢府大小姐。慧娘能做什么?她已是鬼,只能助裴生逃走,眼睁睁见到自己心仪的男子成为别人的郎君。

我唱李慧娘,句句都像唱着自己。台上除了一桌一椅做布景,并无他物。但我怎么觉得舞台上空仿佛垂下了万千的纱幔,一片雪色的朦胧,雪色的清凄。我也穿着雪色的裙衣,挥舞着雪色的水袖在纱幔中穿行,如风飘荡,随波逐流,看着裴生近在眼前,却无法穿越阴阳之隔,触摸到一个活生生的男人。那无形的纱幔,不过是无形的千山万水。但,纵是踏破,得到的也是更大的悲恸。

我唱李慧娘,彻底把自己唱进戏里去了,直到台下一片喝彩声,才把我唤了回来。恍惚间向台下一瞥,哎啊,我被自己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不敢相信啊,不敢相信。再次鼓足勇气往台下看,千真万确了,眼睛没欺骗自己——你猜我看到谁了?你相信人生比戏更像戏吗?胥竟坐在下面,那个我变成鬼都忘不了模样的男人,就坐在前排。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一根弦断了。人站在舞台中央,盯着台下,不唱、不说、不动,傻了。演裴生的班主不知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救场,胡编了几句台词,走上前把我连抱带拖地弄下场,这边赶快闭幕。接着又锣鼓一点,演另一场折子戏了。

班主叫几个女人给我掐人中,灌糖水,折腾了半天,我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众人又赶快捂住我的嘴,怕哭声传到前台。哦,前台、台下,我终于想起眼睛刚刚所看到的,我害怕所看到的一切瞬间消失,忙撩开后幕的一角,又看见了——胥,千真万确坐在台下,他变得很消瘦,穿着没有帽徽领章的军服。

胥是不是听说我在川戏班子就寻了来,故意在台下看演出,给我一个惊喜?他不是曾说过,失散了,凭着我唱戏接头吗?或许他只是来听戏,万没料到我会在这里?他是听过我唱川戏的,难道就听不出我的声音?是我的戏妆太浓抑或变化太大,让他已认不出?这么多的念头搅动着脑子,我霍然本能地站起身来,一股热流推着我要去立刻见他……

可是,我竟停住了,一刹那——因为,我又看了一眼,看得清楚:他不是一人坐在那里的,左边坐着一个女同志,穿灰色列宁装,年轻漂亮的模样,不时与他说笑,显得很亲密。而右边坐着的男同志,就是前不久与我谈话的那一位。他也不断地与胥说着话。他是知道我底细的,包括我被捕受辱。他会不会已对胥讲了我的一切?胥见我下台并没找来,便是嫌我不干净了;如果胥还不知我的经历,我跑出去当着那位男同志的面,相见,又是怎样的不妥——

我不知所措,只有泪如雨下:慧娘啊,慧娘,你是鬼,我却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与裴生阴阳永隔,再美的少年也不可能属于你。我呢,谁又属于我呢?……天上的纱幔垂下来了,如云似雾,或者它们就是忘川之水。我喝了那么,却什么也忘不了。我也从阴间来,山重水复,却无法找到通往我的裴生之路……

舞台上的人正唱着高腔,帮腔的人一句句帮上去,锵锵逼死人地响起。我摇醒在后台板凳上熟睡的子丹和子青,指给她们看:那就是你们的爸……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子丹睡意蒙眬地冷不丁朝着台下吼了一声:爸爸。可惜,正遇上一阵鼓点和锵锵滚过来,炸天响,把那一声“爸爸”盖住了,全世界仿佛就只有我听到了。那些炸天响的鼓点与锵锵之后,再撩开看,前排的那三个座位已空荡荡,人走了。

第二天,刚起床,组织上就派人找我去。还是那一男一女。我才知道那男的是南亘山县委组织部部长。

他黑着脸抱怨:为何没如实地向组织汇报你目前的状况?昨晚多危险:如果不是胥部长以为你已牺牲,就差点把你给认出来了。搞得我手忙脚乱的,不断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才没造成尴尬的局面。

我呜呜哭起来,先还克制着,继而差不多是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那女的不耐烦了,又发出尖厉之声。

男的态度有了缓和,说:当然你也还是顾全了党的利益,没带着两个孩子来相认。胥部长现已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这次来南亘山,也向我们打听过你牺牲的情况和孩子的下落。但县里决定暂不给他说明真相,这也向市里主要领导汇报过的。原因有二:一、我们已查过相关材料,也调查过一些被捕的同志,对你在狱中及出狱的情况都不太了解。我们却在报纸上查到你的“悔过书”。虽然你强调它是别人代写的,但谁能作证?胥部长现在的岗位对党来说非常要害,在你情况没彻底搞清楚前,希望你也不要去找他,这是组织的意见,是对你们双方负责任;二、胥部长从解放区过来,以为你早不在人世,组织安排他最近结了婚,爱人是很不错的同志,革命的后代,某某领导的女儿。这种状况也是残酷斗争造成的,你要理解。你入党的时候,不是已把一生献给主义事业了吗,何况儿女私情?

还有一件事情,你弟弟上官同志已在东北解放区土改中牺牲了。他是个好同志,对党一直很忠诚。

对于你,组织上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该爱护的还是要爱护。你生活有什么困难可以向组织提出,帮你解决。两个孩子可按照领导干部子女的待遇,免费上幼儿园或学校,什么都是国家包了,你看呢?

我听着,心,开始时还知道痛,末了,已麻木,万念俱灰。

我同意将两个女儿送去市里的干部子弟幼儿园和学校,总比跟着不干净的母亲强。我也没什么要求了,只求组织上批准我出家。那男同志犹豫一下说:现在都解放了,你这个曾经的党员要出家,恐怕影响不好吧。

最后组织上把我安排到男根山的寺庙做文物管理员。不久,二姑、三姑也来了。她们的真名一个叫马素英,一个叫阎光凤,都是红四方面军的女兵,西征时也就十五六岁。被马匪抓到,受尽,没法生育也不想嫁人了。

我们三个女人都是为了革命把身子和清白献出去的,还不能对人说,羞人啊。男人在我们面前消失了,一辈子不能再去想。其实,我们也怕男人,从心灵到生理都怕。这种对男人的恐惧将伴随我们终生。

但我们仍在寺庙前立了三根“桅子”。很可笑吧?女人啊,始终摆脱不了男人。知道它是封建迷信,组织上也批评过,还是让它们立在了那里,算是个念想。

我整日面壁,真正是出家人的心了。开始还放不下女儿。子丹死活要呆在南亘山,说是陪我。大学毕业又回到这里,来见我,被我骂下了山,再不理她了。好糊涂的女子,她认我这个妈对她有什么好处?没想到她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就跳了崖……我的女子啊,妈多想你……我对不起我女子,该随她去了,陪着她。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稀里糊涂还活着?

哦,是的,我还有个女儿,子青。

胥后来到底知道了,他要了子青跟着他。本来连子丹也一块要的,子丹哭喊着不肯。他曾想来看我,组织上不同意,他的老丈人已是中央首长了。他便写了一封信,解放后唯一的一封。信上说——

上官同志,考虑良久,子丹、子青的姓,不用改来跟我。过去搞地下工作,我自己的名字也换了不少。我们革命者,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哪在乎姓氏有无人继承?再者,她们也应该记住她们的母亲是一个对革命、对党忠诚的同志。这也是我的心愿。知道您身体一直不好,甚为担忧。还望放下包袱,调养身体,党和国家还需要你,两个女儿也需要你。

这封信我看了若干遍、若干年。我咀嚼着每个字如同在咀嚼自己破碎的人生和破棉絮般的躯体。这也是我在失去女儿悲痛欲绝之时,仍活下来的原因。

有时候我也不面壁,会凑近“桅子”看——早晨起来有那么一回儿,以为自己是全新的。过去的事,包括胥的样子竟都模模糊糊了。顺着势甩一甩想象中的水袖,尖着嗓唱几句,耳边就哐吃—哐吃—哐哐吃地响了起来,一辈子也停不了似的。

……

奕华听了大姑的故事后,好几天,身体土崩瓦解似的痛,发冷颤,牙齿“得得”的响,大热天捂着被子还冷。晚上睡觉一闭眼睛,那些对付女人的刑罚仿佛全摆在她面前,无法不去身临其境、身受其害。她的双乳、她的、她作为女人的尊严都在烈焰油锅里煎熬,她想用手用意志去保护和捍卫。但,在男人面前,女人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白天走在大街小巷,只要有男人从身边走过,特别是无意间男人的肢体触及她,奕华的、便像被烙铁烙焦,镂心刻骨地痛,冷汗布满额头。

大姑让奕华知道,男人不是女人的亲人、朋友、同类,男人禽兽不如。

但奕华却越来越思念父亲。

奕华加紧了对“好舵爷”的诅咒,把他想成派、美帝国主义以及一切走狗——代表着男性强权、男略的一切势力。诅咒他们统统去死,统统在她面前消失。否则,作为善与弱的女性,就难以存在了。

4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奕华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个消息让奕华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好舵爷”真的死了,就死在城南中学旁的七一桥下。平时,桥下不过是条小溪沟,人一抬脚就可以跨过去,哪淹得死人?但这个夏天妮儿河就像怀孕的女人,愈来愈肥硕,水就向大小溪沟涌,七一桥下变成了泽国。

“好舵爷”当然是去游泳死的,但他竟成了英雄。

说那下午他和某高一男生下河耍,碰上一个初一的男孩哭着求他:“好舵爷”去救他们噻,我救不起来,他们快没命了。

“好舵爷”看到河中心真有两个脑袋在一上一下扑腾挣扎着。他二话没说,连衣服都没脱就跳进水里。不一会就救起了一个。第二个,他没救起,那个人带着他一同消失在泽国里,最后连尸体都没捞上来。学校还派人到唐家沱去等,说是大河小河的溺水人出渝都都会在那水沱回旋。仍是没有。“好舵爷”的母亲一次次哭昏在地。她生了六个女儿,40岁才得了“好舵爷”。但上天好像设了个局,造了一河大水就把他拿走了,连尸骨都不给她留。

“好舵爷”真的死得蹊跷,让人匪夷所思。那河水看上去很平静啊,湖泊一般,“好舵爷”游泳的身手了得,怎么就会被这样的水淹死呢,还尸体都找不到?……奕华听着人们议论纷纷,做贼心虚似的不发一言。

“好舵爷”成了舍己救人的少年英雄,学校追认他为共青团员,县里敲锣打鼓把光荣匾和锦旗送到他家,市团委和报社都派人下来专门搜集他的事迹。但他在煤矿工作的父母只知道哭,一点也不配合各级的意图,他母亲更是说狠话:我不要什么英雄,只要我的儿。有关方面要学校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满足英雄母亲的要求,一定做通她的工作来配合宣传。于是,英雄母亲终于发话了:必须让学校有个绰号叫“乖”的女学生上她们家去一趟。

谁是“乖”?校党支部书记满校园翻找。站在他对面的奕华母亲淡淡地说:不用找了,是我女儿。那些下流的男学生给取的这么个下流的绰号。我答应让她去,但我得陪着,书记您也得去,还得派几个民兵。

奕华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好舵爷”家。那是一个贫穷之家,两间屋,除了一桌、几凳、几床,别无他物。“好舵爷”的母亲和几个姐姐都盯着奕华看,很仔细地看,看得奕华浑身发毛,不知这家人找她来干什么?她退后几步,竟去攥住母亲的手,这是她很难得地主动去与自己的母亲肢体接触。她警惕地观察这家人的一举一动。

“好舵爷”的母亲并没顾及奕华的反应,只是回头对几个女儿说:像,真像,太像了。她让一个女儿拿出一叠纸出来,一张张摊在床上。当第一张展开时,奕华就“啊”地惊叫起来,然后是奕华的母亲、书记等一行人的一个个惊愕表情,对着满满一床几十张的画。

画的是奕华,全是,用铅笔、钢笔、圆珠笔;有肖像有速写;奕华笑的模样,恨人的模样,蹙着眉哀愁的模样。每张画都写着“献给乖”,用隶书写的。这样的画、这样的字分明是个才华横溢的人之作为,怎么可能与那个让奕华恨之入骨的小流氓联系在一起?

“好舵爷”的母亲说:妹妹,我儿好喜欢你。他在家从来坐不住,从没见过他做过家庭作业。但画起你来,一画就是大半夜。我儿真的好喜欢你。

奕华流泪了,竟不知自己为何有泪要流。她不禁看看天上。屋里没有天,天被裸着的青瓦给遮盖住了。但奕华还是要看——老天是知道她的诅咒。父亲曾给她说过一句古话: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她生了恶念,老天就知道了,多恐怖。还有,她真的无法搞懂男人是怎么回事?男人的世界是怎么回事?本来父亲是可以帮助她的,至少,父亲可以成为一座桥梁,让她走向男人世界时没那么多恐惧。但,父亲消失了。父亲是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男人标志消失的。

5

“好舵爷”的墓碑就耸立在七一桥的桥头。奕华从那里走过,怎么看都觉得它像一个肥硕的“桅子”,立在那里,下面是社会各界敬献的花圈。这种煞有介事让奕华忍俊不禁。但,她马上握住自己的嘴,左右看看,俨然离去。

1976年的初秋很快来了。奕华在这个初秋流下了人生中第二次悲痛欲绝的泪水。第一次是献给父亲的,这次献给了她敬爱的主席。

奕华对的爱戴和信任甚至超过了对父亲的。可以这样说,那个时候这个女孩的灵魂是属于的:的任何一首诗词,她可以张口诵来;在电影画面上的一举一动,可让女孩热泪盈眶。她爱着这个高大肥胖的老人。尤其是父亲的消失,更让成为她在世上唯一能爱、能相信和依靠的男人了。她还是儿童的时候就有一个习惯,捡牙膏皮、橘皮、废纸、废铁等等去卖,攒钱,为的是有一天到北京去见到毛主席。知道见毛主席很难,但她会在门口一天天等待。她想,这一生一定是要见的。无论如何,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见到的。但没想到她的誓言这么早就落空——一种叫死亡的东西,又一次横在她与所爱的男性之间——这是个多么至高无上上的男性呵,他们却已是阴阳永隔。她怎不悲痛欲绝?

在大体育场举行的全县追悼会上,悲痛欲绝的岂止奕华一个?人们像被秋风横扫的落叶,“哗”,一片倒地,“哗”,又一片倒地。奕华也在其中,最后被医护人员提前带出会场。

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被提前带出。准确地说她是被民兵当现行分子弄出来的——众人皆哭时,这个女孩用手遮住脸,向左侧着,嘴一咧,竟在偷笑。被人发现,打了个半死,几个男民兵像拖死狗一样从人山人海中拖出来的。她的长发逶迤在地,扫过之处是鲜红的血。她的血在人山人海中甩出了一个长漫漫的“之”字……

……

转眼便是1977年元旦,小城下了南方少见的大雪。雪让男根山转眼间变成白色的庞然大物,耸立于天地间,更像沉重的心事压在奕华的心口。她踩碎雪,爬上垭口去看父亲的“桅子”,愈发感觉未来的苍茫。她这样整日无所事事地在小城游逛已很久了,无聊之极。让她的吐谈越来越像等待着男人回家的那些妇女。而她比她们更可怜的是: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

她不禁颤栗。

而她在垭口意外地撞上一个女人。女人跟在她后面,喋喋不休地对她说:不能再这样瞎逛了,你得走出南亘山去。女人喋喋不休一遍又一遍坚决地说着。

她站住,女人也站住,仍说:从小就看得出你是个有远大理想的女孩子,不能像我们,被这小地方埋没。你得走出去,走出南亘山,愈远愈好。

女人还说可以为奕华提供机会,她有一亲戚是市植物研究所的领导,他们正在招野外画植物标本的临时工,吃住全包,每月还有36元的收入。“关键不是钱,是可以去许多地方。你不是喜欢写作么,要当作家就得四处采风哇。”女人说得贴心贴肺。

奕华本打算不理睬这个女人,甚至咒骂几句拔腿便走。可最后,竟被女人说动。她心动的一瞬,脸发烫了,发现自己竟是在干一件背叛的事情——背叛自己的真情实感,背叛母亲。

自己是那么轻易就会背叛的。

奕华很不好意思了,她看清楚自己身体内还藏着一个很会变通、甚至有点无耻的自己。但,也只能装出一脸无辜地叹了叹气,就答应了女人。

那女人是奕华与母亲的敌人——姚俐俐!

而奕华顾不了这么多了,她决定要抛弃母亲,抛弃与南亘山的恩和怨,抛弃自己17年的生活记忆,投奔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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